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选择
"周大娘,咱单位里,您可是第一个孩子成了上海科研人员的!"我笑着点头,心里却像灌了铅,儿子周志明,早已送给上海人了。
退休那天,纺织厂摆了一桌酒席。
刘主任端着酒杯过来,拍着我的肩说:"桂芝啊,三十年了,从你进厂那会儿就是咱厂的好同志,如今退休了,看着你儿子出息了,心里也踏实。"
我低着头,脸上挤出笑容:"大家对我照顾的多,我这人没啥本事,就会干活。"
李会计接过话茬:"你那儿子可有出息,听说在上海那研究所当工程师呢,还娶了个大学教授的闺女。"
我点点头,顺手夹了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借此掩饰心里的苦涩。
退休宴席上的菜肴很丰盛,红烧鲤鱼、清蒸鸡、还有我爱吃的糖醋排骨,可吃在嘴里却没了滋味。
宴席散了,我提着同事们送的一堆礼物往家走。
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我裹紧了那件穿了八年的蓝色棉袄。
老旧的楼道里,日光灯一闪一闪的,像我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情。
刚到家门口,小区里的吴师傅就敲门来借醋,他是个热心肠:"桂芝,你儿子明天几点到?听说这次要带对象回来?"
"嗯,高铁到老家站,下午三点半。"我一边倒醋一边应着,心里想着明天该早起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
"了不起啊,大学教授的闺女,上海本地人。"吴师傅接过醋瓶,挠了挠他那半秃的脑袋,"你儿子有出息,都上海户口了。"
"啊?"我猛地抬头,醋瓶差点掉地上,醋溅在了衣袖上,可我顾不上擦。
"你不知道?他半年前就落户上海了,还是他媳妇家安排的。他没跟你说?"吴师傅眨巴着小眼睛。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攥了一把。
"师傅,您听谁说的?"我强作镇定地问。
"前几天志明他高中同学王建军回来,在小卖部碰见的,聊起来的嘛。"吴师傅看我脸色不对,忙说,"哎呀,可能我听错了,别当真。"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笑容:"没事,儿大不由娘嘛。"
送走了吴师傅,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客厅里只有那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墙上的结婚照里,我和老周年轻的面孔已经泛黄,照片旁边是志明的大学毕业照,穿着学士服,笑得那么自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九十年代末,我们这小县城的纺织厂效益不好,后来干脆倒闭了,我和老周双双下岗。
那时候,四十出头的年纪,没有一技之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时志明正上高中,成绩好,是班上的尖子生。
下岗职工发的那点补偿款,我一分没动,全攒着给儿子念大学。
老周去开出租,我在市场摆了个小摊卖袜子。
冬天手冻得裂口子,抹了厚厚的风油精还是疼得厉害。
夏天汗水湿透衣衫,蚊子叮得胳膊上全是包。
早上四点多就起床去批发市场拿货,晚上九点多才收摊回家。
可想着儿子能出人头地,心里就有了奔头。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摆摊的日子最难熬。
手指冻得发紫,我就往手心哈气,然后赶紧搓一搓。
有时候一整天也卖不出几双袜子,心里发慌,怕儿子的学费凑不齐。
志明知道家里难,从来不乱花钱,高中三年穿的都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那时候他瘦得很,个子倒是蹿得快,裤腿老是短一截。
我心疼,想给他买新衣服,他总说:"妈,我这不冷,等我挣钱了再添置。"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又酸又甜。
儿子考上北京理工那天,我和老周喜极而泣。
老周抽了一天的闷烟,晚上搂着我的肩膀说:"桂芝,咱老周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值了!"
