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雨刚好下起来。
细密的雨丝斜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把窗外的霓虹灯光切割成流动的碎片。陈屿发动车子
,引擎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
“今天加班?”他问。
“嗯,案子有点复杂。”我说,目光落在中控台的手机支架上。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导航界面显示着“回家”的路线,下方有一行小字:常用同行人——小安。
备注是“小安”。
不是全名,不是职称,是“小安”。亲昵的,私人的,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温度。
我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高架桥两侧的建筑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斑,像浸了水的油画。车载音响放着轻音乐,钢琴曲流淌在狭小的空间里,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闻。
“妈今天打电话了。”陈屿说,声音平稳,“又问起孩子的事。”
我没接话。
“我说我们在调理身体,让她别着急。”他顿了顿,“其实她也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他有别的意思。结婚五年,备孕三年,检查报告摞起来有半尺高。我的问题,输卵管不通,手术做过两次,中药喝了不知道多少副。每次婆婆打电话,语气都像在询问一项工程的进度。
“下个月我再换家医院看看。”我说,声音很轻。
陈屿“嗯”了一声,右手离开方向盘,似乎想碰碰我的手,又收了回去。这个动作很细微,但我看见了。就像我看见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安”一样清楚。
车开进小区地下车库,灯光惨白。停好车,陈屿拔钥匙,解安全带,动作一气呵成。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动,看着他推开车门,雨伞在手里撑开。
“走吧。”他说,站在车门外等我。
我下车,走进他撑开的伞下。伞不大,他的肩膀湿了一小块。电梯从负二层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们的身影——他比我高半个头,西装笔挺,我穿着职业套装,手里拎着公文包。标准的都市夫妻形象,体面,疏离。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
门打开,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我换鞋,把包挂在衣帽架上。陈屿去厨房倒水,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喝点热水。”他把杯子递过来。
我接过,水温刚好。客厅的电视开着,播放着晚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字正腔圆。我们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两个抱枕的距离。
“明天周六。”陈屿说,“要不要去看电影?新上了部片子,评分挺高。”
“律所有个案子要赶,得加班。”我说。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有点疲惫。三十二岁,建筑公司项目经理,常年奔波在工地和会议室之间。他的白头发比我发现得早,第一根出现在二十八岁那年。
我起身去浴室洗澡。
热水冲下来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水声隔绝了客厅的电视声,也隔绝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镜子蒙上水雾,模糊的人影在里面晃动,看不清表情。
两天前的晚上,也是这样的雨夜。
我从律所加班回来,已经十一点半。陈屿在书房,门虚掩着,电脑屏幕的光透出来。我推门进去,他正在看图纸,戴着眼镜,眉头微蹙。
“还没睡?”我问。
“马上。”他说,目光没离开屏幕。
我走近,把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视线不经意扫过电脑旁的手机,屏幕亮着,微信对话框还没关。最上面一条消息,发送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陈工,方案我改好了,您看看行吗?”
头像是个卡通猫咪,昵称是“安”。
陈屿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伸手按灭了屏幕。动作很快,但不够自然。
“哪个项目的?”我问。
“新区那个商业综合体。”他说,“新来的实习生,做事挺认真,就是经验不足,得多盯着点。”
“实习生还加班到这么晚?”
