汉学|录鬼事与辨人事宋代士人的鬼故事
本文来源:浙江学刊2023年06期
转自:叙拉古之惑
内容提要:宋人笔记中的鬼怪故事,一般被视作是主观的、虚构的、琐碎的,当历史研究者将这些文献资料纳入观察视域时,关注的是鬼故事中所反映的宋代社会关系、道德规范、宗教信仰等情况,而非鬼故事的记录与叙述。录鬼事的宋代士人很少承认自己是鬼故事的创作者,而是宣称自己只是记载了当世之见闻,他们选择表达的文字,竭力做到经由文字来传达讲述者或亲历者的现场感,但他们只是记录者,不是创作者。士人在记录鬼故事时,刻意区分了“叙事之真”与“故事之真”,他们不质疑鬼故事讲述人所言故事的真实性,而是强调如实记录讲述人所言的故事。因此,他们不从“补史”的意义上去强调笔记的意图,而是从“补世”的视角去界定鬼故事的社会功能。在录鬼事以辨人事的路径下,通过叙述鬼故事,士人们有意无意地展现和评判着当时的社会秩序,并以此来整合与强化社会观念与道德感知的张力。
宋人笔记作为历史研究中的文献来源,其中所包含的信息存在着不言而喻的区别,诸如记载国政典制、朝野逸事、名人轶闻、风尚习俗、名胜古迹、诗话文论以及中医药方等方面的内容往往被人当作是客观的、真实的、具有知识的可靠性,因而显得十分重要;其他如奇闻异事、鬼怪神异、禨祥梦卜之事,往往被视作是主观的、虚构的、琐碎的。这种两分的逻辑虽然简单,却迫使人们在阅读与使用这些材料时作出选择。宋人曾讲,那些关于鬼怪故事的记录“索墨费纸”,而且“曼澶支离,连犿丛酿,圣人所不语,扬子云所不读。有是书不能为益毫毛,无是书于世何所欠?”①现代研究者对笔记小说的关注,虽曾引出了一批关于鬼怪故事的讨论,不过,人们显然更关注鬼故事中所反映的宋代社会关系、道德规范、宗教信仰等情况,②而非鬼故事的记录与叙述。从某种程度上,如果不以事实以及历史的精确性作为标准,而是以对大众的吸引度而言,呈现生活意义、具有创造性的思维空间往往不是那些公共制度,而是社会生活的边缘部分。因此,转换观察视角,把保存、传播和解读这类故事的行为本身当作研究对象,“于事实不免荒唐”、“无禆考证而有助谈资”③的鬼怪故事不只是具有娱乐上的吸引力,而且,在鬼故事的记录者、讲述者与传播者等无意识地参与进入的互动过程之中,共同生产并交流着社会经验与文化意义。
一、录鬼事者
以宋代鬼故事作为研究对象,这一看似相对清晰的范畴却存在着许多缠夹不清的问题。
何谓鬼故事?毋庸置疑,依据当下的文化语境,给这一类型以一个普遍性的说明是一个可以操作的方法,但是考虑到宋代士人关于“鬼”的不同理解与观念,要去分梳历史上个体表述之间的差异以及与当下语义的关联性,显然超出了本文的主旨。这里,仅以宋人编订的经验来论。在宋代记载鬼故事的文本中,除了《太平广记》按题材分列“鬼”类四十卷,将之与神类、仙类、草木鸟兽精怪类等进行区分之外,后来的笔记小说中,鲜见有刻意将鬼、神、仙、怪等作为标准来区分故事的种类,而是以一概全。比如,北宋徐铉《稽神录》、章炳文《搜神秘览》在书名中特别标示出“神”类,但书中神异鬼怪以及仙界传说并载;南宋郭彖《睽车志》书名取自《周易》睽卦“载鬼一车”之语,但书中鬼怪灵异故事一并收罗。近年来颇受学界关注的《夷坚志》,按作者洪迈的说法:“《夷坚》诸志,所载鬼事,何啻五之一。”④但在具体编排上,作者无意按主题或内容区分故事种类。⑤
与历史本文中无意作出类分或者特意模糊其间概念的做法不同,现代研究者倾向于类型化故事以清厘其中的线脉,如此,既能为自己的研究提供尽可能的清晰度,也能框定其中的观察对象。因此,很多学者在对这类题材进行分析时,或作大类划分,例如鬼怪、神仙、精魅、女鬼等以所涉故事主角的类型来区别,或以故事中所涉及的鬼怪行为来进行分类,如善鬼、恶鬼、戏谑鬼、厉鬼等类别,之中又以自己所能阅读到的信息再分细目,比如,善鬼中据其善行分为救人性命、赠人钱财、助人仕途、劝人为善、报恩等,恶鬼中分为伤人性命、阻人仕途、索要财物等。⑥很明显,这一常见的分类法一开始就预设着观者的立场与视角,而且,以故事内容的主角或以行为道德来分类,貌似简单的框架背后却并没有让纷繁、琐碎的故事变得体系化,遑论分类中明显存在着的偶然因素。
因此,与其纠缠于鬼的概念与类型,不如将鬼故事当作是一种表述的方式来观察。作为叙事的一种,它是宋人笔记中被称为“异闻奇说”“奇闻异事”“神怪幻诞”“诡闻异见”“志鬼神变怪之书”,⑦鬼故事的记录者们反复征引或化用子夏所说“虽小道,必有可观”一句,⑧强调之所以关注这个边缘的主题,是因为书写“劝善惩恶之事,亦不为无补于世也”,⑨“虽异端而合道,旨属惩劝者,皆录之。”⑩当鬼故事的记录者把“幻想中的”那些属于另一个不同时空和生活方式的非自然生命的经历、遭遇,并将之与当下的生活相联系,去吸引并诱导着听众时,通过关注其叙事方式,去
看叙事世界与实际生活世界之间可能存在的种种关联,就成为一个有趣的话题。
何谓士人的鬼故事?由于鬼故事通常被贴上“虚构”的标签,因此,士人的鬼故事这一提法很容易给人一种简单的印象,即:鬼故事是士人们凭空制造出来的。然而,宋代士人很少承认自己是鬼故事的创作者,而是宣称自己不过是记载了“耳目之所及”,所有故事“出乎实录”,“非由臆说”,(11)他们只是鬼故事文本的收集者与记录者。同时,他们强调,鬼故事的收集工作并不容易。徐铉撰集《稽神录》时,称:“自乙未岁至乙卯,凡二十年,仅得百五十事。”(12)王得臣在京师学习“凡十阅寒暑”、后来宦牒奔走、辙环南北,“逮历三纪”,这几十年间,“师友之余论,宾僚之燕谈,与耳目所及,苟有所得。辄皆记之”,后来积稿渐多,于是重加刊定,但倾力而作,也不过“得二百八十四事”。(13)为了扩大收集渠道,洪迈发动身边的人向他供稿,据他讲:“群从姻党,宦游岘、蜀、湘、桂,得一异闻,辄相告语”,(14)当《夷坚志》镂板刻印后,“人以予好奇尚异也,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15)读者成了供稿人。
此外,士人们以谈鬼说异为名的雅集无疑为故事的收集、交流、传播提供了交互的可能。苏轼曾说:“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夜,与鲁直、寿朋、天启会与伯时斋舍,录鬼仙所作。”(16)叶梦得记载苏轼在黄州与岭外时,“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17)后来,周密在为《癸辛杂识》写序时,开篇便引此轶事,说:“坡翁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18)陆游的一首诗描写中夜与同事纵谈鬼神之事,称:“五客围一炉,夜语穷幻怪。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卖,或陈混沌初,或及世界坏,或言修罗战,百万起睚眦。”(19)苏辙于梦中见友人来访,“谈说神怪久之”;(20)张邦基也说:“建炎改元,予闲居扬州里庐,因阅《太平广记》,每遇予兄子章家夜集,谈《记》中异事,以供笑语。”(21)淳熙八年(1181),王清叔曾与客人谈及自己梦见冥吏持料历而来、不久在现实中应验一事,他还将此事“常与士夫诵言之,且书之”。(22)洪迈说:“予为礼部郎日,斋宿祠宫,与宋才成、裴侍郎夜语及神异事。”(23)工作之余、家庭聚会、闲居燕谈等场合以说鬼为乐,真正阐释了收录者不断在笔记中强调的“广记资讲话”、“聊资暇时为引睡之具”(24)的涵义。
绍兴二十九年(1159),王明清的一则记载不仅记录了家庭谈鬼说异之事,还细致描绘了参与者的神情,他说:
夜漏既深,互谈所觌,皆侧耳耸听,使妇辈敛足,稚子不敢左顾,童仆颜变于外,则坐客忻忻,怡怡忘倦,神跃色扬。(25)
这段记载极富画面感,听者置身于讲者意味深长的讲述现场,而且对此作出了反应。不过,王明清可以作为鬼故事的讲者出场,却绝不承认自己是鬼故事的创作者,据他所言,他在目览家藏旧书、以及留意“有以新奇事相告语者”之后,“屏迹杜门,居多暇日,记忆曩岁之剽聆,遗亡之余,仅存数十事,笔之简编”。相比之下,洪迈记录的即时感更强,他说自己,“每闻客语,登辄记录。或在酒间不暇,则以冀旦追书之。”(26)对于记录者而言,他们选择表达的文字、竭力做到经由文字来传达亲历者的现场感,但他们只是记录者,不是创作者。
二、如何录鬼事?
