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那个名字。“常用同行人”的推送列表里,“小安”排在第二位,紧跟着我的名字。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十七分。地铁刚驶离龙阳路站,车厢轻微摇晃,灯光在玻璃窗上拉出细长的光带。我握着手机,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有点开详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字。小安。备注得这么亲昵。我抬头,看向车厢对面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三十二岁,短发齐肩,黑色羊绒衫,米色长裤。眼角有细纹,不太明显,但笑起来时会显现。手里还拎着刚从公司带出来的文件袋,里面是明天要用的合同草案。地铁在隧道里穿行,发出规律的轰鸣。我把手机锁屏,放进包里。车到世纪大道站,我起身下车。站台上人不多,冷白的灯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走向换乘通道,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出站时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泛着光,像无数根银线垂落。我没带伞,站在出口的檐下等了几分钟。雨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更密了些。我解开羊绒衫最上面的扣子,深吸一口气,走进雨里。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推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赵明远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他抬起头,看见我湿了的头发和肩膀。“下雨了?”“嗯。”“怎么不带伞?”“早上出门时没下。”我换鞋,把文件袋放在玄关柜上。羊绒衫的袖子湿了一片,贴在皮肤上有些凉。我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厨房里传来炖汤的香味。“妈炖了鸡汤,给你留了一碗。”赵明远合上电脑,站起身,“我去热一下。”“不用,我不饿。”“喝点吧,你最近脸色不好。”他走进厨房,我听见微波炉启动的嗡鸣声。我站在原地,看着客厅。沙发上的抱枕摆放整齐,茶几上放着他喝了一半的水杯。电视柜旁摆着我们结婚时的合影,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有些拘谨。那是五年前。微波炉“叮”的一声。赵明远端着一碗汤出来,放在餐桌上。热气袅袅升起,在灯光下形成淡淡的雾。“坐下喝。”我走过去坐下。汤很烫,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我用勺子轻轻搅动,鸡肉的香味随着热气散开。“今天加班到这么晚?”他在我对面坐下。“有个合同要改。”“什么合同?”“房屋租赁的,客户要求加很多附加条款。”我舀起一勺汤,吹了吹,“你呢,今天怎么样?”“老样子,开了两个会,处理了几份报表。”他说话时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每当他觉得累的时候就会做。三十四岁的男人,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鬓角隐约能看见几根白发。“累了就早点睡。”我说。“等你回来。”我低头喝汤。汤确实很香,母亲炖汤总喜欢放很多药材,说是补气血。我和赵明远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去年检查过,是我的问题。输卵管堵塞,自然受孕的概率很低。母亲知道后,炖汤的频率更高了。“妈今天打电话,”赵明远说,“问我们周末回不回去吃饭。”“周末我要加班。”“又加班?”“项目赶进度。”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我跟妈说。”喝完汤,我把碗放进水槽。赵明远已经回卧室了。我站在厨房里,看着窗外。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水痕。手机在包里震动。我走过去拿出来,是工作群的消息。快速回复后,我点开通勤软件。“常用同行人”的推送还在。我点开详情。过去三十天里,“小安”和赵明远有十七次同行记录。时间大多是晚上,地点从陆家嘴到世纪公园附近。最近一次是昨天,晚上九点零三分,从公司楼下出发,到距离我们家三公里的一个小区。我放大那个小区的名字。阳光花园。我知道那个地方,中档小区,租金不便宜。我退出软件,锁屏。浴室里传来水声,赵明远在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合影。照片里的我们穿着中式礼服,他笑得有些僵硬,我则抿着嘴。婚礼那天很热闹,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敬酒时,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我闭上眼睛。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赵明远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还湿着。“你去洗吧,水还热。”“嗯。”我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闻到沐浴露的香味。是我们一起买的那个牌子,柑橘味。他喜欢这个味道,说闻起来清爽。浴室里雾气氤氲。我站在花洒下,热水冲刷着身体。肩膀有些酸痛,可能是今天坐得太久。我仰起头,让水流过脸颊。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名字。小安。是谁?我没有问。洗完澡出来,赵明远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这边。我关了灯,在另一侧躺下。床很大,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黑暗中,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雨声渐渐小了。第二天是周五。