“年轻人有干劲。”他笑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不像我们,熬不动了。”
我没再问,转身出了书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几秒,又暗下去。黑暗里,我站了一会儿,听见书房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规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陈屿在我身边睡着,呼吸平稳。结婚五年,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但身体之间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太远显得生疏,也不会太近让人窒息。
我想起刚结婚的时候。
二十五岁,我从外地考到上海读研,毕业后进了现在的律所。陈屿是上海本地人,我们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第一次见面在一家咖啡馆,他迟到了十分钟,进门时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
“抱歉,工地临时有事。”他说,声音有点喘。
那天我们聊了三个小时。他讲他负责的项目,我讲我经手的案子。分别时他送我回家,在地铁站口说:“你和我认识的其他女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眼睛里有一种……很清醒的东西。”他说,“好像什么都看得明白。”
后来我们开始约会,看电影,吃饭,逛公园。半年后他求婚,在一个下雨的周末下午。没有玫瑰,没有蜡烛,只有一枚简单的钻戒,和他认真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浮夸的形式。”他说,“但我是认真的,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答应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亲友。我父母从老家赶来,看着穿着婚纱的我,母亲眼眶红了,父亲一直握着陈屿的手,说“好好待她”。陈屿的父母对我很客气,那种客气里带着审视——外地姑娘,工作不错,但家庭普通,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尽快给陈家添个孙子。
婚后的生活按部就班。
我工作忙,他也忙。我们像两个精密齿轮,在各自轨道上运转,偶尔咬合,大部分时间平行。周末一起买菜做饭,节假日回他父母家吃饭,每年陪我回一次老家。日子过得平静,像一潭深水,表面无波。
直到备孕这件事成为家庭的核心议题。
检查,治疗,再检查,再治疗。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一次次落空。婆婆的电话从每月一次变成每周一次,语气从关切变成焦虑,最后变成某种不言而喻的责备。
“小沈啊,不是妈催你,但你看陈屿都三十二了……”
“我知道,妈。”
“要不你们考虑下试管?我听说现在技术很成熟了。”
“我们在考虑。”
对话总是这样结束。挂断电话,陈屿会拍拍我的肩,说“别往心里去”。但他眼里的失望,像细小的针,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浴室的水渐渐变凉。
我关掉花洒,用浴巾擦干身体。镜子上的水雾散了些,能看清自己的脸——三十岁,眼角有了细纹,眼神还是清醒的,清醒得有点冷。
走出浴室,陈屿已经躺下了。床头灯开着他那一侧,他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僵硬。我爬上床,关掉自己这边的灯。
黑暗笼罩下来。
“沈妍。”他突然开口。
“嗯?”
“如果……”他停顿了很久,“如果一直怀不上,你会考虑离婚吗?”
空气凝固了几秒。
“为什么这么问?”我的声音很平静。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他说,翻过身面对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呼吸声,“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一直在拖累你。”
“拖累我什么?”
“让你承受这么多压力。”他说,“我妈那边,还有……我自己。”
我没说话。
“其实有没有孩子,我都可以接受。”他继续说,声音有点哑,“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我为什么不能接受?”
“因为你太要强了。”他说,“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婚姻也是,你希望它是完美的,没有瑕疵的。”
我笑了,笑声很轻,在黑暗里显得突兀。
“陈屿,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我说,“只有愿不愿意继续的婚姻。”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睡吧。”
“好。”
我们各自转过身,背对着背。床很大,中间的空隙像一道无形的沟壑。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我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第二天是周六,但我真的去了律所。
其实案子没那么急,我只是需要离开那个家,离开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地铁二号线,从静安寺到陆家嘴,车厢里人不多,每个人都戴着耳机,盯着手机屏幕。
我在律所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咖啡和三明治,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吃。玻璃窗外是浦东的清晨,高楼林立,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很厚。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妍妍,这周末回家吗?你爸买了你爱吃的笋干。”
我打字回复:“这周加班,下周吧。”
“工作别太累,注意身体。”
“知道了妈。”
放下手机,我看着窗外发呆。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早晨,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住院了,心脏不太好。我连夜赶回老家,在医院守了三天。陈屿那段时间在跟一个重要的项目,只来了一天就走了。
临走前他在医院走廊对我说:“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钱的事别担心。”
我说好。
他抱了抱我,手臂有力,但时间很短。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回到病房,母亲已经醒了,看着我问:“陈屿走了?”