众所周知,笔记、笔记小说的分野在何处,在中国文学史上曾有过较多的争议。(27)在现代小说概念尚未出现之前,宋人多将记“鬼神变怪”、“奇闻异事”的志怪类与“故家传闻、前言往行”的史实类一并列入“小说家类”。(28)不过,这一学术惯例并不意味着宋代士人在两类材料取舍上没有倾向性,事实上,剔除见闻上的“虚构”成份以获得真知,还是保留那些虚诞志怪,依然是士人们经常涉及的话题。
欧阳修在讲述《归田录》的收录原则时,曾引唐李肇《国史补》序云:“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怪异),悉去之;纪(记)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29)然而,曾参与修订《唐史》的范镇则对此做法颇有异见,他认为《归田录》等书“各记所闻而尚有漏略者”,于是“追忆馆阁中及在侍从时交游语言,与夫里俗传说,因纂集之”,同时,“鬼神梦卜率收录而不遗之者”。(30)龚明之谈及《中吴纪闻》收录原则时,讲:“鬼神梦卜,杂置其间,盖效范忠文《东斋纪事》体。”(31)又如,王辟之收录燕闲嘉话时,“不取怪诞无益之语”,(32)而被四库馆臣称为“在南宋说部之中,要称佳本”(33)的《能改斋漫录》,则将“神仙鬼怪”单列为一门。(34)
对于那些选择录鬼事的士人而言,如何记录鬼事、录鬼事所凭借的理据何在同样需要纳入思考范畴之中。
宋人在讲述自己记载鬼怪故事时,喜欢将六经以及《史记》作为自己的镜像。洪迈在面对鬼怪故事不可信的诘问时,讲:
六经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太史公之说,吾请即子之言而印焉。彼记秦穆公、赵简子,不神奇乎?长陵神君、圯下黄石,不荒怪乎?书荆轲事证侍医夏无且,书留侯容貌证画工;侍医、画工,与前所谓寒人、巫隶何以异?善学太史公,宜未有如吾者。(35)
洪迈以司马迁所记“神奇”“荒怪”之事,以及《史记》亦曾取材于侍医、画工等事例作为反驳的论点,并宣称自己“善学太史公,宜未有如吾者”。无独有偶,王质在讲述自己志怪创作时,同样追述说:“余平生所嗜略类洪公,始读《左传》《史记》《汉书》,稍得其记事之法而无所施,因志怪发之……自观览要,不为无补于世,而古今文章之关键亦间有相通者,不以是为无益。”(36)换言之,在鬼故事记录者的眼中,其叙事的原则、方法、功能与《左传》《春秋》《史记》等史书并无不同。
缘于秉承史笔的原则,士人在记录鬼故事时,有意写明了供稿人的具体信息以说明材料来源,故事中所涉人物、时间、地点,若能提供,尽量详录,以阐明鬼故事与现实世界的对应关系,正所谓“得岁月者纪岁月,得其所者纪其所,得其人者纪其人,三者并书之,备矣”。(37)
以记录供稿人的细目来看,《睽车志》与《夷坚志》是其中的突出例证。四库馆臣讲:《睽车志》“各条之末,悉分注某人所说,盖用《杜阳杂编》之例。”(38)现存《睽车志》144条记载中,所备注的供稿人名姓总计有63名。《夷坚志》则在故事叙述中或故事结尾处提供了将近770条供稿人的姓名。(39)两书俱以“某(某)说”作为记载供稿人的体例,同时,留存供稿人信息的“某(某)说”处,除了名字之外,部分还记录了供稿人的郡望籍贯、社会身份以及与故事人物的关联等信息。比如,以社会身份而论,《夷坚志》在“某某说”体例中包含“僧某说”“道士(人)某说”的信息共约27条,士人、郡士、邑土、舍人、太学生等“某(某)说”约26条,冠以县丞、县尉、县令、县簿、酒税监、通判、巡检、推官、教授、州医、户曹、掾曹、知军、知州、太守、侍郎、丞相、参政等“某(某)说”的信息共70余条,另有一个颇为活跃的供稿人是洪迈的“外舅”,共计7条。《睽车志》63条供稿人信息中大多列其社会身份,比如“紫薇王舍人稽中说”“刘运使文伯说”“周济美左司说”“王彦正舍人说”“张判院良臣汉卿说”“扬州教官陈德明光宗说”“陈宏甫承务说”“同年陈子荣宗丞说”“无为进士李记言说”“卢县丞连德广说”等等,这些供稿人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着鬼故事记录者的社交圈,反证着自己不过是“录鬼事”者的说法。
除了供稿人的信息外,有些例子中还特意标出了供稿时间。比如,《夷坚志·聂进食厌物》讲:北京人聂进,家世奉道,不茹犬雁鳖蒜之类食物,但聂进喜食,后聂进生病,被冥吏所执,在冥界受审后幡然醒悟,誓言不再贪食,病体始得复苏,结尾处有关于故事的来源与讲述时间,称:“淳熙元年,(聂进)年四十九矣,为秉义郎,添监抚州酒税,自言其事。”(40)《夷坚志·嵊县山庵》讲述在山庵中投宿的客人于夜中遇旧鬼借新尸前来作怪,文末记载说:“淳熙十四年九月,张定叟说。”(41)
以鬼故事所记录的方式来看,故事中一般会提及具体的地点、时间以及故事参与人的详细姓名。记录者力图证实所谈及的事件真的以这样的方式发生过,或者说是忠实记录了别人所说的某些东西。不仅如此,为了保证记录无差,记录者还会反复向讲述人覆核,就如洪迈所做的那样,把听到的故事记录下来后,“仍亟示其人,必使始末无差戾乃止”。(42)
需要指出的是,在鬼故事中,明确或模糊的地点、人物、时间并不能让人具有记忆性或可靠性,今日的研究者若要借助于故事中所揭示的地点、人物或时间而绘制一幅宋代鬼故事的发生地图,对于文化意象的揭示所能起的作用,是否能循此地图,找到文化解说的规律,这里存而不论。然而,从叙事的角度,它却提供了一个记录特殊事实的基本层次,描绘出一幅“故事如讲述者(或亲历者)所讲的那样发生着”的图画。
三、录鬼事与辨人事
士人记述、讲说鬼怪故事的意义何在?按四库馆臣的说法,“大旨亦主于阐明因果,以资劝戒。”(43)这一社会功能上的意义也多为现代学者所承继。那么,宋人的鬼故事是否真如后世所描述的那样,他们关注道德寓意远胜于故事本身?鬼故事的记录者、谈论者与传播者所代入的交流过程中,对意义的解释以及随之而来对意义的理解是否真的只是关注普遍状况,而忽视故事的一些特殊性质?当然,这一追问的实质并非要去否认鬼怪故事的劝世功能,而是希望在这一被提炼成简单、耳熟能详、甚至令人颇感乏味的功能中再作些细部观察,将宋人录鬼事的观念、态度与价值视作诸般文化事实,以检视其作为多种道德经验与道德感知的张力。
如上文所言,叙事的真实性是录鬼事者所认定的,就像洪迈所讲的那样,“耳目相接,皆表表有据依者”,(44)但这一层次的真实性并不等同于故事本身的真实与否。如果说叙事之真是由录鬼事者来具体界定与遵循的话,那么故事之真则是由记录者、传播者、谈论者共同参与进入的揭示与论证的过程,它可以是不断反复的话题,却很难形成稳定的结论。众所周知,在当下科学的观照中,鬼故事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荒涎不经的想象,似乎并非是一个有效的问题,但在宋代,除开那些完全无意讨论鬼神之事的人之外,这一问题却是在士人中间有过专门、持续的讨论。
比如,张载讲:“今言鬼者不可见其形,或云有见者且不定,一难信;又以无形而移变有形之物,此不可以理推,二难信。”(45)在张载看来,世俗言鬼者不确凿又不切理的描述,无法让人信服鬼事之真。程颢在回答鬼神有无的问题时,却有意消解问题本身,他说:“待说与贤道没时,古人却因甚如此道?待说与圣道有时,又却恐贤问某寻。”(46)历史言说中的有鬼与现实举证中的无处寻鬼,显然使得鬼事之论不可仅止于有无之间。无法证真,鬼事便不可信不可寻,反之,无法证伪,亦不可全盘否定之。范正敏(一作陈正敏)讲:“阴冥之事,盖有非人意所能测者。”(47)邵伯温记载父亲邵雍的话,称“四海之外,何所不有,但人耳目不能及耳。”周密则认为:“是知天壤间何所不有?耳目未接,固未可断以为必无也。”沈括也说:“人但知人境中事耳,人境之外,事有何限,欲以区区世智情识穷测至理,不其难哉。”(48)王明清在《投辖录》中,对此种思想观念表达得尤其具体,他讲:
