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常用同行人”的备注是“小安”。
不是我的名字。
地铁在隧道里穿行,忽明忽暗的光掠过他的侧脸。他靠着车厢连接处,低头看手机,嘴角有很淡的弧度。那种弧度我认识,是放松的,甚至带着点愉悦。上一次见他这样笑,是半年前,他拿到上海户口本的那天。红底烫金的封皮,他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抱了抱我,说:“谢谢。”
那时我也笑了。
现在,那点笑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不上不下。
列车到站,惯性让人往前倾。他收起手机,自然地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帆布袋。“重不重?”他问,声音和往常一样。
“还好。”我说。
帆布袋里装着刚买的排骨和山药。天气预报说今晚降温,我想炖个汤。
我们并肩走出站厅。傍晚的风卷着湿气,要下雨了。他走在我外侧半步,这个习惯从恋爱时就有。他说过,这样能替我挡掉一点人潮。现在,人潮依旧,他的肩膀依旧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有些东西,已经滑到了我看不见的阴影里。
“明天周六,”他说,“要不要去看那部新上的电影?你上次说想看。”
“再说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点陌生。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累了?”
“嗯。”
是真的累。从发现那个备注到现在,不过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里,我照常上班,开会,做方案,和同事讨论下周的客户提案。中午吃了沙拉,下午喝了咖啡。一切如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那间屋子,有一扇门被推开了。门后是空的,有风吹进来,凉飕飕的。
回到家,他换鞋,把钥匙扔进玄关的陶碗里,叮当一声。我提着菜进了厨房。水龙头哗哗响,冲洗山药表面的泥。白色的黏液沾在手上,滑腻腻的。
“我来弄吧。”他挽起袖子走过来。
“不用。”我说,没抬头。
他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那……我去把衣服收了。”
厨房里只剩下我,和锅里渐渐滚开的水。热气升腾,模糊了玻璃窗。窗上映出我自己的脸,没什么表情。
两天前,也是这个时间。
我下班比他早,到家时天还没黑。茶几上扔着他的旧手机,屏幕裂了一道缝,是他淘汰下来当备用机的。平时就扔在那里,偶尔找点资料用。那天鬼使神差,我拿了起来。
指纹解锁不了,但密码我知道。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屏幕亮起,界面停留在打车软件的行程记录页。最近的一条,是上周三晚上十一点多,从静安区某个商务楼到浦东的一个小区。费用七十八块五。
司机评分五颗星。
下面一行小字:“常用同行人:小安”。
心脏在那个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然后缓慢地,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条记录。窗外暮色四合,屋子里一点点暗下来。我没有开灯。黑暗像潮水,慢慢漫过脚踝,膝盖,胸口。
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了我。
他推门进来,按亮玄关的灯。“怎么不开灯?”他一边换鞋一边问,声音带着下班后的疲惫。
我没说话。
他走过来,看到我手里的手机,愣了一下。“你拿这个干嘛?没电了吧?”
“小安是谁?”我问。
声音很轻,落在安静的客厅里,却像一块石头。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慌乱,以及迅速被掩饰下去的复杂神色。我看着他,看得很仔细。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看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同事。”他终于说,“一个项目的同事,那天一起加班,顺路送她回去。”
“备注挺亲热。”
“她……年纪小,大家都这么叫。”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你别多想。”
我没接话。
沉默在蔓延。厨房里冰箱的压缩机嗡嗡启动,又停下。楼道里传来邻居回家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
“真的就是同事。”他又强调了一遍,走过来,想从我手里拿走手机。
我避开了。
“上周三,晚上十一点。”我看着他的眼睛,“你那天跟我说,是部门聚餐。”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是聚餐,结束后又回公司处理了点急事,正好她也加班,就……”
“从静安到浦东,顺路?”我打断他,“我们住闵行。”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那是一种被戳穿后的窘迫。我太熟悉了。在一起八年,结婚五年,他撒谎时右手的食指会无意识地摩挲裤缝。现在,他就在做这个动作。
“林薇,”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软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我问。
他答不上来。
我站起身,把手机放回茶几上。屏幕已经暗了,那道裂痕在昏暗光线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汤在锅里,自己热。”我说完,转身进了卧室。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客厅里没有动静。许久,我听见他走向厨房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他抱着枕头去书房时,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暖黄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林薇,”他低声说,“我们谈谈,好吗?”