我醒得很早,天还没完全亮。赵明远还在睡,侧躺着,一只手搭在枕头上。我轻轻起身,换上运动服,出门跑步。清晨的小区很安静,只有几个遛狗的老人。我沿着惯常的路线慢跑,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跑到第三圈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我停下来,掏出手机。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周末真不回来?你爸买了条大鱼,说要给你做酸菜鱼。”我回复:“要加班,下周吧。”“明远呢?他回不回来?”“他应该回。”“你们俩是不是又闹别扭了?”“没有。”“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真的加班。”母亲没再回复。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跑步。跑完五公里,身上出了层薄汗。回家时,赵明远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做早餐。“今天这么早?”他问。“睡不着。”“煎蛋吃吗?”“好。”他穿着家居服,系着围裙。这个围裙是我买的,深蓝色格子,上面印着“主厨”两个字。当时觉得有趣,现在看起来有点幼稚。煎蛋的香味飘出来。我倒了杯水,坐在餐桌前。窗外天色渐亮,能看见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这个城市正在醒来。“今天几点下班?”赵明远把煎蛋和吐司放在我面前。“不确定,可能要七八点。”“我今晚也有个饭局,不用等我吃饭。”“好。”我拿起叉子,切开煎蛋。蛋黄流出来,金黄色,很新鲜。赵明远的煎蛋技术一直很好,总能保持蛋白焦脆,蛋黄溏心。“对了,”他坐下,端起咖啡,“下周三我出差,去北京,三天。”“怎么突然要出差?”“临时安排的,有个项目要谈。”“哦。”我低头吃饭。吐司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中间松软。咖啡的香味混合着煎蛋的油香,构成一个平常的早晨。“你一个人在家行吗?”他问。“有什么不行的。”“记得按时吃饭。”“知道。”吃完早餐,我换衣服准备上班。赵明远已经穿好西装,正在打领带。我走过去,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条领带颜色太深了。”我说。“那换一条?”“换那条蓝色的吧,配你的衬衫。”他从衣柜里拿出蓝色条纹领带,我接过来,帮他系上。这个动作做过无数次,手指熟练地翻折、拉紧、整理。“好了。”他转身照镜子,调整了一下位置。“还是你系得好。”我没说话,拿起自己的包。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赵明远站在玄关,正在穿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我走了。”我说。“嗯,路上小心。”电梯下行时,我看着不断变化的数字。从15到1,只需要三十秒。这三十秒里,我想起了很多事。五年前,我和赵明远通过相亲认识。介绍人是我母亲的朋友,说对方是上海本地人,有房有车,工作稳定。第一次见面在一家咖啡馆,他迟到十分钟,进门时连声道歉。那天他穿着浅灰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手表。聊天过程很平淡,问工作,问家庭,问兴趣爱好。结束时交换了联系方式,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说不用。第二次见面是一周后,他约我看电影。片子很无聊,看到一半我就开始走神。散场后,他说:“不如我们去吃宵夜?”那顿宵夜吃了两个小时,说了很多话。具体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纹,说话时习惯性摩挲水杯的边缘。第三次见面,第四次见面。半年后,他求婚。没有浪漫的场景,只是在一次晚饭后,他拿出戒指,说:“我觉得我们挺合适的,你觉得呢?”我说:“嗯。”婚礼办得中规中矩,宴请二十桌,收了不少红包。婚房是他婚前买的,两室一厅,装修得简洁温馨。搬进去那天,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买了很多生活用品。推着购物车走在货架间时,他突然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家。这个字听起来很温暖。婚后生活很平静。他工作忙,我也忙。我们像两个齿轮,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偶尔交叠,大部分时间平行。周末有时一起去看电影,有时各自待着。节假日回父母家吃饭,听长辈唠叨早点要孩子。第三年,我们开始尝试要孩子。没成功。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等了很久。赵明远去拿报告,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医生怎么说?”我问。他坐下,把报告递给我。我翻开看,那些医学术语看不懂,但结论很清楚。输卵管堵塞,双侧。自然受孕概率低于百分之十。“可以做手术,”赵明远说,“或者试管。”“成功率呢?”“手术百分之三十,试管百分之五十左右。”我合上报告,看着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有孕妇挺着肚子慢慢走过,有年轻夫妻抱着婴儿,有小孩哭闹着不肯打针。“我想想。”我说。那天我们没再讨论这个话题。回家路上,车里一直很安静。等红灯时,赵明远突然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我看着窗外,没说话。后来我们尝试了两次试管,都失败了。第二次失败后,我在医院卫生间里待了很久。出来时,眼睛是红的。赵明远在门口等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我一瓶水。“回家吧。”他说。从那以后,我们不再提孩子的事。母亲偶尔会问,我都以“工作忙”搪塞过去。赵明远配合着我,在父母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直到半年前,上海积分落户政策调整,我的公司有一个推荐名额。人力资源部找我谈话,说以我的工作年限和贡献,可以申请。回家后,我跟赵明远商量。“这是个机会,”我说,“拿到户口,以后很多事都方便。”“那就申请。”他说。“但名额只有一个。”“什么意思?”“公司只给一个名额,给了我就不能给你。”赵明远沉默了一会儿。他是江苏人,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一直用着居住证。有了户口,买房、子女教育都会容易很多——虽然我们可能不会有子女。“你申请吧,”他说,“你的条件更符合。”“可是——”“别可是了,机会难得。”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他的表情很平静,甚
