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签字那天,手心汗出得跟刚从锅里捞出来似的,钢笔在合同上拖了一条细细的墨痕,中介小赵笑得特别职业,牙齿一排挺整齐,他说:“恭喜,林先生,落定了,幸福新生活就从这儿开始。”
我就跟着笑,但笑到一半心里一沉,十二百万,一个九十五平的两室,坐落在杨浦区黄兴公园边上那条路,靠地铁八号线,步行十分钟,七层小高层,有电梯,房龄十九年,南北通透——这些词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像商品说明书,一遍遍在脑子里滚动,滚动到我终于相信它是我的了。
合同签完,我们去银行做资金监管,张经理穿着白衬衫,袖口卷了一半,脖子有点汗,他说:“组合贷吧?公积金八十,商贷四百。”我点头,阿琪小声算:“那每月多少?”张经理一边敲键盘一边说:“还款二十七八,看最终利率,差不多。”阿琪没出声,我听到她轻轻吸一口气,像被风扇打到的塑料袋。
公证处小姑娘递来一叠资料,我签名,摁手印,红拇指在复印纸上留了一个圆圆的印,我心里冒出一行字:从今天开始,你是房奴。然后那行字自己被风吹散了——我承认自己有点戏剧化,可戏剧化和现实感可能就是亲戚。
交钥匙的那天,屋里空空,墙上有前任主人留下的几颗钉子,窗台有一只蚂蚁晃悠,阳台光照大,落地窗的边沿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小赵用力推了推窗,说:“这里基本没渗水问题,楼上老王偶尔晾衣滴水,物业这边,唐经理管得挺严。”我说:“物业费多少?”他答:“八块五一平。”我点头。
阿琪开始打量厨房:橱柜老了,台面是那种人造石,边角有划痕,灶台是一台能率的燃气灶,油烟机是方太的,吸力不小,噪音也不小。她掀开水槽下的柜门,里面有一股潮味,她皱眉:“这个要换。”我说:“都换。”她笑:“你有钱吗?”我挠挠头:“没有,但是我们有银行。”
装修队长刘国亮,三十五岁,操着东北口音,戴一顶破旧鸭舌帽。他进屋踢了一脚地砖,听听声音,说:“不是空鼓,放心。地板要换吗?鱼骨拼好看,造价高。”我说:“客厅用瓷砖,卧室用木地板。”阿琪插话:“厨房卫生间全部重做,地漏换,大理石不要,滑。”
我们选了西门子的开关面板,选了大金的中央空调,渲染气氛的灯带不搞,我们俩都怕夜里灯光像烤肉店。中间被刘国亮忽悠了一次:“墙面找平要做,”我说:“做。”他说:“全屋吊顶更显层次,”我说:“阿琪,我们要层次吗?”她笑:“我们要能睡觉。”于是吊顶只在走廊做了一条。
整个装修过程,吵闹像机关枪,墙被切开了,水管换成新的,师傅们抽烟,烟灰弹进矿泉水瓶,刘队把头伸进卫生间看坡度,一遍遍说:“这个是良心活。”我听他又说了一句:“你这房子,买得不亏,位置好。”我没回答,心里有一个小人打了一下鼓:你看,我是有位置的人了。
每天下班回来,我绕黄兴公园边走,路灯下奔跑的人从我身边一刷而过,我听见他们喘气,心跳像一起合奏。阿琪在微信里给我发装修进度照片,墙面涂成淡灰,卧室铺了奶咖木地板,飘窗被拆了重做成直角摆台,台面上她放了一只绿萝,叶子在照片里泛着亮光。她还给我发了一张她拿着尺子的照片,手指细细的,我突然觉得我们很像两个在搭积木的小孩。
房子完工那天,刘队把钥匙交给我,唐经理发来微信:“恭喜入住,有问题随时联系。”我在客厅晃悠,脚踩在瓷砖上,凉凉的。阿琪把新床单铺好,浅蓝色,她把枕头拍了两下,说:“以后人家来了,客厅别放太乱。”我说:“谁来?”她说:“随便,朋友,家人。”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人家”会具体到血缘。
我哥哥打电话,声线一如既往,像走廊里的光线,长长的,不倾斜。他在昆山,做仓储管理,结婚十年,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嫂子叫周玲,安徽人,快人快语,有时候快到像不加拐弯。他电话里说:“房子拿到了?恭喜啊。我们这边有个事,跟你商量……”
我说:“嗯,你说。”他说话停了一秒,咳嗽了一声:“孩子户口的事。”我说:“你们孩子不是有户口吗?”他又停了一秒,语气有点紧:“大宝在我们老家的户口,二宝因为那个……当年二胎政策刚开,我们弄错了,没落成。这几年想落户到上海,居委会说得有房子、有地址、有实有人……我这边户口还在老房子拆迁之前那个位置,父母那边的户口也乱。我想,我是不是先把孩子挂到你那边的房子地址,等材料齐了,再办随父投靠。”
我有点懵:“户口可以挂到我这边?我爸妈那边不是也可以?”他说:“我们问了,本居住地人户一致比较好办。阿玲说,先给孩子有个地址。”
阿琪在旁边看着我,我把免提打开。周玲的声音插进来,快而直:“我跟你讲,不是我们非要占你便宜。现在学校这边,要求人户一致,你懂不懂?就是孩子和父母户口在一个地址上。我们要是在老家,那孩子以后还回得来吗?我们夫妻两张居住证积分也在办,社保我们都有,不差那点。只是地址难,这个地址你有……我不是要你钱,我只是要一个门牌号……”
她说话这味道,我能看见她手在空中比划,那种带挑眉的气势从电话里冲出来,撞在我客厅的白墙上。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阿琪帮我:“你们要先过来一趟吧,看看房子,看看居委会怎么说,你说户口能挂在弟弟这边,居委会肯吗?”