我点点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咱省吃俭用,也得让孩子把书念好。"
大学四年,我们没舍得去北京看他一次,就怕花了路费,耽误了给他寄生活费。
志明也懂事,每个月的生活费都用得很省,有时还会攒下一点钱给我们买些小东西寄回来。
研究生报考那年,老周得了肺气肿,病了大半年。
医药费花去不少,我心里直打鼓,怕耽误了儿子的学业。
老周躺在病床上,咳得肺都要咳出来了,还惦记着:"桂芝,志明考研的钱够不够?可别让孩子担心。"
我强忍泪水:"够,够,你安心养病。"
转身出了病房,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抹眼泪。
我们还是东挪西借,凑齐了儿子读研的钱。
那时候,院子里的王婶子看不起我们下岗工人,总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我也不辩解,心里暗想:总有一天,我儿子会出人头地,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志明硕士毕业那年,在上海找了工作。
单位分的房子不大,但好歹是在大城市有了立足之地。
我和老周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我经常在街坊邻居面前夸儿子:"我们志明有本事,现在在上海研究所做工程师,月薪好几千呢。"
那时候,我们县城的普通工人月收入才七八百。
街坊们都羡慕我:"桂芝,你们老两口辛苦一辈子,总算盼到了福气。"
我心里甜滋滋的,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那年春节,志明领着对象回来,上海姑娘叫陈雅琴,高挑白净,一口普通话,穿着时髦的羽绒服,手上戴着亮闪闪的戒指。
她坐在我们家的土炕上显得格格不入。
我忙前忙后地张罗着饭菜,想露一手。
做了红烧肉、炖鸡、还有志明最爱吃的糖醋鱼。
饭桌上,老周用方言跟儿媳妇说话,志明就在旁边帮着翻译。
陈雅琴面露难色,只是偶尔点点头,碗里的菜动都没动几下。
我看在眼里,心里直打鼓:"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合她口味?"
志明看出我的心思,安慰道:"妈,雅琴胃口小,在家也吃不了多少。"
陈雅琴礼貌地笑笑:"阿姨做的菜很好吃,是我最近胃口不好。"
那一刻,我和未来儿媳妇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吃完饭,我拉着陈雅琴的手,想亲近亲近:"闺女,你喜欢吃什么,阿姨明天给你做。"
她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好。"
志明忙岔开话题:"妈,我们明天想去镇上转转。"
我点点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晚上,我和老周躺在床上,老周抽着烟说:"桂芝,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翻了个身:"我知道,可那姑娘看起来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老周咳嗽几声:"城里人和咱们乡下人,习惯不一样,慢慢就好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第二天,志明和陈雅琴果然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镇上逛逛。
我抓紧时间收拾屋子,想让家里看起来更像样些。
晚上他们回来得晚,说是在镇上的小饭馆吃的晚饭。
整个春节,他们在家里的时间很少,要么是出去走亲戚,要么是和志明的同学聚会。
我有些失落,但也理解年轻人想出去玩的心情。
临走那天,我塞给志明一个红包:"妈给你们的新婚礼物,不多,是妈的一点心意。"
里面是我攒了两年的一万块钱。
志明推辞:"妈,你和爸留着养老,我们不缺钱。"
我坚持塞到他口袋里:"拿着,妈心里高兴。"
陈雅琴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送他们上车时,我眼眶湿润:"常回家看看啊。"
志明点点头:"妈,你和爸保重身体。"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我和老周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回家路上,老周搂着我的肩膀:"桂芝,儿子有出息了,咱们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空落落的。
婚礼是在上海办的,陈家出了大部分钱。
我和老周穿着新买的西装和旗袍,显得有些局促。
陈家人客客气气的,但话不多。
陈雅琴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院的主任医师,亲戚朋友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酒席上,我和老周坐在主桌,却感觉像是外人。
志明忙着招呼陈家的亲友,很少过来和我们说话。
婚礼结束后,我们在上海多待了两天就回来了。
志明送我们到火车站,说:"妈,爸,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生活的。"
我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有空常回家看看,给我们打电话啊。"
志明点点头:"知道了,妈。"
回到家,我和老周的生活又回到了平淡。
偶尔接到志明的电话,也就是问问冷不冷,身体怎么样,其他的话题少之又少。
我没想到,儿子婚后竟随了妻姓,成了"陈志明"。
这事是从他高中同学嘴里听来的,我心里又急又气,晚上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志明,我听说你改姓了,是真的吗?"我声音有些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志明支支吾吾地说:"妈,是这样的,在上海立足不容易,雅琴家能帮我很多忙。"
"可是,可是你姓周啊,你爷爷的姓,你爸的姓……"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志明叹了口气:"妈,现在不比从前了,姓什么不重要,生活得好才重要。"
我无言以对,只感到一阵心酸。
挂了电话,老周看我眼圈红红的,问怎么了。
我把事情告诉他,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老周只是抽了口烟,淡淡地说:"男子汉在外,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做父母的,别添乱就是了。"
