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是故乡"明远,咱儿子真的不回来了?"老伴儿问我,眼里噙着泪花。我放下手里的人民日报,摘下老花镜,只能沉默地点点头。窗外,槐花香气随着六月的风钻进屋里,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小军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追着槐花絮跑。我叫李明远,今年六十五岁,是北方一座小城的退休中学教师。那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我如愿考入省城师范学院。彼时,能考上大学的人,在县城可都是"香饽饽"。记得报考志愿那天,父亲拿出珍藏的"大前门"香烟,递给我一支,说:"儿啊,你是咱李家第一个大学生,日后学成归来,为家乡出力。"当时,我使劲点头,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毕业后,我婉拒了省城一所重点中学的邀请,坚决回到家乡任教。学校里的女教师不少,但数学组的王桂云却格外让我留意。她梳着齐耳短发,总穿一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说话轻声细语,却在课堂上像变了个人,粉笔在黑板上敲得"嗒嗒"响,讲起数学来头头是道。有次学校大扫除,我正在擦窗户,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她赶忙扶我,那双干净的手上,青筋隐约可见。"没事吧,李老师?"她问我,语气里满是关切。就这么着,我们熟络起来,常一起在办公室备课到深夜。八十年代初的夜晚,没有现在这么多霓虹灯,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鼓起勇气问她:"桂云,咱俩处对象,成吗?"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月光下,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那年冬天,我们结婚了。婚房是学校分的一间小平房,十五平米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夜里冷,我们挤在一起,捂热被窝,说着悄悄话,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冬去春来,第二年夏天,桂云怀孕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刚开始实施,我们属于"晚婚晚育",奖励假期十四天。校长知道后,特意把我们调到同一个班,让我能多照顾她。桂云怀孕七个月时,肚子已经很大,但她坚持教课不请假。有次她站在讲台上讲题,忽然脸色发白,我一把扶住她,背着她就往医院跑。还好只是贫血,医生嘱咐好好休息,多补充营养。那段日子,我们省吃俭用,就为了买些鸡蛋和肉给她补身子。1982年的一个雪夜,我的儿子呱呱坠地,七斤六两,白白胖胖的。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父爱如山"。给孩子取名是件大事,我想来想去,决定叫他"小军"——希望他长大后能像军人一样坚强、勇敢。那会儿待遇不高,我和桂云两人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一百多块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为了多挣钱,我周末去县城补习班兼职,每周骑着二八大杠,往返四十里地。风里来,雨里去,一年下来也能攒个三四百块钱。小军从小就聪明,三岁能背唐诗,五岁会算简单算术题。邻居孙老师常说:"明远啊,你们家小军脑瓜子灵光,将来准是个大出息的。"听到这话,我和桂云心里美滋滋的,默默下定决心: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们镇上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了。有了彩电的人家,周末晚上准能吸引一屋子邻居来看《西游记》和《排球女将》。而我却把钱都花在了给小军买书上。记得有次,我托去北京出差的同事,从王府井买回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花了整整四十五块钱!那时候,这可相当于我半个月的工资啊。桂云知道后,嘴上埋怨,但眼里却闪着欣慰的光:"你呀,就知道惯孩子。"我憨笑着说:"咱家就这一棵树,不浇灌好咋行?"日子如流水,转眼小军上了初中、高中。他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我和桂云省吃俭用给他补课,买参考书。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夜,停电了。我点上煤油灯,看着小军在灯下做题,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我突然有些心疼,说:"儿子,歇会儿吧,别太累了。"他抬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用功有些红肿:"爸,你知道吗?