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狗剩。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字。她说名字越贱,人越好养活。我们烂泥沟村,十里八乡最穷的村。养活,就是头等大事。88年开春,我二十二了,还没摸过女人的手。不是我不想,是穷。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一头比我还瘦的老黄牛,还有个药罐子娘。谁家姑娘愿意跳这个火坑?村里和我差不多的光棍,能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大家白天在田里磨力气,晚上就凑在村口大槐树下,讲荤段子,眼睛里冒着绿光,像一群饿狼。那天,我正从地里回来,一身泥,一身汗。还没进家门,就听见我娘那压着兴奋的嗓门。“真的?二叔,您说的是真的?”二叔是我们村的村长,我爹的堂弟,辈分大,说话有分量。我挑开门帘进去,就看见二叔坐在我们家唯一一把没豁口的板凳上,正滋溜滋溜地喝着棒子面糊糊。我娘搓着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烂菊花。“狗剩回来了!”她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快,快谢谢你二叔!”我一头雾水,放下锄头,“谢他干啥?”二叔把碗底舔干净,拿油乎乎的袖子擦了擦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狗剩啊,你小子,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们家这种光景,除了狗屎,哪有什么运。“二叔,您就别拿我开涮了。”“谁跟你开涮!”二叔眼睛一瞪,“上面分下来一个女知青,上海来的!点名要落户到咱们村。”知青?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城里都改革开放了,谁还往我们这穷山沟里跑?“上海来的?”我娘的声音都在抖,“那得是多金贵的姑娘啊……”“可不是嘛!”二叔一拍大腿,“听说是在城里犯了点事,家里也没人了,这才给送回来的。二十六了,还没嫁人。”二十六。在我们村,二十六的女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心里那点火苗,“噗”地一下,又灭了。“那跟我们家有啥关系?”我闷声问。二叔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村里开会研究了。这女知青,一个人,没个依靠,在这村里咋活?得给她找个家。”我娘的呼吸都停了。“二叔……您的意思是……”“村里光棍这么多,给谁不给谁,都得闹意见。我想来想去,狗剩这孩子,最老实,最能干!这福气,得给他!”我脑子彻底不会转了。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要给我当媳妇?这跟天上掉下来个仙女,说要嫁给灶王爷有什么区别?我木木地看着我娘。我娘“扑通”一声,就要给二叔跪下。“二叔!您这可是救了我们家两条命啊!”二叔赶紧把她扶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干啥!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家赶紧准备准备,把东边那间房收拾出来,买二尺红布,扯几斤肉,后天就把人接过来,把事办了!”后天?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个晕头转向的,不真实的梦。二叔走了,我娘抱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儿有媳妇了……我儿有媳妇了……狗剩啊,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啊!”我被她晃得头晕。我看着我们家这黑黢黢的土屋,闻着空气里那股子穷酸和霉味,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上海姑娘。那得是啥样?穿着电视里那种的确良的衬衫,脚上是小白鞋,说话细声细气的,身上还带着香味儿。让她住这?让她跟我这个浑身泥土味儿的庄稼汉过日子?这不是糟蹋人吗?我心里堵得慌。“娘,这事……能成吗?”“咋不成!你二叔亲口说的!这是村里的决定!”我娘抹了把泪,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你别管了,赶紧去镇上,把你爹留下那块银元当了,扯布,买肉!要风风光光地把人娶进门!”我捏着那块冰凉的、包在红布里的银元,一步一步往镇上走。心里像是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村里炸了锅。我分到一个上海女知青当媳妇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飞遍了烂泥沟的每一个角落。我走在路上,那些平时对我爱答不理的婶子大娘,都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狗剩啊,出息了啊!”“以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城里姑娘!”而那些光棍汉们,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揣测。王二癞子,村里有名的混子,堵在我回家的路上。他斜着眼,嘴里叼着根草棍儿。“狗剩,可以啊。不声不响的,弄了个上海货?”他嘴里的“货”字,说得又轻又贱。我攥紧了拳头。“关你屁事。”“哟,要当新郎官了,脾气也长了?”王二癞子朝我吐了口唾沫,“我可告诉你,那种城里来的娇小姐,水嫩着呢!你个土包子,会用吗?别给整坏了。”他身后的几个混混哄堂大笑。我胸口的火“噌”地就上来了。“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就不放,咋地?”王二癞子凑过来,一脸挑衅,“你动我一下试试?耽误了你娶媳妇,可别怪我。”我死死地盯着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知道他就是想激怒我,想让我动手,好把这门亲事搅黄了。我不能上当。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狗不挡道。”说完,我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他更加嚣张的笑声。“等着吧,狗剩!你那媳妇,早晚是老子的!”我回到家,一头扎进水缸,用冰冷的井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了