迅雷,倏电,剧雨,飚风,波涛喷激,龙蛟蜕见,亦可谓之怪矣!以其有目所觌,习而为常,故弗之异。鬼神之情状,若石言于晋,神降于野,齐桓之疾,彭生之厉,存之书传,以为不然,可乎?(49)
王明清从自然现象与历史叙述两个维度去追根鬼怪之事的不可否认性。朱熹则是在与学生问答的实际场景中去寻绎鬼神之观念与鬼事之真伪,不过,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朱熹不断劝服学生说“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个无形影,是难理会底”,另一方面,当学生讲述鬼怪奇异之事,并表示此类故事“册子说,并人传说,皆不可信,须是亲见”,朱熹反诘道:“只是公不曾见。”(50)
从“未见”,因此“不可偏废”的讨论角度出发,鬼故事显然超越了娱乐功能的讲说。元祐八年(1093),清真子在为《茅亭客话》所写的序中讲:“岂徒好奇尚怪,事词藻之靡丽,以资世俗谈噱之柄而已哉?盖亦有旨意矣。”(51)至于旨意究竟何在,清真子并无笔墨论证。与这一模糊的表达不同,嘉祐元年(1056),钱明逸讲,他的父亲“得一善事,疏于方册,旷日持久,乃成编轴,命曰《南部新书》”,他在书写此书的意义时,称赞道:“忠鲠孝义可以劝臣子,因果报应可以警愚俗,典章仪式可以识国体,风谊廉让可以励节概。”(52)钱明逸直接将以因果报应之说为主旨的鬼故事与作为知识的典章仪式、作为节义的忠孝廉让等相提并论,不分轩轾。
毋庸置疑,在士人们所强调的“警愚俗”、“补于世”的语境之下,鬼故事讲述的虽是另一个不同时空的情景,但观照的却是当下的生活。即便是那些明确表示不乐言鬼怪的士人,在参与进入记录鬼故事的行列时,对录鬼事以辨人事的进路亦深信不疑。叶梦得记录自己守许昌时亲历的一件鬼事,说:洛阳营建西内门时,因营造宫室梁柱栏槛窗牖所费的猪羊牛骨灰用尽,加上日期紧迫,于是都运使下令挖掘漏泽园人骨以代,不久,参于挖掘人骨的一官吏暴卒,后又复生,此人称自己之所以有这一段经历,是因为有数百人诉讼于冥官,而自己被误为主事人被拘至冥庭,喊冤后经冥吏复核,终得死而还魂,此人还阳后不久,那些实际参与此事的官吏或灭门或惨死。叶梦得在故事结尾处讲:
余素不乐言鬼神幽怪,特书此一事以示儿子,以为当官无所忌惮者戒之。(53)
就如宋代多数士人一样,叶梦得将鬼故事“戒世”的作用当作一般共识提出,但他同时明确指出,鬼故事之所以能“戒世”,其功能不只是录鬼事者的认定,而且还需要谈论者、传播者等共同参与,(54)唯其如此,才能起到警戒那些“无所忌惮”的为官者。依据此意,我们将看到,每个鬼故事及每种解读都拥有其社会向度,它们部分体现于记录者所构建的文本中,部分存在于谈论者与传播者的社会关系及其对文本的反应程度上。当我们将简短的、分散在宋人笔记中毫无联系的相关材料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系统里呈现时,宋代士人鬼故事的类型化书写特征是如此明晰,从而使得这些鬼故事获得了超越单个故事的整体性力量。
在鬼故事的记录、讲述以及传播过程中,文化交互与文化互动是值得关注的现象。为了具体阐述这种交互,这里试以行旅为例加以说明。众所周知,行旅一直是与鬼故事相伴而行的。行旅之中,既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工作中,脱离了世俗的正常状态,成为鬼故事重要的生产语境。而宋代科举与选官制度下,行旅成为士人与官员的日常生活常态。因此,宋人笔记中以这类人群作为主角的鬼故事数量众多。
以官员而论,较为常见的鬼故事类型之一是行旅中的官员遇鬼后,鬼向人间的官员申诉自己的冤情与处境,或要求埋葬沉骨、或要求随迁。(55)而对于士人而言,行旅时舟行途中,鬼故事用以解释士人及其子弟面对各种诱惑时的选择,那些能够拒绝情色相诱或相吸的士人,多以喜剧结尾,而那些沉迷情色之人,最终以悲剧收场。(56)这两类鬼故事发生于不同的地方,比如京师、太原府、河南府、蜀中、宁海县、棣州、泰州、南剑州等地的僧寺、驿舍、酒肆、书室、旅店、湖旁;发生在不同的官员与士人身上,比如温州人项宋英、台州签判钱符、京师士人、兴仁府乘氏县豪家傅氏子、监察御史姚舜民之子、和州守刘子昂、太学生廉布、孙惔等三人、天台士人仇铎、汀州员外税官赵不他、湖州长兴县沈押录、闽帅幕府主管机宜王晓、邛州李大夫之孙、殿前司后军副将贺忠、江西某官、南安军指使保义郎解俊、闽中士人王克己等等。(57)地域与人物如此多样,以至于给人一种印象,即,此类故事无处不在。
尽管地点不同、主角姓名各异,但故事中人物的行动进程、情感以及对人物及其行为的判断都是相似的,从娱乐角度而言,显然乏味而无新意,但在文化层面上却意义非凡。第一类鬼故事中,即将赴任、调任的官员拥有为阴间冤屈的鬼魂申冤的能力,我们所习惯的神圣权力可以在世俗社会中起强大作用的故事,在这里反转成为世俗中行将委以权力或正处于权力真空状态的官员,拥有了超世俗之外的权力。(58)关于第二类鬼故事,当代学者曾分析说:宋人行旅中的情色故事是在提醒着人们慎择行旅时地、正确面对情色风险。(59)这样的解读虽是可行的路径,但也应该看到,这里的警示与其说是传递行旅经验以提醒人们免受伤害,不如说此类鬼故事在诊断社会问题上的作用,换而言之,当社会或道德的规定需要进行证判或纯净时,很可能是这一类型的鬼故事变得十分活跃的原因。很明显,上引这两类故事均是通过鬼故事的话语去言说和界定一个群体(如赴任或卸任的行旅官员、赴考或访友的行旅学子)独特的社会规范,以此提醒该群体认识自身的身份和状态。
宋代士人在录鬼事时,从不讳言鬼故事的娱乐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驰骋想象、凭意创造。事实上,士人们从不承认自己创作者的身份,他们只是鬼故事的收集者与记录者。对于他们而言,这一份工作与纂集国朝典故、前言往行、当世见闻等并无差别,记录时他们遵循史笔,着意鬼故事的细枝末节,强调供稿来源及其信息的完整性,并努力根据鬼故事的讲述人(或亲历者)所叙述的那样来叙事,叙事之真是录鬼事者所持守的原则。
士人们在录鬼事时特意强调叙事之真,但亦不回避对故事之真的讨论。多数士人“以人意所不能测”来提醒人们,不可否认鬼故事之真,当然,他们亦无法证明其真实发生过。这里,对录鬼事者所讨论的“叙事之真”与“故事之真”的区分是十分重要的,正是对于叙事之真的肯定,士人们不质疑鬼故事的“讲述人(或亲历者)所言的真实性”,而是强调如实记录了“讲述人(或亲历者)所言的故事”;同样,囿于对“故事之真”的不确定性,士人们不从“补史”的意义上去强调笔记的意图,而是从“补世”的视角去界定鬼故事的社会功能。
士人们所录的鬼怪神异,在宋代社会中颇受欢迎。《太平广记》作为北宋初期由官方所编的最重要的类书之一,在行版几年后,有人认为此书非学者所急需,刊版被收,当时流传并不广。但如上文所言,后来它却成为世人重要的谈资。说鬼论异的《夷坚》初志成书后,“士大夫或传之,今镂板于闽,于蜀,于婺,于临安,盖家有其书”。(60)而鬼故事的阅读群体上自皇帝,下至幼童,分布广泛。(61)
就谈论者与传播者而言,他们在阅读、讲述与传播鬼故事时,可能只注意到与自己的相关性,或者说,他们所留意的不过是故事中那些与生活相关的细节与旨趣,甚至有时候完全摆脱了士人们所强调的“警世”“补世”这一高悬的意义之网。这一普遍存在的表象不容忽视,但却不可据此去否认鬼故事在文化交互上的作用。事实上,正是借由与阅读者自身的相关性,人们才能熟悉鬼故事中所包含的道德张力与警世意义,而阅读时所生产的意义又在口头交流的过程中重新再加工并再次传播。
录鬼事之所以能辨人事,是因为鬼故事通过有意无意地展现和评判传统的社会秩序,并以此来整合与强化社会观念与道德体验,不过,对于宋代鬼故事的记录者、谈论者与传播者而言,未必会意识到这种认知建构,但在研究过程中,历史学家必须对之有清醒的认识。唯其如此,借由这样的认知建构,宋代存世的笔记就不是需要裁剪删削、去芜取精的不完整材料。那些因受制于真实史料观念下而被错失与湮废的内容,同样亦是可用于解说历史尤其是理解宋代日常生活的重要资料。