“明天吧。”我说,背对着他。
门被轻轻带上了。
我没哭。眼泪在得知“小安”存在的那一刻,就蒸发干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清醒。像手术刀划开皮肤,起初是麻木的,然后痛感才一丝丝渗出来。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外面在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空调外机。我想起很多事。
想起五年前,我们决定结婚。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在老家摆了几桌酒,请了至亲。他父母是县城中学老师,朴实,拉着我的手说:“小薇,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父母没来。他们不同意这桩婚事。我妈在电话里说:“他没房子,没户口,在上海就是漂着。你跟他,以后苦日子在后头。”
我说:“我们有手有脚。”
结婚证是在浦东的民政局领的。红色背景布前,我们并肩坐着。摄影师喊:“笑一笑!”我们同时扬起嘴角。照片洗出来,他的笑有点僵,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时候真年轻。以为爱能抵万难。
婚后第一年,我们租在浦东一个老小区里,一室户,朝北,冬天阴冷。卫生间是合用的,厨房在走廊里。晚上,我们挤在小床上,裹着同一床被子。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头顶,说:“委屈你了。”
我说:“不委屈。”
是真的不委屈。心里是满的。
第二年,我的工作有了起色,跳槽到一家外企,薪水涨了不少。我们搬到了闵行,租了一套正规的一室一厅。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搬进去那天,我们买了火锅底料和一堆菜,坐在地板上涮火锅。热气腾腾里,他给我夹肉,说:“以后会越来越好。”
第三年,我们开始攒钱,看房子。上海的房价像坐了火箭,我们攒钱的速度永远追不上首付上涨的速度。看了几十套,从外环看到中环,面积越看越小,地段越看越偏。焦虑像藤蔓,悄悄爬满了生活。
也是那一年,我的公司有了“居转户”的名额。根据政策,积分达标,排队,就有机会拿到上海户口。
我的分数是够的。
他的不够。学历、社保年限、职称,每一项都差一点。差的那一点,像一道鸿沟。
“你先办。”他说,“你条件好,机会大。等你落了户,我们再想办法。”
我看着他。三十岁的男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在上海打拼七年,依旧是个“外地人”。那种无根的漂泊感,我懂。因为我也一样。
但我的根,似乎比他扎得容易一点。
“好。”我说。
材料准备了大半年,流程走了快一年。这期间,我们不再提买房的事。知道提了也没用,没有户口,限购政策像一堵墙。
拿到准迁证那天,我们去吃了顿好的。日料店,小小的包厢。他给我倒清酒,说:“恭喜。”
我说:“是我们。”
他笑了笑,没说话。灯光下,他眼底有血丝,是长期加班熬夜的痕迹。
落户手续办完,崭新的户口本拿到手。我的名字那一页,“户主”两个字,让我看了很久。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也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下一步,就是你了。”我对他说。
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慢慢来,不急。”
真的不急吗?我看着他把户口本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里,像收藏一件珍宝。我知道他急。男人的自尊心,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对未来的不确定,都压在那里。
只是他不说。
半年过去。他的积分还是差一些。我们打听过,最快的办法是考一个高级职称,或者等社保年限再熬几年。
时间成了最昂贵的成本。
然后,“小安”出现了。
雨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天是阴沉的灰白色。我起床,洗漱,做早餐。煎蛋,烤面包,热牛奶。厨房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潮湿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
他走出书房,头发有点乱,眼下发青。“早。”他说,声音沙哑。
“早。”我把牛奶推过去。
我们沉默地吃早餐。面包嚼在嘴里,没什么味道。牛奶有点烫,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看窗外的雨丝。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打破沉默。
“去趟超市,买点东西。”我说,“你呢?”
“在家……处理点工作。”
“嗯。”
吃完,我收拾碗碟。他坐在餐桌边没动,看着我。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昨晚……”他开口。
我打开水龙头,水流声哗哗地响。“昨晚怎么了?”
“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他提高了声音,压过水声。
我关掉水,转身,用擦手巾慢慢擦干手指。“谈什么?”
“谈小安,谈那天的事,谈你……你到底怎么想的。”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隔夜的烟味。他很少抽烟,除非压力特别大。
“我怎么想不重要。”我说,“事实是什么?”
“事实就是,她是我同事,我们一起加班,我送她回家。仅此而已。”他语速很快,像背诵演练过很多遍的台词,“她刚毕业没多久,在上海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工作上遇到问题会问我。我比她大几岁,又是同乡,能帮就帮一点。那天她情绪不太好,好像是跟男朋友吵架了,我就多听她说了几句。真的,林薇,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普通的同事关系,会单独约在咖啡馆见面吗?”我问。
他脸色变了。“你……”
“上周二下午,三点十分,公司楼下的星巴克。”我平静地说,“靠窗的位置。你和她,面对面坐着。她好像在哭,你递了纸巾。”
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
“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
“我那天去见客户,路过。”我说。其实是特意去的。看到他打车去静安的行程记录后,我查了他的消费记录。星巴克的那笔消费,时间地点都对得上。我请了半小时假,打车过去,在马路对面,透过落地窗,看到了那一幕。
女孩很年轻,长发,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低头抹眼泪时,肩膀微微耸动。他坐在对面,身体前倾,在说什么。表情是温和的,带着安慰。
那个表情,曾经只属于我。
“她遇到点麻烦,找我倾诉……”他试图解释。
“所以,你不仅是顺路送她回家,还负责提供情感咨询?”我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备注‘小安’,星巴克私会,深夜单独送回家。下一项是什么?陪她看病?帮她搬家?还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在她身边?”
“林薇!”他声音里带了怒意,“你非要说得这么难听吗?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是……只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帮帮她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这么不近人情?”
刻薄。不近人情。
这两个词像针,扎进耳朵里。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看着他眼睛里混合着愤怒和委屈的情绪。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陈默,”我叫他的全名,“我们结婚五年了。”
他怔住。
“五年,我有没有刻薄过你?有没有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近人情?”我慢慢地说,“你父母生病,我请假回去照顾。你工作不顺,我陪你熬夜改方案。你想落户,我把名额让出来,自己再慢慢等。这些,是不是不近人情?”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我不是在跟你算账。”我继续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婚姻里的付出,是相互的。我做了我能做的,不是因为我善良,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
“可是陈默,”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同情心’,你的‘帮助’,你的‘安慰’,是不是给错了人?是不是应该先问问,你的妻子需不需要?”