个遍。那股子邪火,才算压下去一点。但我心里更沉了。娶了她,不只是我家多了口人吃饭那么简单。我是把一个麻烦,一个所有人都盯着的麻烦,领回了家。我能护住她吗?我不知道。婚礼办得极其简单。说是婚礼,其实就是在我家院子里摆了两桌。村长二叔,还有几个沾亲带故的叔伯。肉是买了,我娘炖了一大锅猪肉白菜,香气飘了半个村。她,那个叫林文静的上海女人,就坐在东屋的土炕上。我娘把家里唯一一面镜子——巴掌大的,后面糊着硬纸板——给了她。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很黑,在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辫子。她没哭,也没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村里来看热闹的女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伸着脖子往里瞧,叽叽喳喳的。“哎哟,长得是真俊!皮肤白的,跟雪似的。”“就是太瘦了,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能生养吗?”“你看她那样子,冷冰冰的,像个木头人。怕是不好伺候哦。”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端着一碗肉,走进屋。“吃点吧。”我把碗递过去,声音干巴巴的。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是她第一次正眼看我。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山里的泉水,清澈见底。但那泉水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她没接那碗肉。“我不饿。”她说。声音和我预想的一样,很轻,很好听。但也很冷。我把碗放在炕沿上。“不吃东西,扛不住的。”她没再说话,扭过头,继续看着窗外。窗外,是光秃秃的黄土坡。我知道,她在看上海。一个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酒席很快就散了。二叔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狗剩,好好过日子!明年让你二叔我抱上大侄子!”院子里的人都哄笑起来。我脸烧得厉害,只能嘿嘿傻笑。我娘把客人都送走,又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她走到东屋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又回头看看我,欲言又止。最后,她叹了口气,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烫手的煮鸡蛋。“对人家好点。”说完,就回自己屋了。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天已经全黑了。月亮挂在天上,冷清清的。东屋的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豆油灯光。我知道,我该进去了。这是我的新房。里面,是我的媳妇。我手心里全是汗,那两个鸡蛋几乎被我捏碎。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像一截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去,进去之后,又该说什么,做什么。我这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最后,我心一横,推开了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正坐在炕上,就着那点微弱的灯光,看一本书。听到我进来,她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我把门闩插上。屋子很小,我一进来,就显得更挤了。空气里,是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我的汗味,还有这屋子本身的土腥味。一种奇怪的,让人窒息的味道。我把鸡蛋放在桌上,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放哪里。“那个……天不早了,睡吧。”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王二癞子会说的话。她合上了书,慢慢地转过身。灯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看不清表情。“你过来。”她说。我心里一跳。我以为,她想通了,认命了。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在炕沿边坐下。心脏咚咚咚地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没有看我,而是重新打开了那本书。那是一本很旧的书,封面都磨破得看不清字了。她指着书上的一个字。“这个字,你认识吗?”我愣住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字,一撇一捺。我摇了摇头。我爹死得早,我娘不识字,我从小就跟着村里人下地,连学堂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这个字,念‘人’。”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才能站稳。这就是人。”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字。“人”。