注释:
①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志》丁志序,中华书局,2006年,第537页。
②参见刘静贞:《宋人的冥报观——洪迈〈夷坚志〉试探》,《食货月刊》1980年9卷11期;刘黎明:《〈夷坚志〉“建德妖鬼”故事研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Liao Hsien-huei,"Encountering Evil:Ghosts and Demonic Forces in the Lives of the Song Elite",Journal of Song-Yuan Studies,No.37,2007;张文、范梦:《从女鬼故事看宋代妾婢的人间生活——宋代妻妾关系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刘馨珺:《鬼怪文化与性别:从宋代堕胎杀婴谈起》,《学术研究》2013年第3期;等等。
③郭彖撰:《睽车志》提要,台湾商务印书馆《四库全书》,第1047册,第221、222页。此处,采入书籍中的提要与汇集提要的《四库全书总目》一书在文字上有所偏差,《总目》为“有乖事实”、“然小说家言,自古如是,不能尽绳以史传”(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说家类三》,中华书局,1965年,第1213页)。
④《夷坚志》三志壬序,第1467页。
⑤《清异录》曾列鬼门、神门、妖门,但现存版本中,三门总计收入四则故事,分别为鬼门一事、神门二事、妖门一事,内容过少,实不具有概念上的启示意义,亦无法分析其类型及背后的理据。参见陶穀撰,孔一校点:《清异录》,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8-139页。
⑥除上引《从女鬼故事看宋代妾婢的人间生活——宋代妻妾关系研究》专以女鬼作为观察对象的论文外,相关研究可参见杨清虎:《宋代笔记小说中的魅信仰》,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1年;王会珍:《〈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中宋人的鬼神观解读》,硕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11年;铁爱花、曾维刚:《旅者与精魅:宋人行旅中情色精魅故事论析——以〈夷坚志〉为中心的探讨》,《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1期;等等。
⑦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25、343页;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十三《小说家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56、557、572页;张端义撰,李保民校点:《贵耳集》卷上,《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第4266页。
⑧参见刘斧撰,施林良校点:《青琐高议》孙副枢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1册,第1007页;王得臣撰,俞宗宪校点:《麈史》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2册,第1316页;上官融撰,黄宝华整理:《友会谈丛》序,朱易安、傅璇琮编:《全宋笔记》第八编第九册,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5页。
⑨张邦基撰,孔凡礼点校:《墨庄漫录》作者自跋,中华书局,2002年,第281页。
⑩(12)《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十三《小说家类》,第590、555页。
(11)《麈史》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2册,第1316页;《友会谈丛》序,《全宋笔记》第八编第九册,第5页。
(13)《麈史》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2册,第1316页。
(14)《夷坚志》支乙志序,第795页。
(15)《夷坚志》乙志序,第185页。
(16)赵令峙撰,孔凡礼点校:《侯鲭录》卷二《东坡与鲁直等录鬼诗》,中华书局,2002年,第72页。
(17)叶梦得《避暑录话》,《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3册,第2583页。
(18)周密撰,吴企明点校:《癸辛杂识》序,中华书局,1988年,第1页。
(19)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20《致斋监中夜与同官纵谈鬼神效宛陵先生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68页。
(20)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集》卷十三《正旦夜梦李士宁过我谈说神怪久之草草为具仍以一小诗赠之》,中华书局,1990年,第255页。
(21)《墨庄漫录》卷二《解刚中言异事》,第56页。
(22)刘昌诗撰,张荣铮、秦呈瑞点校:《芦浦笔记》卷六《紫微王舍人梦》,中华书局,1986年,第47-48页。
(23)《夷坚志》补志卷14《主夜神呪》,第1680页。
(24)吴处厚撰,李裕民点校:《青箱杂记》序,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墨庄漫录》作者自跋,第282页。
(25)王明清撰,朱菊如校点:《投辖录》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第3857页。
(26)《夷坚志》支庚志序,第1135页。
(27)参见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中华书局,1980年,第1-5页;吴礼权:《中国笔记小说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1-3页;苗壮:《笔记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页;陶敏、刘再华:《“笔记小说”与笔记研究》,《文学遗产》2003年第2期;郑宪春:《中国笔记文史》,湖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页;等等。
(28)参见《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第315-344页;《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十三《小说家类》,第543-602页。
(29)欧阳修撰,李伟国点校:《归田录》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第36页;《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第340页。