周玲不等阿琪说完:“我们明天过来。”
第二天下午,门铃响。我开门,两个小孩从嫂子身后探出头,一男一女,眼睛大大的,脸有点黑,像在田里跑过。周玲提着一个大红色旅行箱,哥哥拎着一个折叠婴儿车,他擦汗,把箱子杵在门口:“先占个位置。”我接过箱子,箱子重到让我小臂发酸。大宝叫小莫,背着一个仿Minecraft的书包,悠悠抱着一个粉色的小猪,鼻子被拔了下来,她把鼻子塞回去,断断续续:“这是我最喜欢的。”
客厅立刻变了音色,孩子的声音像一种新乐器,叽叽喳喳的,落在沙发、茶几、地毯上,笑声是一串小石子,啪嗒啪嗒落入玻璃杯。我有点紧张,阿琪更紧,她把鞋柜打开:“来来来,鞋子规矩。鞋子摆整齐,拖鞋有大小。”
周玲把她喷得香香的白球鞋随意踢到一边,“哎呀,你家很干净噢,她真会过日子。”她顺手把她的包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小莫已经在电视柜那边摸索,手指在抽屉边沿拨来拨去,像弹琴。我走过去把抽屉按住:“这个不玩。看书去。”小莫看我一眼,不屑:“谁看书啊?”周玲把他叫来:“小莫,礼貌一点,叫舅舅。”
他哼了一声,嘴角往下一撇:“舅舅。”声音轻得差一点没,没有诚意但是有完成任务的意思。悠悠就不一样,她拉着我的手,举高她的猪:“这个叫小丁,你摸摸它。”她手心热,汗津津的,我摸了一下小丁的头,软软的。我突然有一点想笑,笑自己竟然觉得这间房子更加像房子了。
晚饭我们在家吃,阿琪做了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红烧狮子头,晚饭桌上,周玲像开了个小型座谈会:“我跟你们说我们来上海这些年,什么难关没过?居住证积分我们差几分,就那几分,社保也一直缴。孩子上学那个系统我也熟,你们上海搞个‘一网通办’,一进去我就想笑,怎么这么绕?要上传这么多材料,我就想,这能不办假的吗?我们不办假,我们实打实的。”她一边说一边切狮子头,切得特别慢,一口吃掉半块。
哥哥夹菜不太说话,他吃饭吃得像在打卡。我看他手指甲里有一点黑,我想起他在仓库里搬纸箱,指尖粗糙。我说:“你们打算住到什么时候?”周玲放下筷子,大眼睛盯着我:“几个月吧,搞搞材料,弄好再撤,不耽误你们。你放心,我不乱动你们的东西。”她说完拿起桌子边的一条抹布,随手擦了擦桌面,我看她擦到边就停,她没看到另一边的油点,我伸手过去补了一下。阿琪在我脚背上轻轻踢了一下,那一下让我收住话,她希望我不要把规矩说得太早。
第一晚,两个孩子睡次卧,哥哥嫂子睡客卧。我们原本计划客卧做书房,现在这计划暂时被折叠成了一个抽屉。阿琪把她的书搬到主卧,好像把自己的衣服挪了一下位置,我问她:“你还好吧?”她说:“还好。”她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走过夜班的倦。午夜,我听见客卧的门开开合合,孩子们在找水杯,我想起我们之前在宜家挑水杯的事情,突然觉得,人生就是为了水杯而争吵。
第二天,周玲带着两个孩子去居委会。回来时她脸色不好,气鼓鼓:“你们居委会那个王阿姨,真是王阿姨啊?十句话里面有八句是‘不行不行不行’,我就问她怎么行,她就说:‘孩子户口不能随叔叔啊,要随父母。你丈夫是上海户口吗?是,那孩子能随父亲,材料齐了自然办。你随他投靠但需要婚姻证明、居住证明、社保’——我就想她能不能说人话?我说:‘我们有地址了,这个地址是亲戚的,入住了’,她摇头,‘户口不挂地址,户口是户口,人是人,住是住,还有派出所的户籍那边’……口水炸雷,我耳朵都震。”
我说:“那怎么说?”哥哥插上一句:“陈警官说,让我们走随父投靠,不用挂你这儿户口,但是你的地址可以作为居住地证明,开个居住地证明,孩子入学报名时会用到。”我靠在沙发背上,看着电视里一期装修节目讲朴素风,心里松了半口气:“那就是还可以。”