我们班里,张明已经把高三的课程预习完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苦一时,不能苦一世,你这个年纪就是该吃苦的时候。爸信你,一定能行!"1998年,小军考上了省城大学的物理系。那一天,全家人激动得不得了,我和桂云搂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流。那年代,大学生可是稀罕物,全校老师都来祝贺我们。我记得那天,校长拍着我肩膀说:"明远啊,你儿子争气,以后毕业回来,咱学校有的是位置。"我心里暗自高兴,想着儿子毕业后能回家乡工作,多好啊。送小军去大学报到那天,我特意穿上了仅有的那套"的确良"西装,桂云也换上了存了好久的"飞跃"牌旅游鞋。我们想在儿子面前体面些,不让同学笑话他。大学四年,每个月我都准时汇去生活费,从不拖延。为此,我放弃了买手表的念头,桂云也一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我们夫妻省下的钱全给了小军,就盼着他能学有所成。2002年,小军大学毕业,又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的研究生。听到这消息,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研究生啊,在我们县城,几乎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可转念一想,研究生三年又得花不少钱,我和桂云的工资根本不够用。那段时间,我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桂云看出我的心思,二话没说,把她妈妈留下的金戒指和金耳环拿出来,说:"咱去当了,给小军攒学费。"我心疼地说:"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啊!"她红着眼眶说:"咱儿子有出息,比啥都强。等他毕业工作了,我再买回来。"就这样,我们东拼西凑,硬是把小军送去了上海。临行前,我对他说:"儿子,好好学习,学校没钱了就跟爸妈说,别委屈自己。"小军重重地点头,眼里含着泪:"爸,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和妈的期望!"研究生期间,小军很少回家,说是课业忙,实验室走不开。每次通电话,他都说过得很好,让我们不用担心。听着他越来越标准的普通话,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骄傲,但也有一丝莫名的陌生感。2005年,小军研究生快毕业时,在电话里说认识了一个上海姑娘,叫张晓燕。桂云听后,兴奋地问东问西:"是学校里的同学吗?家里是做什么的?人长得漂亮吗?"小军笑着说:"妈,她是学校旁边一家公司的会计,家里条件不错,人挺漂亮的,性格也好。"我忍不住问:"毕业后打算去哪发展啊?咱们县二中校长可是特意给你留了位置,待遇比一般老师高。"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小军轻声说:"爸,我想在上海闯闯,那边机会多。"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想着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也就没多说什么。毕业典礼时,我们特意赶去上海,见了那个漂亮的上海姑娘。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看上去文静懂事,却总让我觉得有道隔阂。饭桌上,她爸爸张总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谈着浦东的发展和上海的机遇。我和桂云只是尴尬地笑笑,插不上话。席间,我再次提起家乡学校给小军留的位置,他只是笑笑,说:"爸,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再考虑回去的事吧。"张小姐的父亲听后,立刻说:"小李啊,上海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样的高材生,留在这发展准没错!"回程的火车上,桂云握着我的手说:"明远,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别太拘着他。"我点点头,心里却堵得慌。回到家乡后,小军的电话渐渐少了。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着墙上他的大学毕业照,心里不是滋味。这孩子,真的还会回来吗?三年后的一天,小军突然打来电话,说要结婚了,邀请我们去上海参加婚礼。挂了电话,桂云高兴得直抹眼泪:"咱儿子要成家了,真好!"我却皱着眉头:"这么大的事,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桂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这样,不像咱们那会儿,从定亲到结婚,得折腾大半年。"我们赶去上海参加婚礼,才发现这是一场我们完全陌生的仪式。婚礼在五星级酒店举行,西式的仪式,主持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夹杂着英文。小军穿着定制西装,打着领结,俨然一副大都市精英模样。他的朋友们个个西装革履、谈吐不凡。我和桂云穿着县城最好的服装店买的"西装"和"礼服",站在角落里,像是误入了另一个世界。