(30)范镇撰,汝沛点校:《东斋记事》自序,中华书局,1980年,第1页。
(31)龚明之撰,孙菊园校点:《中吴纪闻》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第2826页。
(32)王辟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序·满中行题语,中华书局,1981年,第3页。
(33)《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八《子部·杂家类二》,第1019页。
(34)吴曾撰:《能改斋漫录》卷十八《神仙鬼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03-529页。
(35)《夷坚志》丁志序,第537页。
(36)(37)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一七《经籍考四十四》“夷坚别志”条,中华书局,1986年,第1770、1770页。
(38)《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说家类三》,第1213页。
(39)此处统计时,仅录供稿人,供稿故事的主体内容究竟涉及神仙鬼怪的哪一门类,则不为区分。
(40)《夷坚志》丁志卷十五《聂进食厌物》,第663-664页。
(41)《夷坚志》志补卷十六《嵊县山庵》,第1704页。
(42)《夷坚志》支庚志序,第1135页。
(43)《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说家类三》,第1213页。
(44)《夷坚志》乙志序,第185页。
(45)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拾遗,中华书局,1978年,第373页。
(46)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3《谢显道记忆平日语》,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59页。
(47)陶宗仪纂:《说郛》卷32范正敏《遯斋闲览·诸异》,中国书店,1986年,第8a页。
(48)邵伯温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录》卷十九,中华书局,1983年,第216-217页;周密撰,张茂鹏点校:《齐东野语》卷十二《火浣布》,中华书局,1983,第224页;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卷二十,中华书局,2015年,第195页。
(49)《投辖录》序,第3857页。
(50)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三《鬼神》,中华书局,1986年,第33、35页。
(51)黄休复撰,李梦生校点:《茅亭客话》清真子石京后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1册,第461页。
(52)钱易撰,尚成校点:《南部新书》钱明逸序,《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1册,第289页。
(53)叶梦得:《岩下放言》卷下,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第863册第740页。
(54)关于这一话题的相关讨论,参见Mu-chou Poo,"Ghos
t Literature:Exorcistic Ritual Texts or Daily Entertainment?", Asia Major,Academia Sinica,Vol.13,No.1,2000.
(55)相关故事如:《青琐高议·葬骨记》讲:熙宁四年(1071),皮郎中赴任途中,遇一被家中主母所杀的女奴,要求迁葬沉骨,郎中将此事告于卫公,卫公遣官吏收其骨后葬于高原,后女鬼托梦于卫公门下吏李生,代为致谢(《青琐高议》前集卷一《葬骨记》,第1011-1012页)。又如,《括异志·冀秘丞》载:冀秘丞于皇祐中(1049-1054)知河南府缑氏县,预徙家于洛城。一夕梦两前邑尹家女奴拜于榻前,称两人因过错被鞭死,瘗于明府寝榻之下,乞求冀秘丞将之葬于野外。冀遵嘱,掘其骨埋于近郊。数夕后两女鬼托梦来谢而去(张师正撰,白化文、许德楠点校:《括异志》卷四《冀秘丞》,中华书局,1996年,第48页)。
(56)这类故事类型数量较多,如:《睽车志》载:有士人寓迹三衢佛寺,入夜有女鬼入其室,乃前郡倅马公之女(郭彖撰,李梦生校点:《睽车志》卷四,《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第4106-4107页)。又如,《夷坚志·吴小员外》载:吴家小员外与南京宗室两兄弟在京师金明池游玩,遇一酒肆当垆女子,互生爱慕之心,明年三人再往,店家称女子已死,但随后路遇女子,女子称父母诈言其死,以绝人望,吴生大喜,与女子相与交往,不久吴生便颜色憔悴,大病将死,后得以法师相救,以剑击女鬼,始得以逃脱(见《夷坚志》甲志卷四《吴小员外》,第29-30页)。再如,《夷坚志·胡氏子》载:舒州胡氏子随父亲宦游至蜀,遇前通判已亡之女儿前来相会,胡氏子“即与偕入室,夜分乃去。自是夜以为常,读书尽废。”(见《夷坚志》乙志卷九《胡氏子》,第255-256页);等等。
(57)此处仅为《夷坚志》所列举的地名与人物。参见《夷坚志》甲志卷四《项宋英》、卷五《蒋通判女》、卷八《京师异妇人》、卷十八《乘氏疑狱》、乙志卷四《殡宫饼》、卷五《刘子昂》、卷十五《京师酒肆》、卷十七《女鬼惑仇铎》、卷十八《赵不他》、丙志卷七《沈押录》、丁志卷二《白沙驿鬼》、卷十六《临邛李生》、支甲卷三《吕使君宅》、卷六《西湖女子》、支戊卷八《解俊保义》、三志辛卷八《书廿七》,第35、40、65-66、159、219、222、312-313、328-330、337、425-426、553、676、729-730、754、1117、1444页。
(58)十分有意味的是,《夷坚志》有人间官员因善平理断狱,从而被冥司使者请入阴府相助冥官判案的记载,当然,断的是阴狱,但处理的依然是人间事。官员至冥府归还人间后,书写阴狱本末,“遍揭于邑里,以示惩戒世人也。”《夷坚志》志补卷二四《何侍郎》,第1767页。
(59)参见铁爱花、曾维刚:《旅者与精魅:宋人行旅中情色精魅故事论析——以〈夷坚志〉为中心的探讨》,《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1期。
(60)《夷坚志》乙志序,第185页。
(61)例如,据张端义记载:“宪圣在南内,爱神怪幻诞等书。”(《贵耳集》卷上,《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第4266页)。又如,袁文曾引宋祁《鸡跖集》称:“余幼时读《太平广记》。”(袁文著,李伟国校点:《甕牖闲评》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2页)
400个民间流传的鬼故事
01 卫生间小刀和小雨合租了一套房,卫生间只有一个。
刚开始的几天,小雨很满意小刀的表现,认为像小刀这样的男生斯文腼腆,衣着干净,挺是招人喜欢的。但是最近,小雨就有些怒气了。原因是卫生间总是邋邋遢遢的,潮湿得很。
“小刀,你忘记冲大便了!”