至笑了笑:“快去准备材料吧,别错过时间。”材料准备得很顺利。学历证明、工作合同、社保记录、纳税证明,一样样整理好,提交给公司。人力总监说,基本没问题,等审核通过就行。那段时间,赵明远工作特别忙,经常加班到很晚。有时我睡了,他才回来。早晨我起床时,他已经走了。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见面时间很少。一个月后,落户批复下来。拿到户口本那天,我拍了张照片发给他。他很快回复:“恭喜。”两个字,加一个表情符号。晚上我做了几个菜,想庆祝一下。等到八点,他发来消息:“加班,不回来吃了。”我把菜放进冰箱,一个人吃了碗泡面。又过了一个月,赵明远突然说,他有个朋友也想办上海户口,问我能不能帮忙问问政策。“什么朋友?”我问。“以前的同事,现在自己创业,条件不错。”“叫什么名字?”“安然,安心的安,然后的然。”我记下这个名字,托在人社局工作的同学打听。同学回复说,如果是创业人才,可以走人才引进渠道,但需要公司达到一定规模,纳税额也要达标。我把信息转给赵明远。他说:“谢谢,我告诉她。”“她?”“嗯,安然是女生。”我当时没多想。直到后来,我发现赵明远开始频繁提起这个名字。安然公司遇到税务问题,他帮忙咨询;安然想租办公室,他介绍中介;安然需要融资,他牵线投资人。“你对她的事很上心。”有一次我说。“朋友嘛,能帮就帮。”他回答得很自然。我也就没再问。现在想来,那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只是我太迟钝,或者说,不愿意往那方面想。地铁到站了。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刷卡出站。公司大楼就在对面,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有些刺眼。我走进大厅,等电梯。电梯镜面里,我的脸看起来有些疲惫。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周五的工作总是特别忙。会议一个接一个,邮件回不完,电话响个不停。中午随便吃了份沙拉,继续处理文件。下午三点,有个合同要签,我带着材料去客户公司。签约很顺利,对方负责人很爽快。结束后,对方送我下楼。等车时,他突然说:“林律师,你先生是不是在投行工作?”“是的。”“我好像见过他。”“哦?”“上周在陆家嘴一个酒会上,他跟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我还以为是你妹妹。”我笑了笑:“可能看错了。”“也许吧,”他也笑,“那女孩挺漂亮的,短发,穿一身白西装。”车来了。我拉开车门:“谢谢您,合同后续有问题随时联系。”“好的,路上小心。”车开出去,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对方还站在路边。我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短发,白西装。安然。我拿出手机,打开赵明远的微信朋友圈。他很少发动态,最近一条是一个月前,转发了一篇行业文章。往下翻,半年前有一条,照片是夜景,配文:“新的开始。”评论里有个头像很陌生,名字是“安”。留言:“加油呀。”我点开那个头像,放大。是个女生的侧脸,短发,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对着镜头笑。背景是咖啡厅,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我退出来,关掉手机。车在高架上行驶,窗外是连绵的高楼。这个城市很大,大到可以容纳无数秘密。也很小,小到一个不经意就能撞破些什么。回到公司已经五点半。同事们陆续下班,办公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我坐在工位上,没有开灯。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有些冷。我打开一个空白文档。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光标一闪一闪,像在催促。我盯着那点光,看了很久。然后我开始打字。标题是:《婚姻财产协议》。第一条:双方确认,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所得的下列财产,归夫妻共同所有:(一)工资、奖金;(二)生产、经营的收益;(三)知识产权的收益;(四)继承或赠与所得的财产,但遗嘱或赠与合同中确定只归夫或妻一方的财产除外;(五)其他应当归共同所有的财产。第二条:下列财产属于一方的个人财产:(一)一方的婚前财产;(三)遗嘱或赠与合同中确定只归夫或妻一方的财产;(四)一方专用的生活用品;(五)其他应当归一方的财产。第三条:夫妻对共同所有的财产,有平等的处理权。第四条:夫妻有互相扶养的义务。第五条:夫妻有相互忠诚的义务。第六条:一方违反忠诚义务,给对方造成损害的,应当承担赔偿责任。我一条条写下去,法律条文从指尖流出,冰冷而精确。写到最后一条时,我停下来。光标还在闪烁。我加上一句:本协议自双方签字之日起生效。然后保存,打印。打印机发出轻微的运转声,纸张一张张吐出。我拿起那份还带着余温的协议,看了很久。十二页,密密麻麻的条款,把婚姻切割成一个个可以量化的部分。我把协议装进文件袋,放进抽屉。锁上。窗外天色已暗,华灯初上。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仿佛一眨眼,白天就结束了。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手机震动,是赵明远发来的消息:“饭局结束了,现在回家。”我回复:“好。”走出大楼,晚风带着凉意。我裹紧外套,走向地铁站。晚高峰还没完全过去,站台上人不少。列车进站时带起一阵风,吹乱了头发。我找了个角落站着。车厢里很拥挤,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我抓着扶手,随着列车晃动。玻璃窗上映出许多张疲惫的脸,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茫然的,有麻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到站,下车,出站。