他哑口无言。
厨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压缩机又一次启动的嗡嗡声。
“我没有……”他艰难地开口,“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真的,林薇,我发誓。我……我只是觉得累。有时候觉得,生活像个黑洞,一直在吸,看不到头。工作压力大,落户遥遥无期,房子买不起,孩子……也不敢要。”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轻松一点。她年轻,简单,对未来充满幻想。听她说话,好像自己也回到刚来上海的时候,什么都敢想,什么都觉得有可能。我知道这很自私,很混蛋……但我就是……就是喘不过气。”
眼泪从他眼眶里滚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鼻尖发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崩溃。肩膀微微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
心里那块冰,裂开了一道缝。不是融化,是裂开。涌出来的不是暖流,是更复杂的酸楚。
我走过去,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他没接,低着头,双手捂住脸。
“陈默,”我说,“累的不止你一个人。”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我也累。”我说,“我累的时候,找谁去咖啡馆哭?找谁深夜送我回家?找谁给我一个‘小薇’的备注?”
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婚姻不是避难所,但至少,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黑洞的地方。”我吸了口气,感觉胸腔里空荡荡的,“而不是,一个人在外面找了个临时的氧气瓶,回来还嫌家里空气不好。”
他彻底崩溃了。蹲下身,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没蹲下,也没抱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五年的男人,蜷缩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窗外,雨还在下。密密麻麻的雨线,把世界隔成模糊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他站起来,眼睛肿着,脸上还有泪痕。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再出来时,神情是麻木的平静。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什么?”我问。
“所有。”他哑着嗓子,“我不该瞒着你跟她来往,不该把情绪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该……让你失望。”
“然后呢?”我看着他说,“对不起之后呢?继续这样?下次换个小李小王?”
他摇头,很用力地摇头。“不会了。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我问,“男人的誓言?还是眼泪?”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那你要我怎么做?林薇,你说,只
要你说,我就做。”
我要你怎么做?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自己一夜。
离婚吗?这个念头不是没闪过。但下一秒,就被更多的东西压下去。五年的共同生活,交织在一起的亲友关系,对未来的规划,还有内心深处,那一点残存的、不肯熄灭的东西。
可原谅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我做不到。那根刺已经扎进去了,硬要拔掉,只会留下一个血窟窿,将来发炎,溃烂,更疼。
我需要一个方法。一个能把这件事处理干净,又能让我们的关系继续往前走的方法。不是靠情绪,不是靠道德绑架,而是靠规则。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时,有一次吵架。为了钱,很俗套的原因。吵完之后,我们坐下来,拟了一份“家庭财务管理协议”。收入怎么分配,大额支出怎么决定,各自留多少零用钱。白纸黑字,签了名,贴在冰箱上。
后来再没为钱吵过。
规则,有时候比感情更可靠。
“我们签个协议吧。”我说。
他愣住了。“什么协议?”
“婚姻忠诚协议。”我吐出这几个字,感觉舌尖有点发麻,“把该说清楚的,都写下来。界限,义务,违约责任。签了字,按了手印,具有法律效力的那种。”
他脸上的表情从茫然转为震惊。“林薇,你……你不信我?”
“我现在,”我慢慢地说,“只信白纸黑字。”
他后退了一步,像是被我的话烫到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合同了?”
“合同比人心可靠。”我说,“至少,违约了要付出代价。”
他站在那里,胸口起伏,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好。”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写。我签。”
“不是我写。”我说,“我们一起写。条款双方认可,才算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显得聒噪。
“好。”他终于说,“什么时候?”
“现在。”
我们去了书房。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屏幕顶端闪烁,像等待审判的秒针。
“第一条,”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双方承诺保持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忠诚。忠诚的定义是:不与配偶以外的异性发生情感或身体的越界行为。包括但不限于:频繁的私密联系,单独约会,暧昧言语,肢体接触超出普通社交礼仪,以及任何形式的性关系。”
他一字一句地敲进去。键盘声很响。
“第二条,明确‘越界行为’的判定标准。”我继续说,“例如:一周内与同一异性非工作性质的单独联系超过三次;深夜十点后与异性单独相处;向异性倾诉婚姻内的问题或情感需求;赠送或接受具有特殊意义的礼物;隐瞒与异性的交往情况。以上行为,视为违约。”
他敲字的手顿了顿。“这些……太绝对了。工作应酬,同事聚会,难免会有……”
“工作应酬、同事聚会,可以提前报备时间、地点、人员。事后如有疑问,另一方有权要求查看通讯记录或消费凭证。”我打断他,“如果觉得被冒犯,可以不签。”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敲。
“第三条,违约责任。”我的声音冷了下去,“若一方违反上述条款,视为根本违约。违约方须在七日内,自愿放弃夫妻共同财产中属于己方的全部份额,包括但不限于存款、房产、车辆、投资权益等。同时,无条件配合对方办理离婚手续,并赔偿对方精神损害抚慰金,具体金额为……我们目前共同存款总额的一半。”
他
猛地抬起头。“林薇,这……”
“这什么?”我迎上他的目光,“太狠?还是觉得,你的‘帮助’和‘安慰’,不值这个价?”