阿琪问:“居住地证明好开吗?”哥哥说:“王阿姨说可以出一张你这边的居住证明,但需要我们实际住在这儿。她还说,小学入学那个‘人户一致’指的是户籍地址和居住地址在一个地址上。我们户籍在你那儿没办法,现在只能做‘人户分离’,但是听说现在也可以,只要居住地在学区内,材料齐全。”周玲补了一句:“她最后说了一句,‘凡事不要想着钻空子’,我差点想把她桌上的文件夹掀了。”
我哑了几秒,想象王阿姨闻声而出的十字花脸:“那你们有把握吗?孩子小学报名就要到了。”周玲叹:“我们试。我们不走过分的路。”
我以为生活会像弄堂里的麻将局一样热闹几天就散了。结果,不散,反而成为全天候节目。每天早上八点,两个孩子起床,洗衣机响,刀叉碰盘子,悠悠用勺子敲桌子,发出清脆的铜铁声。小莫大概天生不爱吃青椒,阿琪做了豆角,他把豆角挑到桌边,摆成一个小“湖”,我说:“你收。”他看我一眼:“这个不好吃。”我说:“那你吃了它,它就被你征服了。”他冲我眨眨眼:“那我征服黄兴公园吧。”我笑不出。
鞋柜的秩序很快就被破坏,拖鞋像被踢过的足球乱滚。阿琪每天收,一遍遍,她有点不忍骂孩子,也不忍骂周玲,她就骂我:“你别跟他们客气,你打一电话问唐经理,问能不能开一个‘居住证明’。”我拿起手机给唐经理发微信,他回得很快:“可以,居住一个月,提供身份证、租住证明,我们再盖物业章。”我苦笑:“租住证明?我们又没签租约。”唐经理回:“嗯,那就写个暂住协议吧。你们自己写,我们盖章。”我心里“咔”一响:协议这个词,好像把我们从亲戚变成了甲乙方。
晚上我们跟哥哥嫂子讲,一提“协议”,周玲马上跳起来:“协议?签啊,怕什么。签了以后就好办事。”她爽朗得像一把菜刀。我去打印了两份纸,写上双方名字,用词认真:“甲方:林一鸣,乙方:周玲、林建国,暂住期限:三个月,不收租金,水电费按实际使用分摊。”周玲拿笔签字,手下风风火火,两道线划得像一串火车,她说:“我不是来占便宜。”我说:“我知道。”她又说:“人家说,房子又不是银行的,怎么住还要签协议。”我笑了一下:“房子是银行的。”
他们住进来之后我才知道人与人的边界是一堵墙,墙上有门,门上有锁,锁的密码是视线。我们在客厅看电视剧,两个孩子跑来跑去,小莫拿着一串钥匙当玩具,敲桌面。阿琪看着他,忍住:“这个不是玩具。如果你把钥匙藏起来,我们就进不了门了。”他不抬头:“我不会藏。”我走过去把钥匙收走,他一把抢回来。我第一次提高了嗓子:“给我。”他的眼睛看着我,像一只小动物,空气突然有一点绷紧。周玲从厨房出来:“孩子嘛,别那么凶。”她语气轻轻的,但她眼睛里的光突然亮了一下。阿琪低声说:“周玲,我没凶。”周玲笑笑:“那就好。”她把钥匙拿过来递给我:“我们收好了。”
这样的小事积累到一周后,变成了一件事:悠悠在墙上画了一个太阳,用蜡笔,深黄的那种,她画得很认真,太阳有长长的脚,脚上有小点,像锅里的油。阿琪发现之后,嘴张得很大,她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悠悠,宝贝,墙不能画啊。”悠悠忽闪忽闪看她:“为什么?”阿琪想了想,回答:“墙是大人的脸。”这话一出,我尴尬——她的比喻太好但也太剧场。周玲闻声过来,看到墙上的太阳,哈哈一笑:“不错,未来的艺术家。”阿琪的身子微微倾了一下,她在笑和哭之间摇摆。我说:“我们刷掉吧。”刘队的漆剩了点,我打电话:“还有白漆吗?”他笑:“有你要多少?”我说:“一小桶。”第二天他送来。一墙之刷,小太阳消失,悠悠在旁边看着,惆怅:“它是不是去了太阳那里?”我说:“是的,它去出差了。”
收拾这些碎碎念的时候,我还是感到某种幸福的东西在桌子边缘打转,人气是幸福的一部分。我开始习惯出门之前把钥匙放到上衣右口袋,习惯地铁到达提醒中有两个孩子问:“我们去看熊猫吗?”——黄兴公园没有熊猫。周末,我们带他们去超市,阿琪有经验:“先各拿一个购物车,不然两个孩子抢。”在收银台,她教他们把东西分到两箱里:“这个我们分一箱那个我们分一箱。”他们认真分配,像在玩一种游戏。悠悠问阿琪:“阿姨,你为什么一直笑?”阿琪说:“因为超市有灯。”我在旁边翻白眼,她这个回答,孩子听得懂吗?