我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知道,我叫“人”。“你想学吗?”她问。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也没有认命的绝望。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交易。“学……学这个干啥?”我结结巴巴地问,“能当饭吃?”“不能当饭吃。”她摇摇头,“但是,能让你知道,你和地里的庄稼,和圈里的牲口,有什么不一样。”“能让你明白,你为什么活着。”“能让你,活得像个‘人’。”我被她的话震住了。活得像个“人”?我难道不是人吗?我看着她那张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固执而明亮的眼睛。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她的条件。也是她的武器。她用这种方式,在我,在她,在整个烂泥沟村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告诉我,我们不是一类人。只要我不跨过这条鸿沟,我就永远别想碰到她。一股说不出的燥热和屈辱,从我心底升起。我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新婚之夜,我媳妇不让我上床,却要教我认字?这传出去,整个烂泥沟的光棍汉都能笑掉大牙。王二癞子那张脸,又在我眼前晃。“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声音嘶哑,带着怒气,“村里人都看着呢!我花了钱,摆了酒,把你娶进门,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我没花你一分钱。”她冷冷地打断我,“酒席是村里的安排,是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包括你的。”“你……”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她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轻蔑,“一个能生孩子的女人,一个能暖被窝的工具。对吗?”我涨红了脸。虽然糙,但理就是这个理。“但我不愿意。”她说得斩钉截铁,“我林文静,就算死在这烂泥沟,也不会像牲口一样活着。”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豆油灯的火苗,在噼啪作响。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挺得笔直。像一棵在悬崖上迎着风雪的小松树。倔强得让人心惊。也让人……心疼。我心里的那股邪火,不知怎么的,就慢慢熄了。是啊。她做错了什么呢?就因为她是个从上海来的,无依无靠的女人,就活该被我们像分猪肉一样,分给我这个穷光蛋?就活该被我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摁在土炕上,毁了她一辈子?我凭什么?就凭我比她力气大?就凭这是村里的决定?我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怀疑。我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土墙。“那你想怎么样?”我问。“我教你认字,读书。”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把你,教成一个‘文明人’。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作为交换,”她顿了顿,“你给我一个住的地方,给我一口吃的。还有,在我不想的时候,别碰我。”“我们做一对……名义上的夫妻。”“你要是不愿意,我现在就走。这烂泥沟,总有我一个埋骨头的地方。”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我心里。我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沉默了很久。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认字?读书?变成一个“文明人”?这些词,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就像天上的月亮。我只想娶个媳妇,生个娃,热炕头,老婆孩子。就这么简单。可她,把这一切都打碎了。她给我画了一张我从没见过的饼,然后问我,要不要。我能说不要吗?我不要,她就走。那我今天办的这酒席,我娘那张笑开了花的脸,王二癞子那嫉妒的眼神,不都成了笑话?我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我抬起头,看着油灯下她的脸。“好。”我说。我听见自己声音在抖。“我学。”她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但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是你不想的时候。那要是……你有一天想了呢?”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天边的晚霞。那是她脸上第一次出现除了冰冷之外的表情。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心里,那点属于男人的,小小的虚荣和得意,又冒了出来。原来,她也不是完全的石头人。“好。”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今天晚上,咋睡?”屋里就一个土炕。虽然大,但躺两个人,一翻身就能碰到。她看了一眼土炕,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几捆稻草。“你睡地上。”她说。我:“……”行。我认了。谁让我答应了她那不靠谱的“交易”呢。我把那几捆稻草铺开,又从炕上扯了床破被子。躺下去的时候,骨头被硌得生疼。土坯房四处漏风,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我能听见她躺在炕上的声音,很轻,很轻。