他脸色灰败。
“你可以不签。”我说,“不签,我们就按现在的状态过。你继续你的‘帮助’,我保留我的权利。哪天我累了,收集好证据,起诉离婚。该我的,一分不会少。不该我的,我一分不要。”
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第四条,”我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本协议自双方签字按印之日起生效,至婚姻关系终止时失效。一式两份,各自保管。”
他沉默地敲完最后几个字。
文档里,黑色的宋体字整齐排列,像一份真正的法律文书。冰冷,严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打印出来吧。”我说。
打印机开始工作,发出滋滋的声响。一张A4纸慢慢吐出来,墨迹未干。
我把纸拿过来,放在书桌中央。又从笔筒里抽出两支签字笔,一支黑色,一支红色。
“黑色签字,红色按手印。”我说,“印泥在左边抽屉。”
他坐着没动,盯着那张纸,像盯着自己的判决书。
“陈默,”我叫他,“签还是不签,给句话。”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很暗。“林薇,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这个问题,”我说,“你应该问自己。”
他笑了,笑容惨淡。然后拿起黑色签字笔,在“甲方”后面的横线上,用力签下自己的名字。笔画很重,几乎划破纸背。
我也签了。
打开印泥盒,鲜红的颜色,像血。他伸出拇指,重重按下去,然后在签名处摁下指印。一个清晰的、带着螺纹的红色圆点。
我也按了。
两份协议,并排放在桌上。两个名字,两个指印。鲜红刺眼。
“好了。”我说,拿起属于我的那份,对折,再对折,放进睡衣口袋。纸张边缘有点硌人。
他依旧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那份协议,一动不动。
“从今天起,”我说,“我们按协议过日子。该尽的义务,该守的边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以前的事,翻篇。我不再提,你也别再犯。”
他点了点头,动作很轻。
“还有,”我补充道,“那个‘小安’,你自己处理干净。怎么处理我不管,但我不希望再听到、看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如果她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哪怕只是间接的,也视为违约。”
“我会的。”他声音沙哑。
“那就这样。”我说完,转身走出书房。
回到卧室,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口袋里那张纸硌着大腿,存在感鲜明。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从发现“小安”到现在,不过四十八小时。这四十八小时里,我绷着一根弦,冷静,克制,谈判,制定规则。现在弦松了,力气也抽空了。
地板很凉。我坐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撑着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是上周天气好时晾出去的。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睡意迟迟不来。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很多画面。刚恋爱时,他站在我宿舍楼下,手里拎着热豆浆和油条;第一次带我回家见他父母,他妈妈往我碗里夹了一只大鸡腿;租第一个房子时,我们一起刷墙,弄得满身都是油漆点;拿到户口本那天,他抱着我转圈,说“我们有家了”……
画面最后,定格在星巴克落地窗后,那个女孩低头抹眼泪的样子。
心脏猛地一缩。
我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卧室里没开灯,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点客厅的光。
我坐起来,发了会儿呆。然后下床,拉开门。
客厅里亮着暖黄的落地灯。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份协议,在看。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醒了?”他问,“饿不饿?我煮了面。”
厨房里飘出食物的香气。是西红柿鸡蛋面的味道。
“嗯。”我说。
他放下协议,起身去厨房。很快端了两碗面出来,放在餐桌上。面条上卧着金黄的煎蛋,撒了葱花。
我们面对面坐下,沉默地吃面。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面煮得有点软,但味道是熟悉的。他做饭一直比我好。
“协议我看了好几遍。”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些条款,是不是太严了?比如那个‘倾诉婚姻问题’……有时候工作上遇到烦心事,跟同事吐槽两句,难免会带到家里的事。这算违约吗?”
我放下筷子。“那要看你怎么吐槽。如果只是说‘今天又被老婆骂了’,不算。如果是详细描述我们的矛盾,抱怨我的不是,寻求异性的理解和安慰,算。”
他沉默了一下。“我明白了。”
“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说,“它的目的不是把我们绑死,而是划出一条清晰的线。线内,是安全区,我们可以自由活动。线外,是雷区,踩上去就要付出代价。有了这条线,我们就不用整天猜疑、试探,可以省下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
“比如?”他问。
“比如,怎么把你的积分凑够,怎么攒钱买房,怎么规划以后的生活。”我看着他说,“陈默,我们都不年轻了。三十多岁,在上海,没房,没孩子,户口刚解决一个。前面还有多少关要闯,你比我清楚。我们的精力、感情、信任,都是有限的资源。把它们耗在猜忌、暧昧、解释、争吵上,不值得。”
他低下头,用筷子慢慢搅着碗里的面。“你说得对。”
“协议签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说,“我不会再查你手机,不会再跟踪你,不会再阴阳怪气地说话。我会像以前一样,信任你,支持你,尽一个妻子的本分。但前提是,你也得守约。”
“我会的。”他抬起头,眼神认真,“林薇,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不用发誓。”我说,“看行动。”
吃完面,他主动收拾碗筷去洗。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频道,是重播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很吵闹。
他洗完碗出来,擦了手,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我们都没说话,看着电视里不认识的明星玩无聊的游戏。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显得有点空。
“林薇。”他忽然叫我。
“嗯?”
“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我沉默了几秒。“回不去了。”
他肩膀塌了下去。
“但可以往前走。”我继续说,“去一个……新的地方。可能跟以前不一样,但也许,也不错。”
他转过头看我。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有点亮晶晶的东西。
“好。”他说,“往前走。”
那一晚,我们依旧分房睡。但睡前,他敲了敲卧室的门。
“什么事?”我问。
“明天……我想去趟公司,把一些东西处理一下。”他站在门外说,“可能需要大半天。”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嗯。”
“晚上回来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做。”
“随便。”
“那……早点睡。”
“你也是。”
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我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睁着眼。
协议签了,话也说开了。但裂痕还在。需要时间去填补,去修复。也许能补好,也许永远留一道疤。
但至少,我们选择了一起面对这道疤,而不是转身离开,或者假装看不见。
这就够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醒得早,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七点多,他起床了,洗漱,做早餐。煎蛋的滋啦声,烤面包机的叮当声,牛奶倒入玻璃杯的哗啦声。
很平常的清晨声响。
八点,他轻轻敲了敲卧室门。“早餐在桌上,我出去了。”
“嗯。”我应了一声。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电梯运行的低鸣。
我起床,走到餐厅。桌上摆着煎蛋、烤面包、牛奶,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面包旁边贴了张便签纸,上面写着:“牛奶热过了。电饭煲里还有粥。”
字迹有点潦草,是他匆忙间写的。
我坐下来,慢慢吃早餐。煎蛋煎得有点老,边缘焦了。面包烤得正好,酥脆。牛奶是温的。
吃完饭,我把碗洗了,厨房收拾干净。然后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微信。
“小薇,这周末回来吗?你爸买了条大鱼,说等你回来炖汤。”
我犹豫了一下,回复:“这周不回去了,有点事。下周吧。”
“什么事啊?工作忙?”