“嗯,他工作忙。”
母亲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但那个叹息里的含义,我听得懂。
从老家回上海的高铁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突然觉得疲惫。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某个地方塌了一块,怎么填都填不满。
后来母亲的身体慢慢好转,但不能再劳累。父亲退休了,在家照顾她。我每个月寄钱回去,数额不小,陈屿从来不过问。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不过问彼此的财务,不过问彼此的家庭负担。
但默契有时候是双刃剑。
它让你自由,也让你孤独。
我在律所待到下午四点。
整理完案卷材料,关掉电脑,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风景。黄浦江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穿过城市。游轮缓缓驶过,拉出长长的水痕。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陈屿:“晚上回家吃饭吗?我买了鱼。”
“回。”我回复。
“好,等你。”
简短的对话,标准的夫妻日常。我收起手机,拎起包离开办公室。电梯下行时,镜面墙壁里又出现那个穿职业套装的女人,表情平静,眼神清醒。
到家时已经六点。
开门就闻到饭菜香。陈屿在厨房,系着围裙,锅里炖着鱼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餐桌上摆好了碗筷,两副,整整齐齐。
“洗手吃饭。”他从厨房探头说。
我去洗手,水流过手指,温热。回到餐厅时,汤已经盛好了,乳白色的鱼汤,上面撒了葱花。还有两个炒菜,青椒肉丝和蒜蓉西兰花,都是我爱吃的。
“今天怎么有空做饭?”我问。
“项目阶段性结束了,能喘口气。”他说,给我盛饭,“尝尝鱼汤,我炖了两个小时。”
我舀了一勺,味道鲜美。
“好喝。”
他笑了,眼角有细纹。这个笑容很真实,不像昨晚黑暗中那个疲惫的侧影。我们安静地吃饭,电视没开,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沈妍。”他突然说。
“嗯?”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我爸妈那边……最近在提积分落户的事。”他说,语气斟酌,“你知道的,我爸明年就退休了,他们想让我把积分名额留着,以后给他们办居住证。”
我点点头。上海积分落户政策,符合条件的非沪籍人员可以申请,名额有限。陈屿作为沪籍居民,可以为配偶或父母申请积分。
“你怎么想?”我问。
“我还没想好。”他说,“但妈提了好几次,说他们年纪大了,以后看病什么的方便些。”
“你爸不是有职工医保吗?”
“有是有,但总归……”他没说完。
我明白了。这不是医疗的问题,是身份的问题。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希望有一个正式的身份认可,哪怕只是一张居住证。
“你的名额,你自己决定。”我说,继续吃饭。
“那你呢?”他问,“你不想落户吗?”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
想吗?当然想。在上海生活了八年,工作,结婚,安家。但户口还在老家,每次办证件都要来回跑,孩子上学的问题更是悬在头顶的剑——虽然我们还没有孩子。
“我的事以后再说。”我说,“先紧着老人吧。”
陈屿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沈妍,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这是应该的。”
晚饭后我洗碗,他擦桌子。厨房的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暖意。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渍。
“对了。”陈屿在身后说,“下周二我出差,去杭州,三天。”
“好。”
“你自己在家……锁好门。”
“知道。”
对话结束。我继续洗碗,他继续擦桌子。配合默契,像演练过无数遍。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看不见,但存在。
周一上班,我处理了几个咨询案件。
中午和同事在食堂吃饭,听她们聊家长里短——孩子的补习班,婆婆的挑剔,丈夫的应酬。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沈律师,你和你家陈工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突然有人问。
“顺其自然。”我说。
“也是,这事急不得。”同事笑笑,“不过你家陈工那么优秀,可得看紧点。现在的小姑娘,可不管有没有结婚。”
大家都笑起来。
我也笑,但笑容有点僵。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站在窗前深呼吸。楼下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故事。
手机在桌上震动。
我拿起来看,是陈屿发来的微信:“晚上加班,不用等我吃饭。”
“好。”我回复。
放下手机,我打开电脑,继续工作。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像某种节奏固定的心跳。窗外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晚上八点,我离开律所。
地铁站里人潮涌动,晚高峰还没完全过去。我站在站台上等车,看着对面广告牌闪烁的光。列车进站,带起一阵风,吹起我的头发。
车厢里很挤,我被挤在角落里,贴着冰冷的车厢壁。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喂?”
“请问是沈妍沈律师吗?”一个年轻的女声,有点怯生生的。
“我是,您哪位?”
“我……我是陈屿公司的实习生,我叫安小雨。”她说,“陈工让我联系您,说有个文件需要您帮忙看看。”
我愣了愣。
“什么文件?”
“是……是一份合作协议,陈工说您比较懂合同法。”她的声音更小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如果方便的话,我能加您微信把文件发过去吗?”
“可以。”我说,报了自己的微信号。
“谢谢沈律师!”她似乎松了口气,“那我马上加您。”
电话挂断。几秒钟后,微信弹出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只卡通猫咪,昵称“小雨”,验证信息:“安小雨,陈工的实习生。”
我通过了申请。
几乎同时,文件发过来了。是一份建筑项目的合作协议,二十多页。我点开粗略浏览,条款确实有些问题,权利义务约定不清晰,违约责任条款太模糊。
“我看完了。”我打字回复,“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我标出来发给你。”
“太感谢了!”她秒回,“陈工说您特别厉害,果然是真的。”
我没接这个话茬,开始标注文件。地铁到站,我下车,边走边在手机屏幕上划动。夜晚的街道很安静,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家已经九点半。
客厅灯亮着,陈屿还没回来。我换鞋,倒水,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文件。十点左右,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陈屿进门,看见我,愣了一下。
“还没睡?”