我们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我睁着眼睛,看着房梁,一夜没睡。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我只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我狗剩的人生,好像要变得不一样了。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院子扫干净了。锅里,是热好的棒子面糊糊。我娘从自己屋里出来,看见我睡过的地铺,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她把我拽到院子角落。“咋回事?她不让你上炕?”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反了她了!”我娘气得直跺脚,“一个白送上门的女人,还敢拿乔?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娘!”我赶紧拉住她,“你别管!这是我们俩的事。”“什么你们俩的事!传出去,你脸往哪搁!”“娘,她……她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要教我认字。”“认字?”我娘愣住了,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认字能当饭吃?能生娃?狗剩,你别被她给唬住了!这城里姑娘,心眼多着呢!”“我知道。”我叹了口气,“反正,您别掺和。给我点时间。”我娘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吃完早饭,我照常要去下地。她叫住了我。“等等。”她递给我一个东西。是一块木炭,还有一块削平整的木板。“今天,我们学三个字。”她说,“天,地,人。”我拿着那块木炭,感觉比锄头还沉。“就在这院子里学?”我问。“对。”我脸上一热。这要是被村里人看见,还不得笑死我。“能不能……等晚上,回屋里学?”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个?“不行。”她说,“你要是连这点脸面都放不下,那什么都学不会。”我被她将住了。好吧。学就学。反正笑话已经闹了,不怕再多一个。我就在自家院子的黄土地上,用木炭,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字。“天”。她站在我旁边,纠正我的笔画。“不对,这一横要长一点,稳重。”“这一捺,要用力,要舒展。”她的手指很细,很白。偶尔碰到我的手背,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我心里一阵发痒。村里人来人往,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我家的“奇景”。“哎,你们看,狗剩在干啥呢?”“他媳妇在教他写字呢!”“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个拿锄头的,还想拿笔杆子?”“我看他是被那上海女人迷昏了头!”王二癞子和他那帮狐朋狗党,也闻声赶来,趴在我家墙头,笑得最大声。“狗剩!写得不错啊!啥时候考个状元回来啊?”“别说,这姿势还真像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晚上在炕上,是不是也这么有文化啊?”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脸上火辣辣的,手里的木炭几乎要被我捏碎。我想站起来,冲过去,把他们的嘴撕烂。“别理他们。”林文静的声音,冷冷地在我耳边响起。“你越是生气,他们越是得意。你把字写好了,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还击。”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说的对。我不能让他们看扁了。我低下头,继续写。一笔,一划。“天”。“地”。“人”。我把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倾注在了笔尖。那三个字,被我写得歪歪扭扭,却力透木板。那天,整个烂泥沟的人,都来看我的笑话。而我,就在所有人的嘲笑声中,学会了写我的第一个名字。不是狗剩。是“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白天,我下地干活。晚上,她教我认字。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到“日月水火土”。从《三字经》,到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破旧小学课本。我的地铺,从稻草,换成了我娘不穿的旧棉被。虽然还是在地上,但至少没那么硌人了。我和她之间,依然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我们很少说话。除了教与学,几乎没有别的交流。她做饭,我烧火。她洗衣,我挑水。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比如,我娘的态度。她一开始对我“读书”这件事,嗤之鼻鼻。但有一次,她肚子疼,翻出了以前赤脚医生开的药包,上面都是字,她一个也不认识。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拿过药包,磕磕巴巴地念了出来。“一次两片,一日三次,饭后服用。”我娘当时就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光。从那天起,她再也没说过“读书无用”的话。有时候,林文静做饭,她还会主动过去搭把手。虽然两个人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气氛,明显没那么僵了。再比如,村里人的眼神。他们一开始是嘲笑,后来是好奇,再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敬畏。因为我用学来的字,办成了一件大事。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地里的玉米都熟了,再不收,就要烂在地里。