“嗯,有点。”
“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你跟陈默都还好吧?”
“挺好的。”
“那就好。对了,他户口的事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我看着这条信息,手指停在屏幕上方。过了几秒,才打字:“还在办,没那么快。”
“唉,上海这地方,什么都难。你也别太着急,慢慢来。两个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知道了妈。”
放下手机,心里有点堵。
我和陈默的事,没跟家里说。说了也没用,徒增烦恼。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经不起折腾。在他们眼里,我和陈默是模范夫妻,从校园到婚纱,一路互相扶持。他们不知道,模范的底座下面,已经有了裂缝。
但又能跟谁说呢?朋友?同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没闲工夫听你细数婚姻里的鸡毛蒜皮。成年人的崩溃,都是静音的。
只能自己消化。
我起身,去书房打开电脑。想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邮箱里有几封工作邮件,处理了。又打开文档,想写点下周的提案思路,但脑子一片空白。光标在空白页上闪烁,像在嘲笑我的无能。
最后,我关掉文档,打开浏览器。无意识地输入“婚姻忠诚协议法律效力”,跳出一堆搜索结果。点开几个链接看,说法不一。有的说有效,有的说无效,有的说部分有效。关键看条款是否合理,是否侵犯人身权利,是否有胁迫情形。
我们的协议,算胁迫吗?
我回想昨天在书房的情景。我的语气是冷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他没有反抗,只是被动接受。从法律角度看,也许可以辩称是在情绪压力下签署的。
但我不想深究。协议对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契约。一种宣告:我们之间,有些规则改变了。有些底线,不能再碰。
至于法律效力,那是最后一道防线。我希望永远用不上。
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关掉网页,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书架上摆着我们的合影。恋爱时在西湖边的,结婚时在民政局门口的,蜜月时在海边的。照片里,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时间真是一把刻刀,把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慢慢雕刻成需要靠协议来维系关系的合伙人。
我抽出一本相册,随手翻看。大多是旧照片,大学时代的。青涩的脸,简单的快乐。有一张,是陈默在篮球场上,跳起来投篮。我站在场边,手里拿着他的外套和水瓶,仰头看着他。
那时候,眼里有光。
翻到后面,照片渐渐少了。工作后,忙,很少拍照。仅有的几张,也是节假日回家时,父母用手机拍的。像素不高,背景杂乱。
合上相册,放回书架。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今天是个晴天,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楼下小区花园里,有老人在散步,孩子在嬉闹。周末的上午,悠闲,缓慢。
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陈默。
“喂?”
“我……处理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中午回家吃饭。你想吃什么?我顺便买点菜。”
“随便。”
“那……我看看买条鱼吧,清蒸。再买点青菜。”
“嗯。”
“大概十二点到家。”
“好。”
挂了电话,我看看时间,十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换了身衣服,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扫地,拖地,擦桌子。做家务的时候,脑子是放空的,只有身体在机械地动作。
十一点半,我开始淘米煮饭。电饭煲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米香渐渐飘出来。
十二点十分,门锁转动。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超市塑料袋。
“路上有点堵。”他说,把袋子放在厨房台面上。
“嗯。”我接过袋子,把东西拿出来。一条鲈鱼,已经处理好了。一把青菜,几个西红柿,还有一盒鸡蛋。
“我来弄吧。”他说,“你歇着。”
“一起吧。”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我们并肩站在厨房里。他处理鱼,我洗菜。水声哗哗,刀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油锅滋啦声。配合默契,像过去的很多个周末一样。
但沉默横亘在中间。
鱼蒸上了,青菜炒好了,西红柿蛋汤也煮好了。三菜一汤,摆在餐桌上,热气腾腾。
“吃饭吧。”他说。
我们坐下。他给我盛了碗汤,放在面前。
“谢谢。”我说。
“尝尝鱼,看咸淡怎么样。”他说。
我夹了一块鱼肚子肉,放进嘴里。肉质鲜嫩,咸淡适中。“挺好。”
他像是松了口气,给自己也盛了碗汤。
“上午……顺利吗?”我问。
他夹菜的手顿了顿。“嗯。跟她……说清楚了。以后就是普通同事,工作之外不再联系。微信……我删了。”
“嗯。”
“她……哭了。”他低声说,“说我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掐灭。说我自私。”
我没说话,慢慢嚼着嘴里的米饭。
“我跟她说,对不起。但我有家庭,有责任。我不能……不能再错下去。”他抬起眼看我,“林薇,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我说。
“你……不生气吗?听到她哭,听到她说那些话。”
“生气有用吗?”我反问,“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做的,是处理好后果,不是来问我生不生气。”
他低下头。“对不起。”
“这个词,这两天说得够多了。”我说,“以后不用再说了。用行动证明。”
“好。”
我们继续吃饭。气氛依旧沉闷,但少了些昨天的剑拔弩张。像暴风雨过后,天空还是阴的,但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潮湿的空气和零落的积水。
吃完饭,他主动洗碗。我去阳台收衣服。阳光晒过的衣服,有干净的味道。一件件叠好,分类放进衣柜。
下午,我们各自待在书房和客厅。他好像在处理工作,键盘声断断续续。我看了会儿书,看不进去。又打开电视,调了静音,看画面无声地流动。
傍晚时分,他走出来,说:“晚上出去吃吧?小区门口新开了家本帮菜,听说不错。”
我想了想,点头。“好。”
换了衣服出门。傍晚的风很舒服,不冷不热。小区里散步的人多了起来,有遛狗的,有推婴儿车的,有慢跑的。生活气息很浓。
那家本帮菜馆不大,但装修得挺雅致。我们点了几个招牌菜:油爆虾,红烧肉,腌笃鲜,清炒豆苗。
等菜的时候,我们相对无言。他给我倒了杯大麦茶,我接过来,小口喝着。
“林薇,”他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刚来上海时,第一次下馆子吗?”