“在帮你实习生看合同。”我说,举起手机。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正常。
“哦,小雨跟你说过了?”他换鞋,把公文包放在玄关柜上,“那孩子挺认真的,就是法律这块不太懂,我就让她直接找你。”
“嗯,看出来了。”我说,“条款问题不少,我改完发给她了。”
“谢谢。”他走过来,坐在沙发另一端,“吃饭了吗?”
“吃了外卖。”
“我还没吃。”他说,揉揉眉心,“晚上跟甲方开会,拖到现在。”
“厨房有面条,我给你煮。”
我起身去厨房。烧水,下面,打鸡蛋,切葱花。动作熟练,像做过千百遍。陈屿跟进来,靠在门框上看我。
“沈妍。”
“嗯?”
“你……”他停顿,“你不好奇吗?关于小雨。”
我关火,把面盛进碗里,撒上葱花。
“好奇什么?”我问,把碗递给他。
他接过碗,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
“没什么。”他说,低头吃面。
我回到客厅,继续看手机。微信里安小雨发来感谢的话,说修改后的条款清晰多了,还加了个可爱的表情包。我没回复,退出聊天界面。
陈屿吃完面,洗了碗,回到客厅。
“我明天早上的高铁去杭州。”他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几点走?”
“七点,我打车去车站,你不用早起。”
“好。”
又是沉默。我们坐在沙发的两端,像两个谈判桌上的对手,中间隔着无形的界限。电视开着,但谁也没看进去。
“沈妍。”他又开口。
我看向他。
“如果……”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怎么办?”
问题很突然,像一把刀,划破了平静的伪装。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他的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恳求的东西——好像在期待某个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
“那要看是什么事。”我说,声音很平静。
“比如……”
“比如出轨?”我替他说完。
他脸色变了变,没说话。
我笑了,这次笑出了声。
“陈屿,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说,“不是背叛本身,是欺骗。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别人,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们可以离婚,好聚好散。但如果你骗我……”
我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我没有。”他说,声音很低,“我只是……最近很累,胡思乱想。”
“累就休息。”我说,“别胡思乱想。”
“嗯。”
对话结束了。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像投进湖面的石子,涟漪会一圈圈扩散,直到触及岸边。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陈屿已经走了,客厅收拾得很干净,垃圾桶里没有垃圾,餐桌擦得一尘不染。这是他出差前的习惯,把家里整理好,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些什么。
我起床,洗漱,做早餐。煎蛋,烤面包,热牛奶。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完,看着窗外的晨光一点点亮起来。
手机响了,是母亲。
“妍妍,吃早饭了吗?”
“正在吃。”
“陈屿呢?”
“出差了,去杭州。”
“哦……”母亲顿了顿,“妍妍,妈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你王阿姨昨天来家里,说她女儿在上海落户了,用的她老公的积分名额。”母亲的声音有点犹豫,“妈就想问问,陈屿那边……有没有提过给你办积分的事?”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
“提过。”我说,“但他父母也想办,年纪大了,需要居住证看病。”
“这样啊……”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自己呢?你就不想落户吗?在上海这么多年了,没户口总归不方便。”
“妈,这事不急。”
“怎么不急!”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你都三十了,还没孩子,没户口,万一以后……妈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说,“但我有自己的考虑。”
母亲叹了口气,那口气很长,很重,像压了什么千斤重担。
“妍妍,妈不是要逼你。只是女人啊,得为自己打算。陈屿对你好,妈知道,但有些东西,得抓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嗯。”
“那你忙吧,妈不打扰你了。”
电话挂断。我放下手机,看着盘子里的煎蛋,已经凉了,油凝固成白色的斑点。我端起盘子倒进垃圾桶,把餐具放进水槽。
水龙头打开,水哗哗流着。
我站在水池前,看着水流冲刷碗碟,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但我没哭,只是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关掉水龙头,擦干手,换衣服出门。
律所今天很忙。
上午开庭,下午见客户,晚上还要整理材料。我把自己埋进工作里,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土,以为看不见,问题就不存在。
但问题一直在。
下午四点,我在会议室见客户时,手机震动了。是安小雨发来的微信:“沈律师,您今天有空吗?我想当面谢谢您,请您喝杯咖啡。”
我皱了皱眉,回复:“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不只是为了合同的事。”她很快回复,“还有一些……关于陈工的事,我想跟您聊聊。”
我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
会议室里,客户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案情,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窗外的阳光很刺眼,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沈律师?”客户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抱歉,您继续。”我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但接下来的半小时,我一直在走神。客户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机械地点头,给出一些公式化的回应。终于送走客户,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手机还握在手里。
安小雨的最后一条消息躺在屏幕上,像一颗定时炸弹。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然后我解锁,打字:“时间地点?”