可天气预报说,未来一个星期,都是大雨。村里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有二叔还算镇定,他说他去县里气象站问过了,人家说雨下不大,让大家别慌。那天晚上,林文静从镇上回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镇上的废品站,淘换一些旧书旧报纸。她带回来一张皱巴巴的《气象日报》。她指着报纸上的一张图,对我说。“你看,这个叫‘台风’。它正在朝我们这个方向移动。报纸上预测,后天会有特大暴雨。”我看着那张鬼画符一样的图,半信半疑。“二叔不是说没事吗?”“村长的消息,是口口相传的。报纸上的,是白纸黑字,是科学。”她看着我,“你信哪个?”我看着她严肃的脸。我信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信她。“那怎么办?”“抢收。”她说,“通知全村人,今晚连夜抢收。能收多少是多少。”我去找二叔。二叔正在跟几个村干部打牌。我把林文静的话一说,他们都笑了。“狗剩,你读了几天书,读傻了?”“一张破报纸,能比县气象站还准?”“你媳妇是上海来的,懂什么庄稼!别在这瞎搅和!”二-叔摆摆手,“行了行了,回去吧。别听你媳妇瞎咧咧。”我被他们推出了门。我急得满头大汗。回到家,林文静问我:“他们不信?”我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呢?你信我吗?”我看着她。“我信。”“好。”她站起来,“那我们自己收。收多少,是多少。”那天晚上,整个烂泥沟村都静悄悄的。只有我们家的地里,亮着一盏马灯。我挥舞着镰刀,疯狂地收割着玉米。林文静也没闲着。她那么瘦弱的一个人,跟在我身后,把割倒的玉米一棵棵扶起来,码放整齐。她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我让她歇着。她不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她说。我们俩,就这么一直干到了后半夜。直到我累得再也直不起腰。我们收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第二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村里人看我们家地里收出来的玉米,都笑话我。“狗剩真是个傻子,被媳妇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放着好觉不睡,去干这种傻事。”王二癞子笑得最欢。“我看他不是傻,是想媳妇想疯了,晚上没地方使力气!”我没理他们。我累得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回到家,倒头就睡。我是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中被惊醒的。我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像是要把它砸穿。紧接着,狂风大作,鬼哭狼嚎。我冲到院子里。雨下得像瓢泼一样,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文静说对了。特大暴雨。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等雨停了,我跑到地里一看,心都凉了。整个烂泥沟村的玉米地,全都被淹了。没抢收的玉米,东倒西歪地泡在泥水里,全完了。只有我们家那三分之一的地,因为提前收了,虽然也受了些损失,但大部分都保住了。村里人全傻眼了。二叔站在地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庄稼,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那些前一天还嘲笑我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看着我,又看看我家院子里堆着的那些金灿灿的玉米。眼神里,是羡慕,是后悔,还有一丝……敬畏。从那天起,再也没人敢公开嘲笑我读书了。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地叫林文静“林老师”。王二癞子也不敢再来我家墙头说荤话了。他家的地,全淹了。颗粒无收。我用我们家多出来的粮食,换了一头小猪仔,还给我娘扯了块新布做衣裳。我娘抱着那块蓝印花布,哭了。“儿啊,娘以前是瞎了眼。你媳妇,是咱家的大恩人,是文曲星下凡啊!”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去镇上打了二两酒,炒了两个菜。一个花生米,一个炒鸡蛋。我把酒和菜,端到林文静面前。“今天,谢谢你。”我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拿起了筷子。我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摆了摆手,“我不会。”“喝一点,暖暖身子。”那天晚上,她也淋了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了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立刻就被呛得咳了起来,脸颊绯红。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你……为什么会懂这些?”我问。“我父亲是大学地理系的教授。”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从小就看这些书。”我心里一动。这是她第一次,跟我提起她的家人。“那你父亲……”她的眼神暗了下去。“他不在了。”我立刻闭了嘴。我知道我问了不该问的话。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我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酒壮怂人胆。我借着酒劲,问出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后悔吗?”“后悔什么?”“后悔……来到这,嫁给我。”