我愣了一下,回忆慢慢浮上来。“记得。在张江,一家沙县小吃。你点了拌面,我点了蒸饺。加起来不到二十块钱。”
“那时候觉得,沙县就是人间美味。”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怀念,“还说要以后有钱了,天天吃。”
“后来有钱了,却再也没去过沙县。”我说。
“是啊。”他感叹,“人就是这样,得到一些,就忘了另一些。”
菜上来了。油爆虾红亮亮,红烧肉油汪汪,腌笃鲜汤色奶白。香气扑鼻。
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我碗里。“你最爱吃的。”
我看着那块肥瘦相间的肉,忽然有点鼻酸。他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谢谢。”我说,夹起来,放进嘴里。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甜咸适中。
“味道怎么样?”他问。
“不错。”
“那多吃点。”他又给我夹了虾,夹了笋。
我们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交谈两句,关于菜的味道,关于工作上的琐事。避开敏感话题,像一对寻常夫妻。
吃完饭,散步回家。路灯已经亮了,暖黄的光晕染开夜色。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明天周日,”他说,“要不要去看看房子?最近政策好像又有点松动,我们再去中介问问。”
“好。”我说。
“我查了一下,我的积分,如果明年能考过那个高级职称,加上社保年限又满一年,应该就够了。”他说,“到时候,我们就有购房资格了。”
“嗯。”
“先看看总价三百万左右的,偏远一点没关系,地铁沿线就行。首付……我们这几年攒的,加上我爸妈说可以支持一点,应该够。”他规划着,语气里有了点久违的生气,“两室一厅,不用太大。一间我们住,一间……可以当书房,或者以后给孩子。”
孩子。这个词,我们已经很久没提了。
以前是没户口,不敢要。后来是我落户了,但他的还没解决,觉得不稳定。再后来,是工作忙,压力大,一拖再拖。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忽然问。
我沉默了一下。“都喜欢。”
“我也是。”他说,“最好一男一女,凑个‘好’字。”
我忍不住笑了。“想得倒美。”
他也笑了。路灯下,他的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他。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会拉着我的手,指着远处高楼说“以后我们也住那里”的年轻人。
时间改变了我们,但有些东西,似乎还在。
回到家,洗漱,准备睡觉。临睡前,他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问:“今晚……我能回来睡吗?”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还有一丝期待。
“嗯。”我说。
他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去书房拿了枕头过来。
床很大,我们各占一边。中间空出一大块,像楚河汉界。
关了灯,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点路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我们都平躺着,没说话。呼吸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薇。”他轻声叫我。
“嗯?”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我没说话。
“我会改的。”他继续说,“真的。我会好好守约,好好过日子。我们一起,把积分凑够,把房子买了,把日子过好。”
“嗯。”
“睡吧。”他说,“晚安。”
“晚安。”
我闭上眼睛。身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
很久之后,我也睡着了。没有做梦。
第二天,我们真的去看了房子。
中介是个年轻小伙子,很热情,带我们看了闵行和松江交界的几个新盘。都是期房,两年后交房。样板间装修得精致漂亮,但总价超出我们的预算。
“这个户型,得房率高,朝南,双阳台。”中介指着模型介绍,“就是离地铁站远了点,走路要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还行。”陈默说,“以后可以骑共享单车。”
“周边配套呢?”我问,“超市,菜场,医院?”
“规划中都有。”中介指着沙盘上的空白处,“这里以后是商业综合体,这里规划了社区医院,这里是学校。”
“规划……”我重复这个词,“什么时候能落地?”
“这个……政府有计划,应该快了。”中介含糊地说。
看了几个盘,情况都差不多。要么位置偏,要么配套虚,要么总价高。中介说的“性价比高”的,都是顶楼或底楼,或者靠近高架,有噪音问题。
“要不……看看二手房?”陈默提议。
我们又去了附近的中介门店。二手房的选择多一些,但问题也多。老小区,停车难,户型差,装修旧。稍微新一点的,价格又上去了。
“现在市场就是这样。”中介无奈地说,“刚需盘,大家都盯着。稍微好点的,一出来就抢。你们要是有购房资格,得抓紧,看到合适的就下定。”
“我们……资格还没下来。”陈默说。
“哦,那不急。”中介立刻换了语气,“先看看,了解了解行情。等资格有了,随时联系我。”
走出中介门店,已经是下午。阳光有点烈,晒得人发晕。
“慢慢来吧。”陈默说,“至少,我们开始看了。有目标,就有动力。”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沉甸甸的。
看房的过程,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昨晚那点不切实际的温馨。现实的沟壑,依然横亘在面前。户口,房子,钱,每一样都需要时间,需要运气,需要拼命。
我们走在回地铁站的路上,谁也没说话。路过一个街心公园,有老人在下棋,孩子在玩耍。长椅上,一对年轻情侣依偎着,分享一副耳机。
陈默忽然停下脚步。
“林薇,”他说,“对不起。”
我转头看他。“又怎么了?”