“今天下班后可以吗?您公司附近有家星巴克,六点半?”
“好。”
发送。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敲打。窗外传来城市的喧嚣,车流声,人声,施工声,混在一起,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六点二十,我离开律所。
星巴克就在隔壁街,步行五分钟。推门进去,咖啡香扑面而来。店里人不多,我扫视一圈,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一个年轻女孩。
她穿着浅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前放着一杯拿铁,正低头看手机。我走过去,她抬起头,眼睛很大,眼神干净。
“沈律师?”她站起来,有点紧张。
“是我。”我说,“安小雨?”
“对对,是我。”她连忙点头,“您喝什么?我去买。”
“美式,谢谢。”
她去吧台点单,背影纤细。我坐下来,看着窗外。傍晚的天空是橘红色的,云层镶着金边,很美,但美得有点不真实。
安小雨端着咖啡回来,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我面前。
“沈律师,真的很感谢您。”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很端正,“合同的事,还有……您愿意见我。”
“你说有事要聊。”我直接切入主题,“关于陈屿?”
她咬了咬嘴唇,点头。
“其实……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声音很小,“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
“我喜欢陈工。”她说,眼睛看着我,没有躲闪,“我知道这样不对,他有家庭,但我控制不住。”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
“我们是在项目上认识的,我是实习生,他是项目经理。一开始只是工作接触,但后来……他对我很好,教我很多东西,加班晚了会送我回家,我生病了会给我买药。”她的声音有点抖,“我知道这可能只是他作为前辈的照顾,但我……”
她停下来,眼眶红了。
“你跟他表白了吗?”我问,声音很平静。
她摇头。
“我不敢。”她说,“我怕破坏他的家庭,也怕……他拒绝我。”
“那你今天找我是?”
“我想知道……”她抬头看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想知道您和陈工的感情怎么样。如果……如果你们之间有问题,那我……”
“那你就有机会了?”我替她说。
她没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但提神。
“安小姐。”我说,“首先,感谢你的坦诚。其次,我想告诉你几件事。”
她坐直身体,认真听着。
“第一,我和陈屿结婚五年,感情有起伏,但还没到破裂的地步。”我说,“第二,你的喜欢是你的自由,但插足别人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第三……”
我停顿,看着她年轻的脸。
“第三,陈屿是个负责任的人。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意思,会先处理好和我的关系,再开始新的感情。如果他没这么做,说明他还没想清楚,或者……根本没那个意思。”
她的脸色白了白。
“我……我不是想破坏你们。”她小声说,“我只是……”
“只是控制不住。”我接过话,“我理解。年轻时的喜欢很纯粹,也很冲动。但安小姐,生活不是偶像剧,有些线跨过去了,就回不了头。”
她低下头,眼泪掉下来,砸在手背上。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找您的。”
“不,你该找。”我说,“至少你让我知道了这件事。”
她惊讶地抬头。
“沈律师,您不生气吗?”
“生气有用吗?”我问,“生气能让你不喜欢他,还是能让他不回你的消息?”
她答不上来。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了。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路灯亮起,车流如织。
“安小姐,我建议你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我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里。”
她点点头,擦掉眼泪。
“谢谢您,沈律师。”她说,“您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
“我以为……”她犹豫,“以为您会很凶,会骂我。”
我笑了。
“骂你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
她摇头。
“所以。”我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文件的事不用再谢了,那是我的工作。至于感情的事……你自己想清楚。”
“沈律师。”她叫住我,“您会告诉陈工吗?”
我回头看她。
“这是我的事。”我说。
然后我推门离开。夜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的温热。我沿着街道慢慢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规律,像某种倒计时。
手机响了,是陈屿。
“吃饭了吗?”他问。
“吃了。”
“在干嘛?”