酒席上,桌上摆满了我叫不上名字的西餐和红酒。小张的父母高谈阔论,谈着房子装修、度蜜月的地方,还有小两口的未来规划。我和桂云只能笑着附和,其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婚宴快结束时,小张父亲拍着我肩膀,笑呵呵地说:"老李啊,小两口住我们那套江景房,你们就放心吧!以后有空常来上海玩,我安排!"听到这话,我的心彻底凉了。原来,我倾尽所有养大的儿子,是给上海人做女婿去了。回到宾馆,桂云默默地收拾行李,突然问我:"明远,你说咱小军,还会回来吗?"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婚后的小军,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次。电话里总是说工作忙,项目多,实在抽不开身。他打电话的频率,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三个月一次,再到后来,只有过年才打一个。我们给他寄家乡的特产,他说上海什么都有,不用麻烦了。我们想去上海看看他,他说工作太忙,照顾不了我们,等有空了他回来看我们。桂云时常对着小军的照片掉眼泪,我安慰她:"儿大不由娘,他有自己的生活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孩子,是彻底变了。婚后第二年的春节,小军终于回家省亲。他带回来不少上海特产,还有一套价值不菲的西装送给我。饭桌上,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说出了他和小张已经办好户口迁移手续,正式落户上海的消息。桂云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我强忍着情绪,问:"户口迁过去了,那以后是不打算回来了?"小军低着头说:"爸,上海机会多,我公司刚给我升职,小张的事业也在上升期,回来的话,两个人的前途就都断了。"我硬撑着笑了笑:"行,你有出息,爸妈高兴。"那天晚上,桂云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她问我:"明远,咱们白发干什么去了?儿子就这么不要咱们了?"我轻轻抚摸着她花白的头发:"人各有志,孩子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当年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一样,只是我最后选择了回来,而他选择了离开。"小军离开那天,我送他到县城汽车站。上车前,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爸,有空你和妈也去上海住段时间。"我笑着点头,看着大巴远去,才发现眼睛湿润了。邻居孙老师知道此事后,来家里坐坐。他比我大五岁,早些年送女儿去了美国,如今膝下孤独,却看得通透。他端着茶杯,笑着对我说:"明远,六十五岁了,才懂什么叫舍得啊!前半生给孩子,后半生还得给自己。孩子是风筝,放得远才能飞得高。"我苦笑着说:"老孙,我不是舍不得他飞,只是没想到,他飞得这么远,再也不回头看看。"孙老师拍着我的肩膀:"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咱们那会儿,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小军在上海好好的,你们不也放心吗?"是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军确实"出息"了。2008年,他在上海买了第一套房;2010年,升为部门经理;2012年,有了自己的车。每次视频,他西装革履,背景是宽敞明亮的客厅,看起来生活得很不错。而我和桂云,在这座小城里,日子过得简单而重复。每天早起买菜,下午在小区广场跳跳广场舞,晚上看看电视,就这么静静地老去。我们的朋友,陆续有儿女接到大城市养老的,也有像我们一样留在原地的。桂云常常羡慕地说:"老张家闺女多孝顺,把父母接到北京去了,逢年过节还带出国玩呢。"我只是笑笑:"每个家庭情况不一样,咱们这不也挺好的嘛。"其实,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期待,盼着有一天,小军会说:"爸妈,我回来了,以后就在家乡发展。"可惜,这样的日子始终没有到来。2015年,小军告诉我们,小张怀孕了。桂云高兴得不得了,张罗着买婴儿用品,准备去上海帮忙带孩子。小军却婉拒了:"妈,小张单位有育儿假,她妈妈也退休了,会来照顾的,您和爸年纪大了,就别折腾了。"听到这话,桂云的脸一下子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桂云,孩子是张家的孙子,人家照顾是应该的。咱们就别添乱了。"2016年春节