“这些年,让你跟着我吃苦了。”他声音很低,“没给你好的生活,没让你有安全感。还……还做了混账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
“有用。”他看着我,眼神认真,“我要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自己有多混蛋,记住你有多不容易。以后,每当我累了,想放弃了,想走捷径了,我就想想今天。想想我们站在这里,看着别人有家,有孩子,有安稳的生活。想想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有这些。”
我鼻子一酸,别开脸。
“走吧。”我说,“回家。”
“好。”
我们继续往前走。他的手,在身侧动了动,似乎想牵我的手,但最终没有伸过来。
我也没伸手。
有些距离,需要时间才能跨越。
接下来的一周,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
我们各自上班,下班,一起吃饭,偶尔交谈。他不再加班到很晚,即使有事,也会提前发微信告诉我。周末,我们一起逛超市,买菜做饭,或者去看场电影。
相敬如宾。这个词,以前觉得是褒义,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疏离。
我们像两个合作默契的室友,礼貌,克制,保持适当的距离。不再有亲昵的拥抱,不再有深夜的谈心,不再有随意的玩笑。
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中间。我们知道它在那里,所以小心地不去触碰。
但也不是全无变化。
他开始主动分担家务。以前都是我做饭他洗碗,现在他学会了做几个简单的菜,周末会主动下厨。虽然味道一般,但心意是有的。
他也会关心我的工作。问我项目进展,听我吐槽客户,给我一些建议。虽然大多时候,我们的话题还是停留在表面,但至少,他在尝试。
我也在调整自己。不再像侦探一样审视他的一举一动,不再揪着过去的细节不放。他晚归,我问一句“吃饭了吗”,他说“吃了”,我就不再多问。
信任像一张揉皱的纸,即使抚平了,折痕还在。但我们可以假装看不见折痕,继续在上面写字。
周五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个访谈节目,嘉宾在讲婚姻保鲜的秘诀。
“最重要的是沟通。”嘉宾说,“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要让对方猜。”
陈默忽然按了暂停。
“林薇,”他转过头看我,“我们……聊聊?”
“聊什么?”我问。
“聊聊……协议。”他说,“签了快两周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了想。“还行。”
“只是还行?”他问。
“不然呢?”我反问,“难道要我说,感觉很好,很幸福?”
他语塞。
“协议的目的达到了。”我说,“我们不再争吵,不再猜疑,生活按部就班。这还不够吗?”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温度。”他说,“以前,我们会吵架,会生气,但也会笑,会闹。现在,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像一潭死水。”
我沉默。
他说得对。协议带来了秩序,但也带走了活力。我们太小心了,生怕说错话,做错事,触犯条款。于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制,所有的表达都被过滤。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撕了协议,回到以前?”
“不是。”他摇头,“协议是底线,不能撕。但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在底线之上,加点东西。”
“加什么?”
“比如……”他想了想,“每周抽一个晚上,不玩手机,不看电视,就聊聊天。聊什么都行,工作,生活,新闻,或者……心里话。”
我看着他。他眼神诚恳,带着试探。
“可以。”我说。
他眼睛亮了一下。“那……就从今晚开始?”
“好。”
我们关掉电视,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一开始,有点尴尬。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先说?”他提议。
我想了想。“我最近……在看一本小说。讲中年危机的。”
“好看吗?”
“还行。就是有点压抑。”
“讲什么的?”
“一个男人,事业遇到瓶颈,婚姻平淡,孩子叛逆。他觉得生活没意思,想逃离。”我说,“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孩,重新感受到了激情。但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家庭。”
“为什么?”他问。
“因为责任。也因为……他发现,激情褪去后,剩下的还是空虚。而家庭,虽然平淡,但有温度。”我看着他说,“那种温度,是日积月累的,是吵过闹过哭过笑过后,沉淀下来的东西。丢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安静地听着,眼神复杂。
“你是不是……在说我?”他低声问。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说。
他低下头,双手交握,指节微微发白。“我……我那时候,就是觉得空虚。觉得生活一眼望到头,没意思。看到她,觉得新鲜,觉得有活力。像……像在黑暗里看到一束光,忍不住想靠近。”
“现在呢?”我问,“还觉得空虚吗?”