“刚见完客户,在回家路上。”
“哦。”他顿了顿,“杭州这边下雨了,挺大的。”
“上海没下。”
沉默。电话里能听见他那边雨声哗哗,还有隐约的车流声。
“沈妍。”他说。
“嗯?”
“我想你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停在人行道上,看着红灯变绿,绿灯变红,车流停下又启动。
“嗯。”我说,“早点休息。”
“你也是。”
电话挂断。我握着手机,站在街角,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回家?那个空荡荡的房子?还是继续在街上游荡,像找不到家的魂?
最后我还是回家了。
开灯,换鞋,洗澡。热水冲下来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浮现出安小雨的脸——年轻,干净,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喜欢。
那样的眼神,我曾经也有过。
刚认识陈屿的时候,我也曾那样看着他,觉得他什么都好,连缺点都可爱。但结婚五年,生活磨平了那些光芒,剩下的只有琐碎和现实。
我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体。镜子里的女人三十岁,眼角有细纹,眼神清醒,清醒得有点冷。我对着镜子笑了笑,笑容很勉强。
走出浴室,手机在客厅茶几上震动。
是陈屿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杭州的夜景,灯火璀璨,配文:“这里的夜景很美,下次带你来。”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回复:“好。”
放下手机,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频道,是重播的综艺节目,嘉宾们在笑,观众在笑,笑声很热闹,但传不到我心里。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我们备孕失败第三次,从医院出来,陈屿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一路无话,等红灯时,他突然说:“沈妍,要不我们算了吧。”
“算什么?”
“孩子的事。”他说,“没有就没有,我们两个人过也挺好。”
我看着窗外,行人在斑马线上匆匆走过,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手机。
“你妈那边怎么办?”我问。
“我去说。”他说,“这是我的决定。”
但后来他并没有说。婆婆还是每周打电话,语气越来越急。陈屿的态度也从“我去说”变成了“再试试”。
我知道他压力大。
他是独子,父母期望高,亲戚朋友都在看着。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传宗接代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尤其对老一辈人来说。
有一次我们去他父母家吃饭,饭桌上婆婆又提孩子的事。我放下筷子,说:“妈,这事急不得。”
“怎么急不得!”婆婆声音提高,“陈屿都三十二了,你也不小了,再拖下去,高龄产妇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
“但什么但!”婆婆打断我,“小沈啊,不是妈说你,女人得有个女人的样子。工作再重要,能有家庭重要?”
陈屿在旁边打圆场:“妈,吃饭呢,别说这些。”
“我说错了吗?”婆婆瞪他,“我还不是为你们好!”
那顿饭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陈屿开车,我一直看着窗外。高架桥上的路灯连成一条光带,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对不起。”他突然说。
“为什么道歉?”
“我妈她……说话不好听。”
“她说的是事实。”我说,“我确实年纪不小了,工作也确实忙。”
“但这不是你的错。”他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我的错。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错,自古如此。
从那天起,我很少再去他父母家。陈屿自己去,回来时会带一些婆婆做的菜,放在冰箱里,但我很少吃。
冰箱渐渐被那些饭菜塞满,像某种无声的抗议。
我关掉电视,客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数着上面的纹路。
一条,两条,三条……
数到第一百条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安小雨。
“沈律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她的声音很轻,“我刚刚给陈工发了消息,说我想清楚了,会和他保持距离。”
我坐起身。
“他回复了吗?”
“回复了。”她说,“他说……‘好,好好工作’。”
“那就好。”
“沈律师。”她顿了顿,“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
“您爱陈工吗?”
问题很直接,像一把刀。我握着手机,手指收紧。
“这和你有关系吗?”我问。
“对不起,我不该问。”她连忙说,“我只是……只是觉得,如果您还爱他,就应该让他知道。男人有时候很迟钝,需要明确的信号。”
我笑了,笑声里有点讽刺。
“安小姐,你多大了?”
“二十三。”
“难怪。”我说,“二十三岁,还相信爱能解决一切。”
她沉默。
“早点睡吧。”我说,“明天还要上班。”
“好的,沈律师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我放下手机,继续躺在沙发上。天花板上的纹路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像某种神秘的密码,我解不开。
爱吗?