某一天我在地铁里收到公司群的一条消息:“大裁员,下午四点开全员会。”我吸了一口气,立刻跟自己说:你要稳。四点开会,领导在屏幕上用单一颜色的PPT往前翻页,每翻一页我都觉得收入少了五百。他说:“行业寒冬,调整结构,优化。”优化这个词被用得太过了,我听到变相的坏消息。我看的不是屏幕,是阿琪的脸,阿琪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她在客厅擦桌子的样子。会结束,HR的邮件如期向我收割:“N+1。”我坐在工位上,看窗外,窗外有一只旋钮,我想把它关掉。
我拿着纸袋回家,纸袋里面有离职清单,窗帘挡住了我进门那一瞬间的光。我没说话,阿琪看了我一秒,她把拖把靠在墙边:“下岗了?”我点头。她停了一下,然后她做了一个我没想到的动作:她笑了。她笑得不大,这个笑像一条小小的缝隙,把屋里紧绷的空气漏出去。“好啊,”她说,“好好休息一阵。”那一刻我爱她超过我之前任何时刻,我说:“我怕……你看房贷。”她说:“一个人负担变两个人负担,它就没那么重了。”周玲在厨房转过头:“什么?你被裁?”她的眼睛一下子像放大了一样,我看见她的反应从惊讶到自信,她说:“你这个人可以去我们仓库啊,我们那边现在缺人,工资可能低一点,但养家够。”她的快让我心里突然不太舒服,好像我还没准备好就被拎着才华推到另一个地方。我说:“谢谢你们,先缓一下。”
这一晚,我睡得不好。我梦见我们家的墙长出了芽,芽开成了花,墙上贴满一些我看不懂的单子,我用手去撕,越撕越多。我醒来时天还没亮,居委会的钟还没敲,我想起王阿姨说的“不要想着钻空子”,我路过她办公室时她看着我,说:“年轻人,要心态平和。”我觉得她像一个在山上卖豆腐的人,摸索到一个真理:豆腐只能慢慢地煮。
周玲开始着手入学材料,她每天早上站在客厅的窗边拿手机拍孩子在这里学习的照片,时间、日期、设备型号,都清清楚楚,她说:“未来如果有人怀疑我们在这里住,我就拿照片说话。”她还把我们名字写在暂住协议里再复印,拿到居委会盖章;她跟唐经理打电话,“唐经理你这个人办事我佩服,不拖泥带水,随便说话一口气,我最喜欢这类型的人。”唐经理笑:“我们有流程,流程对大家都公平。”她说:“好。”
孩子上学报名开了“上海市义务教育入学报名系统”,她在手机里点开页面,一个一个填,填到户籍地址那一栏,她停了一下,她说:“填父亲的户籍地址。”我看了一眼:
“你填老家还是上海?”哥哥说:“填上海,派出所那边说,户籍在父亲的户籍地,投靠材料办好就可以了。”周玲快速地填了,然后开始上传居住证、暂住证、居住证明、父母社保缴费凭证、就业证明,阿琪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做护士填表还熟练。”周玲笑:“你们上海填电子表格,我在老家填的是纸,纸容易掉一角。”她说着把孩子的接种证拍了,补充上幼儿园的期末评语——“团结同学,活泼好动”,她把这句话念出来,笑着说:“活泼好动是被老师骂。我们那老师喜欢安静的。”
我在失业之后的一周里做了了不起的事:我把阳台的植物重新排了一个阵,绿萝、富贵竹、虎皮兰,各自被我用不同的盆分开,我觉得他们在看我。我还整理厨房,把酱油、蚝油、米醋、白醋、老抽按颜色排,我把小勺子放到罐子里,发现我具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把杂乱做成漂亮。这能力拯救了我一部分对自我价值的怀疑。我甚至开始做面,白面加上半袋酵母,撒一点盐,水按三分之一加,揉到光滑,醒发,擀成薄圆,丢到电饼档,“哗啦”,面起了泡。孩子在旁边看,我教悠悠:“这个是气泡,你戳它,它就‘咚’一下。”她戳了,气泡破,她笑得像一个破气球。
但是家庭不是只有气泡,还有针。某一天晚上,小莫回家时在楼下跟一个小男孩打了一架,两个孩子像两只小小的啄木鸟,头发散乱,唐经理从门岗冲出来:“哎哎哎,不许!打人记名的。”周玲立刻下楼,她很快地把小莫拉开,转头对那个小男孩的奶奶说:“你孙子先动的手。”奶奶拉着孙子的耳朵,老皮肤在灯下显出黄,她说:“我看见了,两个都打,你别说得像你家好。”周玲火气一下上来:“一,会说话不要强调你看到或者你是长辈,你不是裁判。二,孩子打架我们拉开就好,你别再加火……”奶奶更火:“你这个女人啰嗦,住在别人家你还那么大声。”周玲眼睛一亮:“别人家?我们是租住人,也缴费。”唐经理又“哎哎哎”,他站在两个女人之间,像一个努力把两边的风挡住的树。阿琪下来时,用她最温柔的语气说:“大家不要吵,孩子没事,我们上去吧,上去喝水。”她这个语气,我知道,常常用于急诊室。