“小刀,洗脚的时候把脚放进洗脚盆,别在地上冲行吗?!”
“小刀!我说过几遍了!你看看地上这么多毛,都是你的啊!”
其实在小刀的眼里,小雨也已经不是那个印象中爱干净又勤劳的小雨了。真难想象,小雨这样的女生原来那么爱伪装自己。
“小雨,拜托你把大姨妈的血冲掉行吗?”
“小雨,你可以不要在卫生间剪你的指甲吗,你看地上都是你的长指甲。”
“小雨!!!”
就这样,两个人针尖麦芒,互相攻击,合租的伙伴成了屋檐下的对手。小刀开始埋怨“女人就是麻烦”,小雨开始数落“男人真的邋遢”。渐渐地,两人都不往卫生间跑了。小刀去楼下的公共厕所解决问题,小雨则是自己买了个痰盂罐。
每天,小刀都要捂着口鼻冲进那个粪水四溢的公共厕所;每个月的那几天,小雨的痰盂罐总是被纸巾垒得高高的。
某一天深夜,小刀拉肚子,无力下楼,只得蹑手蹑脚走向那许久不曾使用的卫生间。让人惊讶的是,卫生间里居然有人说话:
“妈妈,你好了没有啊,我急死了。”一个小孩的声音。
“死孩子,急什么,要不你去楼下那个公共厕所上?”
“我才不要去呢。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小鬼把那里弄得脏兮兮的。臭的要死。”
“哈哈,再臭不是也有活人去上吗。”
02 转移
关于合租房的卫生间闹鬼的事情,小刀在一大早就告知了小雨。
小雨不置可否。她提议两个人一起去卫生间看看。
大白天去一个闹鬼的卫生间,似乎并不可怕。小刀作为男生,自然显示出无所谓的样子:这正是证明自己的时候。小雨轻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生: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吧。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着步子走过去,气氛有些安静,唯有窗外几声寂寞的鸟鸣。
相视一眼,小刀手握门把手:“准备好了吗,我要开门了。”
“开吧。”小雨淡淡地说。
门哗地一下开了。“看到没有,闻到没有,这些都是鬼拉的!”开门的瞬间,小刀用手捂住口鼻,发出窒息般的声音。
这时候只听小雨“啊”地一声叫出来:“小刀,爱死你了!这个惊喜不错!”
卫生间哪有什么鬼拉的屎尿,哪有什么邋遢的样子,分明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用心清洗过了。小雨心想,小刀终于觉悟了。
“小刀。”小雨微笑着叫了一声。
“怎……怎么?”小刀脸上残留着几颗汗珠。
“谢谢你。”小雨抿嘴一笑,继续说,“你给了我意外惊喜。怎么感谢你?”
“不用谢。”小刀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时心想:难道是我弄错了,做梦了?不可能啊……我昨晚明明……
“喂,帮人帮到底,帮我把痰盂罐倒了吧。”
“你自己倒!那么恶心的痰盂罐谁高兴倒!”小刀连连摆手,“我跟你说,卫生间里……”
“你又来是吧!你看我不拿痰盂罐砸你……”小雨冲进房间,突然发出一阵尖叫。
“啊!”
“怎么了?”
小刀快步过去,只见小雨瘫坐在床沿,双腿瑟瑟发抖,她伸出手朝角落的痰盂罐指了指:
“这些纸不是我扔的,我最近没有大姨妈!”
“是鬼。”小刀终于确信,昨晚的事情是真的。
03 公共厕所的尸体(上)
楼下的公共厕所发现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
发现尸体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掏粪工。他跟围观的人说,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过来了。这片小区的公共厕所就这一个,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解决,所以业务量不多,他几乎是几个月来一次。这次,有人向环卫所反映,说这里的厕所都快臭气熏天了,希望来人及时清理。
掏粪工先掏的男厕所,男厕的代谢物并没有想象的多,但是厕所四壁上都溅满了污渍。正是清晨时分,掏粪工打开男厕的灯,昏黄的灯光里四壁的污渍呈现暗黄色。
接着他去掏女厕。凭借着多年经验,掏粪工确定公共厕所的臭气熏天是缘于女厕。让他觉得诧异的是,这么个少有人来的厕所,为何这几个月以来突然多了这么多代谢物呢,而且多在女厕。按理说,这里小区家家户户有卫生间,女性来公共厕所解决既无必要也不安全。
不管怎么说,他今天可以捞到很多。那两坨分量很重的尸体从女厕拽出来时,天还很暗,他以为是哪个恶心的家伙丢弃的建筑垃圾袋。等到天色渐亮,掏粪工掏完所有的粪便准备装车时,才发现抬出来的两坨东西看上去不太正常。
蹲在地上看了许久,在天色进一步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是尸体,不是一具,是两具!发生命案了!驾驶着装粪车,掏粪工一路开到了派出所。
上面紧急调派的法医赶到现场,费了好大劲从围观人群中挤了进去.。他们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大口说话:好臭。
拍照,查验,提取证物……一系列的检查过后,法医将刑警队长拉到一边耳语:“一男一女,不超过25岁,男的死了有24小时,内脏都被掏空了,那个东西,你懂的,有被啃食的痕迹。至于那个女尸体,恕我无能,无法辨别死亡时间,而且……”
“而且什么?”刑警队长疑惑地问。
“总是不对,算了,是我瞎想了。”法医选择了沉默。
回去的车上,刑警队长故意坐在法医旁边,他用胳膊抵了法医一下,低声说道:“说实话吧,兄弟。我还不知道你么,女尸体怎么了?”
“是僵尸。”法医用手比划了个男女性交的姿势,“你懂的,嗯?”
“年轻女僵尸强奸活人?”刑警队长斜睨了法医一眼,觉得这事儿真是不可思议。
公共厕所的尸体(下)
掏粪工在公厕掏出两具尸体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小区。
此刻,在附近合租的小刀与小雨正坐在客厅,一言不发。
卫生间马桶里偶尔有翻泡的响声,污水管道里的暗流时不时地经过发出的水流声使人感觉更加沉闷。一声警笛呼啸而过,渐行渐远,接着是人群发出的闹哄哄的声音,几分钟之后这种声音零散在门外的楼道上,慢慢消失。
过了许久,小雨抬起头,似乎很费力地咽了口水,问道:“你说,这事和那鬼有关系么?啊?”
小刀迟疑了下,慢吞吞地回答:“八成有关系。”
“凭什么这么说?”
“我猜……”小刀若有所思,这个学艺术的男生有时候的想法特别敏感,“我猜是这样的——首先这个小区肯定有鬼,起码有五六个。我跟你说过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听到了一对母女鬼魂的对话,就在我们的卫生间。”说着,小刀用手指了指就在客厅右边的卫生间。
“然后呢?”