当然爱过。不然不会结婚,不会一起生活五年。但爱是会变的,像食物会变质,像鲜花会枯萎。五年的时间,足够把炽热的爱变成温吞的亲情,或者……变成习惯。
陈屿爱我吗?
也许也爱过。但现在呢?我不知道。他对我好,负责任,顾家,但那种好更像是一种义务,而不是冲动。
我们像两个合伙开公司的人,把婚姻当成一个项目在经营。投入时间,投入精力,期待回报。但当回报迟迟不来时,就开始怀疑这个项目值不值得继续。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凌晨四点。脖子有点落枕,我揉着脖子坐起来,打开手机。屏幕亮起,刺得眼睛疼。
有一条未读微信,是陈屿凌晨两点发的:“睡不着,想跟你聊聊。”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聊什么?”
他秒回:“你也没睡?”
“刚醒。”
“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事。”
对话停顿。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很久没有消息发过来。我等着,等着,等到窗外天色泛白。
终于,消息来了。
“沈妍,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我的心往下沉。
“什么事?”我打字,手指有点抖。
“我和小雨……走得有点太近了。”他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我控制不住。”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像外语一样难懂。控制不住。又是控制不住。安小雨这么说,他也这么说。
“所以呢?”我回复。
“所以我想跟你坦白。”他说,“我和她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但我对她……有好感。我知道这很混蛋,但我真的……”
他没说完。
我放下手机,站起身。客厅的窗帘没拉,晨光一点点渗进来,把房间染成灰蓝色。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
清洁工在扫地,刷刷的声音很有规律。早起的老人牵着狗在遛弯,狗摇着尾巴,很快活。
世界还在正常运转。
只有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塌了一角。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陈屿:“我们能谈谈吗?等我回去。”
我打字:“好。”
发送。然后我关掉手机,走进卧室,躺在床上。被子有陈屿的味道,淡淡的,像某种记忆的残留。我把脸埋进枕头,深呼吸。
没有哭,只是觉得累。
累到骨头里,累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但大脑很清醒,清醒地分析着现状,清醒地规划着下一步。
这就是我,永远清醒,永远冷静。
哪怕心在流血,也要先找止血带。
陈屿是三天后回来的。
那天是周四,我照常上班。下午有个调解庭,我代表客户和对方谈判。对方律师很强势,我寸步不让,两个女人在会议室里针锋相对。
最后达成协议时,已经下午五点半。我送走客户,回到办公室,累得不想动。手机上有陈屿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消息:“我到家了,等你吃饭。”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加班,晚点回。”
“好,我等你。”
我没再回复。在办公室坐到七点,看着窗外的天色从亮到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最后我收拾东西,离开律所。
地铁上人很多,我被挤在角落里,贴着冰冷的车厢壁。列车在隧道里穿行,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灯光闪过,像流星。
到家时已经八点。
开门,客厅灯亮着,餐桌上摆着饭菜,用盘子扣着保温。陈屿坐在沙发上,看见我,站起来。
“回来了。”
“嗯。”
“吃饭吧,菜还热着。”
我换鞋,洗手,在餐桌前坐下。他掀开盘子,四菜一汤,很丰盛。都是我爱吃的菜,但他没动筷子,只是看着我。
“吃吧。”我说。
“你先吃。”
我拿起筷子,夹菜,吃饭。味道很好,但食不知味。我们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像最后的晚餐。
饭后我洗碗,他擦桌子。水声哗哗,抹布在桌面上划出规则的弧线。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诡异。
收拾完厨房,我们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中间还是隔着两个抱枕的距离,但这次,距离像一道鸿沟。
“沈妍。”他开口。
“嗯。”
“我想跟你谈谈小雨的事。”
“谈吧。”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在一起,手指绞得很紧。
“我和她是在项目上认识的,她是实习生,我是项目经理。一开始只是工作关系,但后来……她对我很依赖,我也习惯了照顾她。”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那时候……很累,压力很大,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轻松一点。”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但我发誓,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他抬头看我,眼神恳切,“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更没有……我只是把她当妹妹,或者……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朋友?”我重复这个词,语气平静,“什么朋友需要每天聊天,需要备注‘小安’,需要在她生病时买药,需要加班后送她回家?”
他的脸色变了。
“你……你怎么知道?”
“她找我了。”我说,“三天前,在星巴克。”
他愣住了,眼睛里闪过震惊,慌乱,然后是羞愧。
“她去找你?为什么?”
“她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