她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她说,“这是我的命。”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听不懂的疲惫和苍凉。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躺在地铺上,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给我盖上了被子。动作很轻。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她。我心里一热,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她的手很凉,很软。她挣扎了一下。我没放。“文静。”我借着酒劲,含糊不清地喊她的名字。“别走。”她不动了。我就那么抓着她的手,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炕上已经没人了。我的地铺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被子。一床是我的,一床是她的。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还是睡在炕上,我还是睡在地上。但晚上,她会把她的被子,分一半给我。她教我认字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冷冰冰地布置任务。她会给我讲字后面的故事。讲“家”,是屋檐下有一头猪。她说,古时候,有猪的人家,才算富裕。讲“安”,是屋檐下有一个女人。她说,家里有了女人,男人心就安了。我听得入了迷。我发现,那些方块字,不再是枯燥的符号。它们是有生命的,有温度的。我的进步很快。不到一年,我就认识了上千个字。我开始试着自己看报纸,看书。虽然还是有很多字不认识,需要问她。但那种靠自己,就能读懂一段话,明白一个道理的感觉,太奇妙了。就像一个瞎子,突然看见了光。我不再满足于只认识字。我开始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山的那边是什么?火车为什么会跑?飞机为什么会飞?上海,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总是很耐心地回答我。她给我讲高楼大厦,讲车水马龙,讲黄浦江上的轮船,讲南京路上的霓虹灯。她讲得越多,我心里的那片天地,就越大。我开始意识到,烂泥沟村,不是全世界。锄头和黄土,也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我心里,有一颗种子,在发芽。我想出去看看。看看她说的那个世界。这年冬天,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王二癞子喝多了酒,调戏新来的一个下乡干部。那干部是个硬茬,当场就把他扭送到了镇上的派出所。听说要判刑。王二癞子的娘,哭天抢地地来找二叔求情。二叔也没办法。“这是犯法的事,谁敢管?”王二癞子的娘,就在村委会门口撒泼打滚,说要是她儿子坐了牢,她就死在这。村里人都在看热闹。林文静拉着我,从人群里挤了过去。她找到二叔。“村长,这件事,也许有别的解决办法。”二叔正烦着呢,没好气地说:“能有什么办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王二癞子是酒后失德,并非蓄意伤人。而且,他也没有对那位干部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林文静不卑不亢地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种情况,应该以批评教育和罚款为主,构不成判刑。”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二叔。“啥……啥条例?”“《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林文静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国家颁布的法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二叔接过那本小册子,翻来覆去地看。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他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震撼。他看着林文静,像在看一个怪物。“你……你咋懂这些?”“我读过书。”林文静淡淡地说。这四个字,比任何话都有分量。最后,在林文静的“指导”下,二叔带着王二癞子的娘,去镇上找了派出所所长。把那本小册子,和林文静圈出来的条款,摆在了所长面前。结果,王二癞子真的没被判刑。关了十五天,罚了五十块钱,就放出来了。这件事,在烂泥沟村,引起了比“台风事件”更大的轰动。如果说,上次是知识让我保住了粮食。那么这次,就是知识,把一个人从牢里“捞”了出来。村民们看林文静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近乎崇拜的敬畏。他们终于明白,这个瘦弱的上海女人,身体里蕴含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那就是“文化”。从那以后,我们家的门槛,快被踏破了。东家丢了鸡,西家少了鸭,都来找林文静“断案”。张三跟李四因为地界吵架,也来找她“评理”。甚至有年轻媳妇,跟婆婆闹了别扭,也哭哭啼啼地来找她诉苦。她成了我们村的“活菩萨”,“女包公”。她总是很耐心。能解决的,她就用她知道的道理和法律去解决。解决不了的,她也安安静静地听着,给人倒杯热水。我看着她忙里忙外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这是我媳妇。虽然,她还是睡在炕上,我还是睡在地上。王二癞子出来后,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见到我,都绕着道走。我以为他学乖了。但我错了。我低估了人性的恶。那天,我娘要去镇上赶集,林文静陪她一起去。我因为要去山里砍柴,就没跟她们一起。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眼皮一直跳。