那一晚我们在客厅开家庭会议——这个词太正式,但我们确实那样坐着。哥哥把杯子在手里转,周玲把脚翘起来踩在茶几下边缘,阿琪盘腿坐在地上,我坐在沙发靠背上。阿琪把手机关了,说:“有些规矩要讲清楚。第一,我们家的公共部分,要保持干净;第二,孩子上学我们全力帮忙,但前提是遵循政策;第三,我们在这段日子里彼此照顾,但也要彼此尊重。”周玲一直点头,她说:“你讲得好。我有一条:你们也要尊重我们的方法。我们的方法可能看起来粗,但是有效。”阿琪点头:“那就互相学习。”哥哥终于说话:“我有一条,我们在这里不想占你们便宜,水电我们全部承担。”我心里一热,一抬头,发现在我们的面前站着一屋子规矩,门门紧密。
第二天,我跟哥哥去派出所,户籍窗口排了一队,我们前面有一对年轻父母抱着婴儿,婴儿的舌头在嘴里动,很像猫。我拿号,号码“42”,屏幕显示“39”,我们坐在一排铁椅子上,哥哥突然说:“我有时候很羡慕你。”我笑:“羡慕我什么?我被裁。”他说:“羡慕你有个家。我们一直在外面,住在昆山的宿舍,一间二十平,孩子睡大床,我们睡小床。我有时候看着他们睡觉,想,你们未来也许在另一个城市有床。”我心里一紧,我以前老想着兄弟之间算公平,现在发现不公平是世界的主色。轮到我们,陈警官看我们的材料,说:“这个随父投靠,材料齐,但是落户上海不可能。孩子的户口可以随父在上海做一个集体户暂存,如果你们有单位可以挂单位集体户,否则只能在街道集体户。入学呢,要看居住证与积分。”哥哥点头:“我们知道。”陈警官上翻下翻:“你们这个嫂子挺厉害,材料比我们还熟。”我笑:“是的,她能活成指南。”陈警官笑:“指南也要遵循地图。”他说几句玩笑话,然后盖章,“啪”的一声,我感觉这个声音像是一种法律的击鼓。
回来后,周玲又去居委会,这次她跟王阿姨聊多了一点。她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里没有刚来的火影,她看起来像在一个长长的昏黄时间里走过一段路,她说:“王阿姨其实也好,她跟我说,你们不要把孩子户口挂在弟弟这儿没有意义。她还说,‘你们到上海来,是为了更好的生活,那你们也要观察,这个城市的规则,别拿一个村里那套来用’。我心里想,谁想拿我们村那套?我们也在现代化呀。”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加一句:“她给我出了一张居住证明。”她把居住证明递给我,我拿着看,几行字,盖章红鲜。我突然觉得这个小小的章有点美,它确保我们被看见。
孩子报名截止前,我们把所有材料齐了。周玲打电话跟她一个朋友确认:“民办今年取消摇号了吧?不,还是摇。公办对口你们是第二档……好吧,投档,我们看。”她在电话那头像在炒菜。报名系统最后一个界面是“确认提交”,她点了一下,我在旁边看那个按钮变灰,心里想:人生里你按多少次“确认提交”,你也认了那些不可更改。
我在家当了一阵“家政总监”,管理洗衣、烘干、晒衣,管理垃圾分类——周玲第一次扔垃圾,干垃圾湿垃圾混在一起,我在垃圾桶边上拦住她:“不对,你看这个,骨头是干垃圾,剩菜是湿垃圾,餐巾纸是干垃圾……”她看我像看一个考古学家:“你们这城市把垃圾也分阶层。”我笑:“是啊。”她学得很快,她把一个旧牙刷用来刷小孩子的鞋底,干干净净,我心里突然觉得,我们之间有某种东西在交换,我教她垃圾,她教我生活。
唐经理提醒我:“水电费这个月波动大。”我心里一惊,打开小区APP看数字,果然比上个月多了三百。我想说什么,周玲抢着递给我现金:“我们说了我们承担。”她递的时候,一叠钞票,不是很厚,但是很稳。阿琪在旁边看我,这目光让我缩回那句“算了”,我不再说嘴硬的话。阿琪后来跟我说:“你知道吗,你想做好人,但有时候你做的其实是坏规则,这世界规则已经很容易偏了,我们不要再偏。”她说这话的时候凑近我的耳朵,我看见她耳朵边一点点的细绒毛。
一个暴雨的晚上,小区道路像被水擦了一遍,车灯之间是银线。电闪了一下,我听见姚明的广告从楼下小超市传来,什么热水器。我站在窗边,玻璃上挂满水珠。孩子们睡了,哥哥在阳台点了一根烟,他跟我说:“你来我们仓库吗?”我踩在拖鞋里:“再等等。我想……想试着做一点我自己喜欢的。”他笑:“写稿子?”我说:“嗯。”他笑得像一个人的牙齿拥有う光:“你这小子从小就会写作文,得了三好学生。”我叹:“那是系统给的。现在系统给我们的叫‘N+1’。”我们这样聊,烟味在阳台和客厅之间打了一个圈,我突然觉得陌生和熟悉的东西一起撞在了同一头。