他摇头。“不觉得了。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继续靠近那束光,我就会失去你。而失去你……”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是我承受不起的代价。”
我没说话。
“林薇,”他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但求你……别放弃我。别放弃我们。”
我看着他的眼泪,心里那块冰,又裂开了一点。
“我没放弃。”我说,“如果放弃了,就不会签协议,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聊天。”
“那……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他问,像个等待判决的孩子。
“需要时间。”我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不知道。”
“我等。”他说,“多久都等。”
那一晚,我们聊到深夜。聊了很多,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有些话,说开了,心里的疙瘩好像松了一点。
临睡前,他第一次,在黑暗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来了,天气转凉。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风一吹,簌簌地落。
我们的“每周一聊”坚持了下来。有时在客厅,有时在散步时,有时在睡前。话题渐渐深入,从表面的日常,慢慢触及内心的感受。
他开始跟我说工作中的压力,跟领导的关系,对未来的迷茫。我也会说我的烦恼,职业天花板,年龄焦虑,对生育的恐惧。
我们像两个伤痕累累的战士,在战后休整期,互相包扎伤口,分享补给。
协议还在,但不再那么冰冷。它成了我们关系的基石,而不是枷锁。我们知道边界在哪里,所以敢在边界内,更自由地探索。
十月的一个周末,我们回了我父母家。
妈妈做了一桌子菜,爸爸开了瓶酒。饭桌上,他们问起陈默户口的事。
“快了。”陈默说,“在准备职称考试,过了的话,积分就够了。”
“那就好,那就好。”妈妈连连点头,“考上了,房子就能买了。有了房子,孩子的事也可以考虑了。”
“妈,不急。”我说。
“怎么不急?你都三十二了。”妈妈嗔怪道,“趁我还能动,早点生,我帮你们带。”
陈默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知道了妈。”我说,“顺其自然。”
吃完饭,妈妈拉我到阳台,小声问:“你跟陈默……没事吧?”
“没事啊。”我说,“怎么这么问?”
“感觉你们……好像客气了不少。”妈妈观察着我的表情,“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我笑笑,“就是最近工作都忙,累了点。”
“那就好。”妈妈拍拍我的手,“夫妻之间,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互相体谅,互相包容,日子才能过下去。”
“嗯,我知道。”
回程的地铁上,陈默说:“你妈妈还是那么关心你。”
“嗯。”我靠在他肩上,有点困。
“以后……我们常回来看看。”他说。
“好。”
“等我们买了房子,接他们来住段时间。”
“嗯。”
“然后……要个孩子。”他轻声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来着?”
“都喜欢。”我闭着眼睛说。
“那就要两个。”他笑了,“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我没说话,但嘴角扬了扬。
协议签了两个月后,生活似乎真的走上了正轨。
陈默的职称考试通过了。公示期结束,证书到手。加上社保年限也满了,积分终于够了。
我们去人才服务中心提交了材料。工作人员说,流程走完大概要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就是‘新上海人’了。”走出服务中心,陈默长长舒了口气。
“恭喜。”我说。
“是我们。”他握住我的手,“没有你,我一个人走不到今天。”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路边银杏树一片金黄,像挂满了小扇子。
“接下来,就是房子了。”他说,“我这几天又看了几个盘,有个在松江的,离地铁站近,户型也好。就是价格……”
“钱不够?”我问。
“首付还差一点。”他有点不好意思,“我爸妈那边,能支持的有限。你爸妈……”
“我跟我妈说过了。”我说,“她说,如果需要,可以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一部分。”
他愣住了。“这……这怎么行?那是你爸妈养老的……”
“他们愿意。”我说,“说就当是投资了。等我们以后宽裕了,再还他们。”
他眼睛红了。“林薇,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紧紧抱住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把脸埋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那一刻,我觉得,也许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晚上,我们庆祝了一下。在家做了几个菜,开了瓶红酒。
“敬新生活。”他举杯。
“敬新生活。”我碰了碰他的杯子。
酒过三巡,他有点微醺,话多了起来。
“林薇,”他说,“你知道吗?这两个月,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踏实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他看着我说,“协议是约束,也是承诺。它告诉我,只要我守约,你就不会走。这让我……很有安全感。”
我笑了笑。“你以前没安全感吗?”
“有,但不一样。”他摇头,“以前的安全感,是靠感情。感情会变,会淡,会消失。现在的安全感,是靠规则。规则是稳定的,可预期的。”
“所以,你更喜欢现在的状态?”
“喜欢。”他点头,“虽然少了点激情,但多了安心。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安心比激情重要。”
我沉默地喝酒。
“你呢?”他问,“你喜欢现在吗?”
我想了想。“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至少,不累了。”
“不累就好。”他说,“以后,我们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把房子买了,把孩子生了,把父母照顾好。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好。”我说。
喝完酒,他有点醉了,靠在我肩上。我扶他去洗漱,然后把他弄上床。
他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我躺在他身边,却毫无睡意。
拿起手机,无意识地刷着。朋友圈里,有人晒旅行,有人晒美食,有人晒孩子。光鲜亮丽,热气腾腾。
我的生活呢?像一锅温吞水,不冷不热,不沸不冰。
协议带来了稳定,但也带来了某种程度的停滞。我们太专注于“守约”,太害怕“越界”,以至于忘了,婚姻除了责任和义务,还应该有爱和激情。
但爱和激情,是协议给不了的东西。
我只能等待。等待时间,慢慢把裂痕填平,把温度找回。
或者,永远找不回。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上班,开会,处理邮件。中午和同事一起吃饭,听她们聊八卦,聊购物,聊孩子。
“薇薇,你最近气色不错啊。”同事小雅说,“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没什么。”我笑笑,“就是睡得好。”
“我看不止吧。”另一个同事挤眉弄眼,“是不是……二胎计划提上日程了?”
“别瞎说。”我嗔道,“一胎都没有呢。”
“那还不抓紧?你都三十多了。”
“不急。”我说。
其实心里是急的。年龄不等人。但有些事,急也没用。
下午,我正在做方案,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林薇姐,我是小安。能见一面吗?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我看着这条短信,心脏猛地一跳。
小安。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进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面,激起涟漪。
她找我做什么?示威?道歉?还是……不甘心?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最后,我删掉了短信,没有回复。
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删除就能解决的。
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