砍柴回来,天都快黑了。远远地,我就看见家门口围了一堆人。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柴火就往家跑。我拨开人群,冲进院子。我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林文静站在她旁边,衣服被撕破了,头发散乱,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嘴角还带着血。但她没哭。她就那么站着,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和屈辱。我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谁干的!”我吼道,声音都在发抖。“是王二癞子!”邻居家的张婶气愤地说,“他今天在回村的路上,堵住了你娘和你媳妇,想……想对你媳妇动手动脚!”“你媳妇刚烈,拼死不从,他就动手打人!把你娘也推倒了!”“要不是我们几个听见动静赶过去,后果不堪设想啊!”王二癞子。又是王二癞子!我胸腔里,像有一座火山要爆发。我转身就要往外冲。“狗剩!你干啥去!”我娘一把抱住我的腿。“我杀了他!”我眼睛都红了。“你不能去!你去了,就是犯法!你也要坐牢的!”我娘哭着说。“我不管!”我甩开她的手。我今天要是忍了,我就不配当个男人!我冲出院子,直奔王二癞子家。他家大门紧锁。我一脚踹开。他正坐在屋里喝酒,看见我,一点也不慌。“哟,状元郎回来了?”他醉醺醺地笑着,“怎么?想给你媳妇报仇?”“我杀了你!”我嘶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扑了过去。我把他摁在地上,拳头雨点一样地落在他脸上,身上。我什么都忘了。忘了法律,忘了后果。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打死这个。他开始还还手,后来就只剩下哀嚎。“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没有停。直到我的手都打麻了,直到他满脸是血,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看着自己的拳头,上面沾满了他的血。我好像,杀人了。我没有跑。我回到家,坐在院子里,等着派出所的人来抓我。林文静给我端来一盆水。“把手洗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我看着她脸上的伤,心如刀割。“对不起。”我说,“我没保护好你。”她摇了摇头。“你没错。”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你今天,像个真正的男人。”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派出所的人,最终还是来了。带头的,是上次那个所长。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文静脸上的伤,叹了口气。“跟我走一趟吧。”我站起来,准备跟他走。“等等。”林文静拦在了我面前。她把一张纸,递给那个所长。“所长,这是我的报案材料。”她说,“王二癞子,意图强奸,并且殴打老人。这是犯罪。我要求,立刻对他进行逮捕和起诉。”“至于我丈夫,”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他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动手打人。这属于,正当防卫。”“啥……啥防卫?”所长又愣住了。“正当防卫。”林文静一字一句地说,“法律规定,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免受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行为,不负刑事责任。”“就算防卫过当,也应该从轻或减轻处罚。”所长拿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无比坚定的女人。他沉默了很久。“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林文静说,“我相信法律,会给我一个公道。”那一天,我没有被带走。被带走的,是王二癞子。他因为强奸未遂,故意伤人,数罪并罚,被判了十年。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再次震动了整个烂泥沟。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同情,也不再是看笑话。而是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因为我有一个,懂“法”的媳妇。那天晚上,我没有再睡地铺。林文静把炕收拾干净,铺好了两床被子。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上来睡吧。”她说,“地上凉。”我躺在炕上,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肥皂味。就在我身边。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文静。”我小声喊她。“嗯。”“谢谢你。”“谢我什么?”“所有。”她沉默了一会儿。“狗剩。”她也喊我的名字。“哎。”“以后,别叫狗剩了。”她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好。”“你命中缺水,又需要坚韧如山。就叫……石泉吧。岩石的石,泉水的泉。”“周石泉。”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周石泉。周石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名字。不是那个为了好养活的“狗剩”。而是一个,有山有水,有筋骨,有来处的,名字。“好。”我说,“我以后,就叫周石泉。”那一夜,我们依然什么都没发生。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条河,好像,消失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进了我们这个穷山沟。镇上建起了工厂,需要大量的砖。我看着我们村后山那取之不尽的黄土,动了心思。我想办个砖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文静。我以为她会反对。没想到,她非常支持。“这是个好主意。”她说,“靠种地,永远发不了财。我们得有自己的产业。”她甚至比我还积极。她去镇上的图书馆,借来了所有关于烧砖建窑的书。我们俩,就着油灯,没日没夜地研究。计算土料配比,设计窑洞结构,分析火力控制。那些我以前看都看不懂的天书,在她一点一点的讲解下,竟