中间有一天我们去黄兴公园,对面那家馄饨店很有名,老板娘看我们带两个孩子进来,笑:“这么热闹啊。儿童加一个鸡蛋的。”周玲把她的头发扎得紧紧的,她只咬馄饨的边,不吃里面的肉。她说:“我小时候我们家穷,我妈煮馄饨,她把馅留给外来客,我们只吃皮。”她说话时眼神只是平平如水,淡淡的。我突然想起她刚来的时候的锋利,锋利背后其实有一段馄饨边缘。阿琪看着她,抿嘴:“你现在可以吃馅了。”她笑,“我不习惯。”我们吃完馄饨,走到公园里,孩子在雕塑前面追鸽子,鸽子飞起又落下,周围的老人看我们,脸上是微微的喜悦。阿琪把手伸到背后,摸了一下我的手,我摸到了,她说:“你还是写吧。我今天看了一个征文比赛。”我说:“谁玩这个?”她说:“你呀。”我笑出声,笑声被鸽子吓到,飞起来又落下。
入学消息公布的一天,周玲几乎把手机按碎,她刷论坛,她加群,她问:“你们周围都有孩子这年的吗?”邻居徐先生五十来岁IT,他说:“我们家的大宝已经上初中了哦,当年也是麻烦,最后嘛,靠关系。”周玲翻白眼:“我最讨厌这个词。”周五下午六点,全市入学结果出。第一条消息是,小莫被分到我们学区内的一所公办学校,条件是提供居住证、居住证明、父母社保、孩子随父材料。周玲当场跳起来:“耶!”她猛一转身抱住阿琪,阿琪被她抱得差点跌倒,她笑:“我还能拥抱你?”我们笑,真的笑。悠悠还没到学那个阶段,她看不懂我们的狂欢,她把她的小猪鼻子拿下来塞到小莫鼻子里,小莫躲开,她喊:“不要。”快乐在空气里像爆米花,啪啪响。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地跑证件:居住证有了,居住证明有了,社保缴费单打印,婚姻证明复印,孩子接种证复印,身份证复印;派出所陈警官把随父材料审核,盖章;居委会王阿姨看我们的资料,点头:“可以。”她看着周玲,微笑:“你是个狠人。”周玲笑:“我是不服输的人。”王阿姨点头:“不服输的人这城市适合你。”我在旁边,突然觉得这一段旅程像一个小戏剧,登场、冲突、解决。
这时候我也开始面试。我穿着一件衬衫,拿着一个薄薄的简历,不加修饰。面试官问我:“为什么离职?”我说:“裁员。”他点头:“人人都会面对。我问你产品方向是偏ToC还是ToB?”我说:“混合。”他看我,“混合在我们公司里是难的。”我说:“但人生是混合的。”他笑,“你会说话。”我心里哂笑,像自己给自己拍了一下。面试结束后我拿着手机看阿琪发来的消息:“晚饭烧茄子。”我立刻觉得世界没那么硬。
归家那天,我们正好在电梯碰到了唐经理,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最近小区里最近哭声少了。”他说这句像在夸我的家政管理。我说:“那是因为我们学会了哄。”他笑,“你们家小孩还在电梯里贴贴纸,我出于公德心撕了。”我转身看周玲,周玲笑,“他爱贴。”我看唐经理,“我们在家贴。”唐经理点头,“家里贴一本书,我给你们拿宣传册,贴个‘垃圾分类小知识’。”我被他逗笑,“好的。”
嫂子住进来是为了过度,她把我们的房子当中间站,而我以为中间站是短暂的。但中间站的时间不总按照你把那本细则行走设定端正。某一个夜晚,周玲突然敲我书房门,她站在门口,手在门框上划了一下,像在找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我们在找附近的房子。”我说:“嗯?”她低头笑了一下,“你们毕竟要过你们的两人生活。我们现在差不多,把材料跑完了,孩子也定了学校。还有两个月入学,我们搬到那边去方便一点,每天上下学看着,免得麻烦你们。”我喉咙里有一个小小的“谢谢”,但我没有说,我说:“好的。”
她去看了一个在延吉新村的一室,一室半,三十七平,老房子,窗户的护栏还是铁的。她说:“房东好说话。”她抱着悠悠对着窗户看,“日照好。”我陪她去看房,我看着楼梯,楼梯扶手晃,还不锈钢。我问:“安全吗?”她说:“我们不贵,你们别挑剔。”我们笑。我想起我的十二百万房子,想起这种差距,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是钱能衡量的,但钱确实在测量我们。
临近她们搬出去的那一天,哥哥买了两箱牛奶和一箱水果,傍晚快递到,我站在门口签到。周玲对阿琪说:“谢谢。好女人。”阿琪说:“我们都是。”周玲拉着我的手,特别用力:“我这个人说话不圆滑,但我心里不坏。我来住那么久你也没赶我走……舅舅,你是善良。”我不好意思,“别夸我,我也有想赶你走的时候。”她哈哈一笑,“你承认就好,太诚实。”我们笑成一个段子。但其实那段日子里我确实几次把话堵在喉咙,我是低头捡起一个又一个油点。
孩子们在最后一天晚上在我们的客厅画了一张画,画的是一个房子,房子上面写着字:“家。”小莫把蠟筆按了一下,他问我:“舅舅,我们以后还来吗?”我说:“你去上学以后,放学可以过来。”他问:“我们住在那边的小房子也叫家吗?”我说:“只要有你们的东西就是家。”他歪头看悠悠,“那我的蛇皮袋就是东西吗?”我笑,“是。但是你不要把蛇皮袋放在床上。”他笑,笑的时候把脚从凳子上抬起来,脚底的灰在灯光里星星点点。