“我还听到她们说什么公共厕所里有很多小鬼之类的,所以这对母女就来咱们这卫生间上厕所。那么,鬼也是要解手的,所以,楼下公共厕所虽然很少有人去,出现那么多的恶臭便便,就很有可能是这些鬼拉的了。”
“我知道了。”小雨也开始推测,“昨晚,一对男女在研究了公厕很少有人使用的情况后,在女厕进行了约会,可是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盘踞在那儿的鬼,所以,那男的内脏都被掏空了,肯定是被鬼啊、僵尸啊之类的吃了。对不对?”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我还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那对母女鬼要选择我们这个卫生间。”
小刀话刚说完,两人都抖了个激灵,目光齐刷刷地朝向卫生间。
“咱搬走吧。”小雨的这句话,小刀等了很久。
有时候,勇气在恐惧面前只能象征性地显露一下,很快就被恐惧侵蚀。
两人搬走的第二天,发生多起命案。
这一天早上八点半,掏粪工完成了周边包干区域公厕的清理任务回到环卫所,在单位的男厕中死亡,内脏被掏空,阳具被割掉。
同日上午,刑警队长休假在家,他嚷嚷着痔疮犯了,在卫生间一蹲就是半小时。等到妻子打开卫生间门,她被吓得直接晕厥过去:刑警队长整个人像根折断的筷子一样缩在抽水马桶里,两头朝外,屁股已经完全陷了进去,血水已经四溢……卫生间布满了红色与黄色交织的色调,让人作呕。
下午,参与公厕命案的法医收到刑警队长死亡的讯息,火速赶来增援。在增援的途中尿急,下车在路边解手,突然一个趔趄滚下山崖……数小时后,民警在山崖下的一个茅厕中翻出法医的尸体,内脏已经不见……
小刀和小雨庆幸自己提前一步搬离了租房。他们越来越坚信:这个地方有恶鬼。与此同时,他们逐渐耳闻目睹了更多的离奇事件,恐惧、好奇,或许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伴随他们左右。
母女情深
母亲带着女儿路过步行街,女儿在一家甜品店门口停住了脚步。
“快走啊!”母亲显得不耐烦。
“妈妈,我想吃这个……”女儿拉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放。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母亲向前迈出一步。
“我就要吃!”女儿的双脚几乎离地了,整个人吊在母亲的衣角下。
母亲转变了态度,开始蹲下身子哄女儿。
“乖,我们不吃这家。妈妈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还有比甜品更好吃的吗?”
“当然啦。”母亲摸摸女儿的头,“明天,你舅舅一定会给你烧很多更好吃的东西,还有好多的玩具汽车和芭比娃娃。”
“太好了!”女儿开心极了。
母亲将女儿抱起,两个人渐渐远离步行街,朝郊外走去。
绝不放过你
1982年7月9日深夜,没有一丝丝风。若不是母亲那惊雷一般的嘶叫,恐怕这个闷热的夜晚就无声息地过去了。
只听母亲“啊”的一声,拖长了音调,睡在一旁的外婆被惊醒,她摸着母亲的肚子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母亲又“啊”的一声,这一次不光拖长了音调,还顺带拐了几个弯。
外婆下床去拉电灯,拉了几次灯都没亮,却是停电了。于是点起蜡烛来,在那个年代,乡下停电是常有的事。喝光的白酒瓶口子上,半截白蜡烛插着,亮起安静的火苗。
微弱的烛光里,只见母亲仰天躺在竹席上,肚子高高隆起,伴随急促的呼吸,肚子也一起一伏,就像一座处于活动期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外婆撩开母亲的裙子,看了看道:“哎呀,出血了。”
母亲的叫声愈发大了,花腔也越来越多。额头上渗出绿豆大的汗珠,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些汗珠竟是金黄色的。外婆抓起一旁的蒲扇,想给母亲去去热,却不想一下子把蜡烛扇灭了。一片漆黑中,只听外婆说:“等着,我去请阿莲来。”
阿莲,大队上的很多人也叫她阿莲婆婆,她是这里有名的老女人,懂算卦,能治病,关键是还会接生。当晚,外婆敲开阿莲的门,告诉她母亲就要生了,席子上都一滩血呢。阿莲煞有介事地掐指算了算,拿了一把剪刀就跟着来了。外婆说,阿莲很神的样子,穿着衣服就等着过去叫呢。
外婆重又把蜡烛点上,在一旁给阿莲打下手。这时母亲突然大叫一声,然后昏死过去。阿莲搭了下母亲的脉,又掀开裙子看了看,面有不悦,对外婆说道:“这孩子怕活不了,出血太多了。”外婆一听怎受得了,她颤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木盒子,从里面拿出几张粮票,央求阿莲一定要想想办法。
阿莲再三推辞,这时候母亲醒转过来了。她轻轻说道:“头,头,阿莲婆婆,好像头要出来了。”外婆赶紧凑近了看,高兴地眼泪直掉,她拉着阿莲的手说:“你看你看,菩萨显灵了啊!”
我完全地从母体出来了,阿莲给我剪断了脐带,擦干了身子,然后盯着我一直看。看了一会,她说了一句十分不讨人喜欢的话:“这孩子脑袋太尖,不像常人,身上有邪气,不该生的。”
第二天,这话被赶来看我的父亲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拍着桌子破口大骂“X她阿莲的娘”。本来,父亲这么骂也是一时激动,谁知道过了几天,阿莲家还真的出了点事。
几天后,大队里的人都在奔走相告,说出事情啦,大队北面的坟堆被人给刨啦!大伙跑过去一看,被刨的坟堆只有一个,就是阿莲家的祖坟。父亲也跑去看了,他开口就冒出一句:“可不是我刨的。”
大队里的小队长年纪不小,他说,这刨坟的贼也是奇怪,放着这么多不刨,独独刨了你阿莲家一个,准是造了什么孽,给人看上了。你看,刨出来的东西也没有,连骨灰都扒拉光了。阿莲当时就站在边上,却一声也没吭。
父亲素来是直肠子,他也不怕嫌疑,忍不住也插嘴道:“小队长说的有道理,阿莲啊,你前几天还说我们家儿子身上有邪气,我看是你们家才有邪气啊,要不怎么给人把坟都刨了呢!”父亲这么一说,阿莲还是没作声。等到父亲走了,阿莲却从后面一路跟来,她用干瘪的手扯了一下父亲的上衣,对他说道:“再带我看看你家孩子。”
当时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我一见到阿莲,就拼命地哭。阿莲见状,忙转头对母亲说:“那天停电,烛光也暗,大概是我算错了呀,你们这孩子挺好。”说完,她就一直低着头走了。母亲叹了口气,说阿莲婆婆也不容易,祖坟被刨,心里也一定不好过。父亲没好气地说:“又不是我们叫人刨的。”
不管怎样,我的出世并没有给家人带来什么不幸,也没有给大队里惹什么麻烦。后来我大一些了,母亲常带着我回外婆家,还总在路上碰到阿莲,她每次都会看我几眼,然后笑着对母亲说:“长得好看,也乖!”至于当年说我身上有邪气的事,她总显得内疚,每次碰见了都说自己的不是。母亲当然也很通情达理,劝她别放在心上。母亲问她干吗去呀,阿莲总是说,我去接生啊。
1986年,阿莲有六十了。这一天傍晚,我在自家的水泥场上捉蚂蚁。看见父亲下班骑着车回来,他到家的第一句话是——听说阿莲死了。
阿莲死了。死在接生那户人家的床边。那户人家的男人说,当时阿莲都看到孩子的头了,正当她打算用力拉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孩子的脸,当场就瘫了身子,嘴里喃喃地说:“是你在作怪,是你在作怪!”