,小军一家三口回来过年。他的儿子才六个月大,白白胖胖的,特别可爱。桂云抱着孙子,眼里闪着泪光:"这孩子,长得真像小军小时候。"小张礼貌地微笑着,却总是紧张地注视着我们抱孩子的方式。饭桌上,小军突然说:"爸妈,等孩子大点,我打算送回来跟你们住段时间,让他了解自己的根在哪里。"桂云一下子眼睛亮了:"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却看出小张眼中的不情愿,知道这不过是小军安慰我们的话罢了。果然,三年过去了,这事再没提起过。现在,我们老两口过着简单的退休生活。小军视频时会问问我们的身体状况,隔三差五给我们寄些上海特产。每年春节,他会回来住上三五天,然后匆匆离去。有时候,我站在窗前,看着夕阳西下,余晖洒满这座小城,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养大的儿子,终究是别人家的女婿,别人家的丈夫,而我,只是他生命长河中的一段岸。去年冬天,桂云不小心摔倒,髋部骨折,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小军闻讯赶回来,但只待了三天就匆匆返回上海,说公司有个重要项目离不开人。出院那天,我一个人推着轮椅,送桂云回家。路上,她突然说:"明远,你说咱们把儿子养这么大,花了那么多心血,到头来,却成了外人,值得吗?"我沉默了许久,才说:"桂云,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一个'舍'字。年轻时舍小家为国家,中年时舍自己为孩子,老年时舍孩子为孩子的幸福。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宿命啊。"回到家,我给桂云倒了杯热水,看着她吃下药,才慢慢说:"桂云,咱们这辈子,苦过、累过,但最终收获的,是我们彼此的陪伴。孩子有孩子的路,咱们走好自己的路就行。"桂云点点头,眼里有泪,却又带着释然的笑容。今年清明节,小军带着妻儿回来扫墓。他六岁的儿子活泼可爱,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对我们这座小城充满好奇。看着孙子蹦蹦跳跳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小军小时候的模样,恍然间,仿佛时光倒流。那天晚上,小军和我在院子里喝茶。星光下,他突然说:"爸,有时我也想回家乡生活,可是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我欠小张的太多,她为我放弃了很多,我不能再让她跟着我吃苦。"我拍拍他的肩膀:"儿子,爸爸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责任,你的家在上海,那就把上海当成你的家吧。"他眼圈红了:"爸,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笑着说:"傻孩子,你有出息,过得好,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其实,我何尝不明白,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当年我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是因为那个年代,家乡需要我。而现在,时代发展得这么快,年轻人有更广阔的天地去闯荡,又何必拘泥于一隅之地呢?小军临走前,特意和我谈了他们的打算。他们想在上海再买一套大些的房子,将来接我和桂云过去住。我笑着谢绝了:"儿子,爸妈老了,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去了上海反而不自在。你们好好的,常回来看看就行。"送他们上车时,小军的儿子突然抱住我的腿:"爷爷,我以后放暑假想来这里住,可以吗?"我蹲下身,摸着他的小脑袋:"当然可以,爷爷家随时欢迎你。"目送他们远去,我和桂云手挽着手,慢慢走回家。路上,桂云说:"明远,你看咱们这辈子,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我想了想,说:"咱们把一个农村孩子培养成了城里人,送他到了更大的世界,让他过上了我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这怎么能算亏呢?"桂云点点头,眼里有光:"是啊,我倾尽所有,把儿子送给了上海,但他终究是从我们这里出发的,不管走多远,根还在这里。"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孩子们嬉戏,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明白,人生就像一场长途旅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和方向。而我和桂云的旅程,是把小军送向远方,然后安静地在原地守望。就如同那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担忧之余,又何尝不是欣慰呢?如今,我和桂云依然住在那座小城里,过着简单而充实的退休生活。小军常常视频,分享他在上海的点点滴滴。我们也学会了用微信,给他发送家乡的四季变化。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依然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而对小军来说,不管他走得多远,这里,永远是他魂牵梦绕的家。人生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和成全。我选择了成全儿子的远行,也成全了自己的心安理得。六十五岁的我,终于明白:所谓的"舍与得",不过是一场心灵的修行。而真正的"他乡"与"故乡",其实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