他们搬出去的当天,唐经理在门口帮他们搬行李,他提着那张黄色的小桌子,笑:“你们家的国移走了。”周玲拍拍他的肩膀:“国中还在。”她的玩笑我没听懂,她在重复“搬迁”的隐喻。她与阿琪拥抱了一下,我跟哥哥抱了一下,两个男人的拥抱在我们这个年代显得有点笨,我们拍了拍背。孩子跑在前面,小莫拉着我的手,“舅舅,给你。”他塞给我一个小石子,石子在我手心凉凉的,我把石子放在阳台的花盆里,说:“它在看你。”
房子终于归于一种安静,安静里有一种新的空白。阿琪在厨房做饭,她开始放音乐,音乐是轻轻的民谣,唱着“我们一起去巴黎”,我说:“太远了。”她说:“我没有想去,我只想你听。”我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窗外的光不再被跑动的孩子打碎。我突然有一点失落,这是没有争吵的失落。阿琪看我,“你是不是想念他们?”我被她问中,我笑:“是,奇怪不?”她摇头,“不奇怪,人是有对方的小窍门。”
面试的消息后来也有了,我去了一家小公司做产品,不是大平台,但有自由。工资不高,但有基本。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男人,他看我说:“你这个人,水和火都有。”我笑,“我是复合材料。”他笑,“复合材料成本高。”我说:“耐用。”我们这样打趣,也就算是给自己找一点轻松。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周玲在我们家附近超市遇到了阿琪,打电话给我:“你过来!”我跑过去,看到她站在蔬菜区,手里拿着一把香菜,她剪了香菜根,香菜香味很浓。我到时候,她说:“我们办好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她举起她的手机,画面上是两个孩子的入学通知,她说:“我们正式拿到名额了。谢谢。”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水,但不是哭,是一种清澈。我觉得王阿姨在那一刻也在某处微笑。
我们一家还有他们一家一起去黄兴公园跑步,孩子在前面撒开腿像小马,哥哥在后面追,周玲一边跑一边骂:“你慢一点!”她笑,她的笑跟刚来时不一样,那时的笑像一块玻璃,现在的笑像一块木板,温暖而有纹路。
跳到一个普通的下午,阿琪在客厅上放了一个新的地毯,灰色,毛绒绒。她坐在地上,抛了一颗橙子到我怀里,橙子很甜。她说:“我们也要生一个吧。”我:“啊?”她笑,我知道她讲这句话不会是在开玩笑。她说:“我们房子要被孩子用过。”我看着白墙,想起那个被刷掉的小太阳。我急忙说:“我们可以给小太阳留一个角。”她笑,“角可以再画。”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我们不是孤独的两人,我们是一个可以不断提升人口的单位。”她喜欢把生活说成单位,我说:“你是一个单位的CEO。”她轻轻打我一下,“秘书。”
生活继续在那种增减之间。黄昏里我看见楼下的一对老人牵手过街,红绿灯在他们头顶闪,一闪一闪,他们像在享受四季。唐经理在门岗跟我挥手:“最近邻里关系不错。”我说:“我们也不错。”他笑:“你们那时候住了人,你们抱怨得少,你这个人有点耐心。”我耸肩:“我只是没说出口。”他笑,“那你是一个道德的高手。”我拍他肩:“你也是。”
孩子们现在在我们附近的小学校上学,有一次放学他们来我家喝水,悠悠把她的小猪鼻子塞到阿琪手里说:“阿姨,我的鼻子坏了。”阿琪把它拼好,她用线缠了一圈,再打了一个小结,说:“不容易掉。”悠悠看阿琪,一脸光:“你真厉害。”阿琪不骄,“老护士。”小莫拿着我的一个小工具,扳来扳去,“舅舅,你这个叫什么?”我说:“螺丝刀。”他眨眼:“我也要一个。”我给他一个小螺丝刀,他开心得不得了,他在我家拆灯罩,我喊:“喂!”他把螺丝刀放下,“我开玩笑。”
我偶尔想起那个十二百万,那个数字像一个大石头,压在我心头。可奇怪的是那石头变轻了,我不只是一个账户的操作者,我也是一个家的人。我每天早上把钥匙放至右口袋,我每天晚上把垃圾分好,我在两个孩子住过的房子里把一些东西还原,我把他们的画贴在一个相框里,那个小太阳也被换成了一个圆。周玲现在偶尔给我发微信:“哥,你那边有快递帮我收一下?”我回复:“好。”她回复一个大拇指带火焰。我偶尔看到她朋友圈,她拍自己笑,背后是延吉新村的白墙,她白墙有剥落,但她笑很完整。