一家人看的目瞪口呆,以为阿莲犯了病,都去扶她,结果女主人突然喊起来:“哎呀,他钻回去了,钻回去了!”大伙一看,婴儿缩回了脑袋,重又钻进了女人的肚子里,而后,女人的肚子越来越瘪,而阿莲的肚子却越变越大。只见阿莲口中白沫不止,眼珠几乎要跳出来,肚子隆得高高的,跟母亲当时怀我的时候一样。
阿莲用尽生平最后一丝力气,说了一句:“是你……”然后两腿一蹬,脑袋一歪,再也动弹不得。那家的男人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阿莲死后,她的肚子也一直这么大,一直挺在那里,只见到有血水汩汩地从下面流出。
阿莲的死在当时很轰动。有懂算卦的老人说,阿莲是被小鬼害死了。也有人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当晚大队里来了几个民兵,他们把阿莲抬走了。据说后来县里还专门派人查了这件事,却什么也没有查到。 关于阿莲的事情,后来再没人提起。我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在1982至1986年的四年时间里,我尽量伪装自己,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我以为她来看我那天,我急中生智大哭就能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个捉鬼人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她始终都不肯放过我。在这四年里,她企图收集十八个正常婴儿的正气,来制伏我这股力量,却最终没能成功。当我的弟弟行将在另一个家庭出生的时候,我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学画记
临近中考,班主任希望那几个成绩靠后的女生报考市区那所三流技校,一来为了升学率,二来她也能从中抽取一部分好处。
这些人中间,一个叫小一的女生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她的素描人像超越了墙上所贴的历届最优秀作品。这让她的同学妒忌不已。她们在背后开始议论:“这个人真能装!”“可不是吗,平时还说懒得画,鬼信呀,虚伪!”“哼,她以为自己是达芬奇吗!”“美术老师也太偏心了吧,为什么老教她!”“还不是因为她漂亮……”
每次,小一背对着都能很清楚地听到这些话,甚至她还知道她们说话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肢体动作。有时候,惟一和她亲近的小雅看不下去了,想要替她争辩,小一都拉住她,轻轻地摇摇头。
“你呀,干嘛这么容忍!”小雅气得把2B铅笔摔在了地上。
一个月后,小一与小雅顺利考上了技校。
这天以后,那几个背后议论她的同学像见到了瘟疫似地,躲得她远远地,似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们对于小一的评价。
她们永远都会记得,素描测试的当天,在她们全神贯注勾勒人像的时候,那铅笔不由控制地画出小一的长发,小一的眼球,然后哗地一下,画面上的小一张开血盆大嘴,露出两排獠牙,几个人“啊”一下丢掉了手中的笔,似是被咬了一口。此时的小一,刚完成自己的作业,看着画纸上那晶莹剔透的脸,小一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她看到考官检查那几个女同学的作品,认定他们画面一模一样,属于作弊,取消了成绩;她看到在学校的美术室,那个秃顶的中年美术老师用手抚摸小一的作业,嘴里说道:“小一啊,你的脸蛋真柔软,比我摸过的任何学生的脸蛋都要好。”她同时也看到,班主任正伸手接了技校校长递过去的信封……
小一注视着自己的作品,作品里的人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白衣女子】
月色中,河边的水哗哗的流动,一个穿着非常干净衣服是纯白色的裙子女子定格在水里面,她的长发笼罩住了整个头,在黑夜中透着些光亮,显得那么的刺眼,和不安。
她的脚看起来有些苍老,缓步在左右,头重来没有扭动过。
这里是一片废墟,几乎无人来问津,各种臭味散乱在空中,久久不散,气味中包含着阴森,让人忍不住的会颤抖。
程一是个好学生,她今年上高三了,学校里的热烈气氛让她有些不适,今天是九月一号。
“程一,这儿”一个穿着很时尚性感的女生在远处的人群里挥舞着双手。
程一回应着,两个人免不了要念念叨叨很多,因为他们阔别了一个暑假,她们回到寝室里的时候,大包小包都已经遍地都是。
月恋烦躁的嘟着嘴巴,“她们来了,东西都是随便乱放的。”说着她把手上的东西放好,就吵着要出去玩。
程一坚决道:“不去,今天绝对不行。”对方问也没问什么理由,直接就拉拉扯扯的将她拖到门边,新来的同学觉得很新奇,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待他们。
前者倒是无所谓,她的脸皮早就厚的没法说了,至于是个好学生的程一则没有任何办法了,只好就范。
购物,吃大餐,女人玩的东西,她们统统都不一落下,半路上还遇到了一个正赶往学校的吴雨,月恋想也没想,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家就地正法。
三个人了,老好学生的程一背着个黑色的阿里书包,一脸的憋屈样,就像是别人欠她钱了似的。
一边的月恋叽叽喳喳的一会儿对她说,一会儿对吴雨说,而她恰恰站在她们的中间,让两边的人很白痴。
“滴滴”电话响了起来,月恋接着就说,“你丫的,快点来,皇朝一号房间”说完电话一挂,“ok”
两个人深陷苦海,在ktv,她们早就订好了房间,里面,喝酒的喝酒,喝得伶仃大醉,程一当然不会去喝酒,她就只好当麦霸了。
正当她们玩的开心的时候,于乐进来了,他是一个月恋的男朋友。
“哇,晚上的风真是凉爽啊。”
似乎一个男的有些不太好,这个于乐就自觉的陪她们玩了一阵就溜了。
月恋转瞬间就大骂道:“这个死于乐!”
程一小声说道:“我们先回去吧”说着就拉着对方的手要离开,月恋喝醉了不满道:“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呀?”
说着就朝着远方走去,这个学校到那个废墟不远,曾经的那里也是一个学校,走着走着,就与那个阴森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程一和吴雨不放心就跟了上去,一股冰冷的风袭来,走在最前面的月恋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按理说是不会冷的。
紧跟着后面而来的程一和吴雨也觉得越加冷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的,觉得可能是天气的原因,被风这么一激淋,她们四下看了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走来这么一个地方。
在看前面,月恋呢?
无影无踪了。
程一大喊她的名字,不行,我要去找她,吴雨也苍白着脸跟了上去,越向前,空气越冰冷,空中泛着些白点。
她们两个人在纠结还要不要向前去呢?突然前面有一个女子,朦朦胧胧的,模糊不清,程一想也没想的冲上前去,后面的吴雨却是有些犹豫。
转瞬间,就只有她一个人了,黑夜,月色,雾气,最重要的孤单,一下充斥在她的心中,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孤独。
程一离白衣女子越来越近,她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刺眼,待走近后,那个女子蹲了下来,背对着程一,这下她才发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后面的人也没有跟上来,实际上是跟上来了的。
三个人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地点,程一没发现她自己的身体一闪一闪的,重重叠叠,显得很不和谐。
程一进退两难,只好颤声的小声说:“您好,请问你是谁?”
对方没有一点的响动,仿佛没有听到似的,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打颤颤的腿在也移不动了,她无数次的对自己说没事,我能行的!
程一向后退了一步,发现对方没有一点异样,然后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就一直退后,眼看着对方越来越远,程一沉重的心微微松动。
她想,应该明天来找她们,于是,她拿出了手机拨通110的电话,说有人失踪,在皇朝后的一片废墟。
空中弥漫着森然的味道,她只感觉身子越来越冷,像是在冰箱里冻着一样,程一向着皇朝跑去,一直跑去。
终于到家了,对于她来说,有一些虽然有点不对劲,但,迫切的心还是忍不住的欣喜,这一切,好像有些太过容易。
家里的灯光暗暗的,她感觉有一丝恐怖,在也找不回一点点的温暖,咔嚓一声,灯光粗了,房子里一片寂静。
她的脑海里不经过自己的控制,得想着那个白色的女子,程一闭着眼睛不让自己去想,可是不然,她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只要她睁开眼睛,就会发现梦醒了,她还是慵懒的起床,程一试着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几率头发穿过了自己的眼睛,眼珠子带着血迹掉在了地上。
熟悉的手痉挛的插在地上,她穿着白色的衣服,以惨不忍睹的姿态摆在水边,就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三具尸体凌乱的散落在地上,充满着血丝……第二天,没有警察,来,因为,这一切,自从她们感觉到冰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不是特别符合要求。但还是很棒的故事。400个实在太多所以只拿来了几个。如果需要的话随时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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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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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每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巳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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