我看着老周,突然觉得他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那一刻,我心疼他,也心疼自己。
志明工作后,三年才回来一次。
每次回来都待不了几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电话里,他总说工作忙,没时间。
我明白,他的生活轨迹已经和我们渐行渐远。
今年清明,我们去上海看他。
他带我们参观了他住的小区,是高档社区,门口有保安,楼下有花园。
他和陈雅琴住的房子有一百多平,装修得很漂亮,家具都是进口的,厨房里的电器我都叫不上名字。
他领我们见了岳父岳母。
陈父威严,陈母优雅,住在市中心的一栋别墅里。
志明对丈母娘叫得亲热,寸步不离,递茶倒水,嘘寒问暖。
而对我和老周,他像个尽责的导游,客气有加,疏离有度。
晚饭是在高级餐厅吃的,价格贵得让我心惊。
志明点了一桌子菜,有些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老周不习惯用筷子夹西餐,志明看见了,只是笑笑说:"爸,您随意,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我偷偷观察陈家人的表情,生怕他们笑话我们乡下人。
回酒店的路上,老周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轻声说:"桂芝,咱们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我拉着他的手,点点头:"是啊,儿子有自己的生活了,咱们别打扰他了。"
回家后,老周的病情加重了。
肺气肿越来越严重,动不动就喘不上气来。
医生说要住院治疗,我连忙打电话给志明。
"妈,我这边工作实在走不开,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回去看爸。"志明在电话那头说,背景音里是嘈杂的办公声。
我强忍住失望:"没事,你忙你的,我能照顾好你爸。"
病房里,老周躺在床上,呼吸机罩在脸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每天给他擦身、喂饭、倒水,寸步不离。
邻居李大妈知道后,天天来医院陪我,比亲闺女还贴心。
她拉着我的手说:"桂芝,这些年你们为儿子操碎了心,现在也该为自己活活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五味杂陈。
病床前守了七天七夜,老周的病情还是急转直下。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桂芝,人这辈子,别太指望儿女。"
我点点头,泪如雨下。
老周走后,我给志明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哭了,说立刻订机票回来。
第二天,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奔丧,面容憔悴。
看到躺在殡仪馆的老周,他终于崩溃,抱着棺材痛哭:"爸,对不起,儿子不孝,没能送您最后一程。"
我站在一旁,心如刀绞。
葬礼过后,志明匆匆回了上海,说单位请不了太多假。
送他上车时,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到空荡荡的家,我突然不知道该为谁而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清晨起来,在小区的空地上跟着大家做广播体操。
白天,去社区老年大学学习书法,认识了不少同龄人。
晚上,看看电视,给远方的儿子发个信息。
有时候会收到他的回复,有时候不会。
我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报个平安而已。
社区老年大学的钢琴班上,我认识了王阿姨,她比我大两岁,子女都在国外。
她总是笑眯眯的,说:"桂芝,孩子是要飞的,别把翅膀栓太紧。"
我点点头:"是啊,我现在明白了。"
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学习钢琴,虽然手指不灵活,但弹出一首《送别》还是没问题的。
有一天,社区主任找到我,说要选居委会成员,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工作不难,但需要走家串户,了解居民需求,调解邻里纠纷。
渐渐地,我忙碌起来,也充实起来。
那年冬天,我去小学当了志愿者,教留守儿童唱歌、画画。
孩子们纯真的笑脸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
六十五岁生日那天,社区的姐妹们给我办了个小派对。
王阿姨送了我一条漂亮的丝巾,大家一起唱歌,吃蛋糕,其乐融融。
晚上回到家,我翻出了和老周的结婚照,端详了许久。
想起这些年为儿子的付出,为家庭的牺牲,我不后悔,但也终于明白,人活着,不能只为别人而活。
前几天,志明来电话,说他媳妇怀孕了。
我笑着恭喜他:"什么时候的事啊?几个月了?"
"刚三个月,本来想等稳定了再告诉您,怕您担心。"志明的声音里带着喜悦。
"那你要好好照顾媳妇啊,孕妇需要营养,也要多休息。"我叮嘱道。
"嗯,我知道,妈。"志明顿了顿,"妈,您要不要来上海住一段时间?"
我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不用了,我这边还有社区工作呢,等孩子出生了我再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望着楼下孩子们嬉戏的身影,心里平静如水。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我的脸上,温暖而柔和。
我突然想起老周常说的一句话:"桂芝,人这辈子,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何必自寻烦恼?"
是啊,倾尽所有养大的儿子,终究是别人家的女婿。
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已学会放手,也学会重新拥抱自己的生活。
明天,我要去参加社区合唱团的排练,大家准备在元旦晚会上表演一首《难忘今宵》。
生活还在继续,不是吗?
在这个花甲之年,我终于明白,人生的意义不止于子女,还有自己。
我轻声哼起了那首《夕阳红》:"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
歌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却不再显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