有支假期,我们去了一次崇明岛,租了一辆骑行车,阿琪坐前面,我坐后面,我说:“这车不稳。”她转头笑:“你是稳的人。”她把脸晒了一天,晚上红成一个番茄。我涂了她脸上的芦荟胶,她像一个小孩,叫:“凉。”我说:“凉是好。”她两手撑住我的胸,把头靠在我的肩膀,身体的重量分配得刚刚好。我闭上眼睛,听到风吹过树叶,我想,房子、户口、孩子、工作,这一切像一个复杂的系统,我们在一个系统里最重要的不过是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到彼此对方的脚步。
那年冬天,王阿姨终于在群里发了一条:“小区治理优秀户名单,恭喜林一鸣家稳定!”我一看,笑出声。我把这条信息给周玲看,她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你们居委会真会搞活动。”她又发了几个小人跳舞,我回复:“你也稳定了。”她:“当然。”她发了她家的一张照片,墙上挂了孩子的奖状,居然认真地贴了整齐,我知道,她在我的房子里学会了贴东西。
我写了一篇文章关于这段时间,我在开头写:“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买的是一个空间,但其实我们买的是时间。我们用一个门牌号收集家庭里的每一种情绪,这些情绪像一条路,带我们去一个更大的城市,或者回到更小的村庄。”我在结尾写:“‘人户一致’其实不是一个政策,它是一种姿态:我们让人的心和人的位置尽量一致,这样走路的时候就不累。”我把这篇文章发给了一个不太大的公众号,编辑回我:“写得细,像在摸一条鱼。”我笑,“我爱摸鱼。”
后记是某一个晚上,我在窗边看月亮,月亮有一个灰色的斑,像一个抹掉的印。阿琪走过来,披着她的毯子,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在想一个词:域。”她问:“什么域?”我说:“领域、家域、社域。”她笑,“你能不能少一点幻想,多一点把碗从水里捞出来。”我笑,走到厨房,把碗捞出来。水从碗上滑下来,被灯照了一下,像一条轻轻的河。我们站在这种河边,听到了远处孩子的笑声,我知道那是她们家的溪流,我们的也开始流。我知道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的户口都是某种形式的纸,可纸上那两个字,是“家”。而我们就是在纸上写字的人,写着写着,我们就学会了温柔,也学会了坚持。
隔了几天,哥哥打电话给我:“林一鸣,你这个名字我突然觉得很好听。”我笑:“你喝酒了?”他应:“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在一个被数字统治的城市里,名字是一个很贵的东西。”我答:“我们慢慢配得上我们的名字。”我们都笑了,电话那头有小莫在背诵乘法表,“七八五十六”,我纠正:“七八五十六对。”他纠正:“我也知道。”然后又喊,“舅舅!你什么时候给我买那个螺丝钉车?”我笑,“你先考一个百测分。”他问:“什么是百测分?”我说:“就是你做到百分百不拆家。”他哀嚎:“这怎么可能!”我们都在客厅笑,笑到阿琪在厨房问:“又叫什么?”我说:“考百测分。”她拎出一盘水果,放在桌上:“那我给悠悠颁发一个‘鼻子修复奖’。”悠悠伸手去拿葡萄,她笑,笑声清脆,像早晨窗外一群鸟。
搬家那天的石子,在阳台的花盆里吸收了很多夜露,变得圆滑,它在盆里安静,像一个小小的世界。那天地铁里有一个人背着一大包我看着他上车,车厢里的空气像一个薄薄的海。我觉得世界也许没有那么难,我把头靠在窗上,看玻璃外面路灯一盏一盏,我想到这几年,我在上海买了一套一千二百万的房子,嫂子带着两个娃住进来:给孩子上户口——这个句子放在我的故事开头,我现在在结尾把它读一遍,它不再是一个吐槽,它是一个已经走过的路。路上有脚印,有我们家的,有他们家的,有一个叫王阿姨的人的,还有一个叫唐经理的人的。脚印在雨后会淡下去,但从来不会消失。我们走的每一步,都量出了一家人的宽度。我们也知道了什么叫兑现:不是签字,不是盖章,是你在一个夜里帮一个小孩把他的小猪鼻子缝好,是你在一个暴雨的夜里一起吃馄饨,是你在一个明亮的早晨把垃圾分好,是你愿意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笑着说一句“我们家还好”。
这个词,叫“家”。我站在窗边,把窗关上,屋里亮了灯,灯里有我们。我们还会有下一个故事,可能是孩子在我们家的墙上再画一个太阳,可能是阿琪在阴雨天做了一盘茄子,可能是我一个新的产品上线失败了又调试,可能是周玲又在群里发一条多余的表情。我们都知道,这就是生活。它不完美,时常杂乱,但它真诚,像我们。它不需要装饰,我们只要对它说:“你礼貌吗?”它笑:“我勉强礼貌。”我们笑,“好。”然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