然变得清晰起来。我发现,我学的那些字,那些算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不再是一个只会出傻力气的庄稼汉。我能看懂图纸,能计算成本,能跟人谈条件。我用家里的粮食做抵押,跟信用社贷了第一笔款。二叔知道了,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他帮我跟村里协调,把后山那片荒地,承包给了我。村里的年轻人,看我真的干起来了,也纷纷过来帮忙。他们不要工钱,只求我以后砖窑开起来,能给他们一个活干。我答应了。我们的砖窑,就在全村人的期盼中,叮叮当当地建了起来。那段时间,我跟林文静,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地上。我负责技术和体力活。她负责后勤和……财务。我第一次知道,她还有记账的本事。每一笔开销,每一笔进账,她都用一个小本子,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比镇上那些戴眼镜的会计,还厉害。我看着她那清秀的字迹,心里又是佩服,又是骄傲。三个月后,我们的第一窑砖,成功出窑了。当那一块块火红的,带着温度的砖,从窑里搬出来的时候,我哭了。我抱着林文静,哭得像个傻子。她也哭了。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我能感觉到,她滚烫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胸口。那天,我把她抱得很紧,很紧。砖窑的生意,异常火爆。我们的砖,质量好,价格公道。镇上的建筑队,都抢着要。不到半年,我就还清了贷款。一年后,我成了烂泥沟村第一个“万元户”。我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了。盖起了村里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两层高的红砖小楼。搬进新家的那天,我娘摸着雪白的墙壁,光滑的地面,哭得稀里哗啦。“我这辈子,没想到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都是托了文静的福啊!”我看着林文静。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那笑容,像冬日的暖阳,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晚上,我躺在新房的大床上。床很软,很舒服。但我却睡不着。我转过身,看着睡在我身边的林文静。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手伸到一半,我又停住了。我怕,这又是一场梦。梦醒了,她就不见了。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石泉。”她先开了口。“嗯。”“房子,很漂亮。”“你喜欢就好。”她笑了笑,往我这边挪了挪。“谢谢你。”她说。“该说谢谢的,是我。”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你,我可能现在还是那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狗剩。”“你教我认字,教我道理,教我怎么做人。”“你把我从烂泥沟里,拉了出来。”“文静,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她的眼圈红了。“你也是。”她声音哽咽,“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尊严。你让我知道,这世上,不全是坏人。”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身体很软,带着我熟悉的肥皂香。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她也伸出手,抱住了我。“文静。”我吻着她的头发,“做我真正的媳妇,好吗?”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嗯。”那一年,我三十岁。我们结婚八年。我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也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爱人。后来,我的砖窑越做越大,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我把村里通往镇上的土路,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我在村里建了第一所小学,请来了老师。林文静,是第一任校长。开学那天,她站在国旗下,看着那些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的孩子们,笑得特别开心。我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让山里的孩子,都有书读,都能靠知识改变命运。就像她,改变了我一样。很多年以后,我们的儿子问我。“爸,你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我笑了笑,摸着他的头。“我啊,是你妈,从一个叫‘烂泥沟’的地方,捡回来的。”“那你一定很便宜吧?”儿子天真地问。我摇了摇头。“不。”我看着不远处,正在灯下备课的林文静,眼眶有些湿润。“我是她用一辈子的时光,换来的,最昂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