雨已经停了,地面还是湿的,反射着路灯的光。小区里很安静,只有保安亭还亮着灯。我走到楼下,抬头看。十五楼,我们家的窗户亮着灯。淡黄色的光,透过窗帘隐约可见。赵明远已经回来了。我走进电梯,按下十五。电梯上行时,我看着数字变化。1、2、3……每跳一个数字,心跳就快一分。到十五楼时,“叮”的一声,门开了。我走出来,站在家门口。钥匙在手里,有些冰凉。我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赵明远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新闻频道,主播在报道国际局势。他听见声音,转过头。“回来了?”“嗯。”我换鞋,放包,脱外套。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他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音量。“吃饭了吗?”他问。“吃了。”“吃的什么?”“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我走进客厅,在他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你喝酒了?”我问。“喝了一点。”“开车回来的?”“叫的代驾。”我点点头。茶几上放着他的手机,屏幕朝下。我想起那个名字,那个头像,那十七次同行记录。“赵明远。”我叫他。他转过头,看着我。“我们聊聊。”“聊什么?”“聊安然。”空气突然安静了。电视里的声音变得遥远,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安然怎么了?”他问,声音很平静。“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朋友。”“什么样的朋友?”“普通朋友。”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灯光下,他的眼睛很黑,很深,看不出情绪。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他掀起我的红盖头时,也是这样看着我的。那时候他的眼神里有期待,有紧张,有温柔。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看了你的通勤记录,”我说,“过去一个月,你们见了十七次。”他沉默了几秒。“她公司刚起步,很多事情不懂,我帮帮忙。”“每天晚上九点、十点见面,也是帮忙?”“有时候下班晚,顺路一起吃个饭。”“顺路?”我笑了,“从陆家嘴到世纪公园,再到阳光花园,这是顺路?”他抿了抿嘴唇。这个动作说明他在紧张。“林薇,你听我解释。”“我在听。”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电视的光映在他手上,指关节有些发白。“安然是我大学学妹,”他说,“比我低两届。毕业后她去了北京,去年才回上海创业。我们是在校友会上重逢的。”“然后呢?”“然后……她遇到些困难,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很不容易。我就想能帮就帮一点。”“孩子?”“嗯,三岁的女儿。”我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信息太多,需要时间消化。大学学妹,离婚,单亲妈妈,创业。每一个词都合情合理,每一个词都可能是借口。“你从没跟我提过她。”我说。“我怕你多想。”“现在我就不多想了?”他没说话。我睁开眼睛,看着他:“赵明远,我要听实话。你和她,到底有没有越过界?”客厅里只剩下电视的声音。主播在说某个国家的选举结果,语速平缓,不带感情。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把整个城市包裹起来。很久,他说:“没有。”一个字,很轻,但很清晰。“没有?”我重复。“没有。”他看着我的眼睛,“林薇,我承认我瞒了你,我不该经常和她见面,不该不告诉你。但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那你为什么瞒我?”“因为……”他停顿,“因为我知道你敏感。孩子的事,你一直放不下。我怕你知道了会胡思乱想。”“所以是我的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玻璃上倒映出我的脸,模糊而扭曲。楼下有车驶过,车灯的光一闪而过。“半年前,”我说,“我把落户名额让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身后传来他起身的声音。“什么?”我转过身:“我说,半年前,公司给我一个落户名额。我本来可以自己用,但我给了你。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你有了户口,就等于我有了。”他站在那里,表情复杂。“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吗?”我问,“不是因为我不需要,也不是因为我多伟大。是因为我相信你,相信我们的婚姻,相信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林薇……”“可是你呢?”我打断他,“你拿着我给你的名额,转头就去帮另一个女人。帮她创业,帮她找资源,陪她吃饭,送她回家。赵明远,你把我当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想哭,但眼眶发热。我别过脸,看向窗外。“我没有……”他的声音也哑了,“我没有背叛你。安然只是朋友,我只是想帮她。”“帮她需要瞒着我吗?帮她需要每天见面吗?帮她需要把她的名字备注成‘小安’吗?”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他沉默了。我走回沙发,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协议,放在茶几上。“这是什么?”他问。“婚姻财产协议。”他拿起文件袋,抽出协议。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一行一行。灯光下,他的侧脸绷得很紧。看到最后,他抬起头。“你要跟我签这个?”“对。”“为什么?”“因为我不相信你了。”我说得很平静,“赵明远,我不相信你了。你说你和安然没什么,好,我暂时相信。但以后呢?以后你会不会又遇到另一个需要帮助的‘朋友’?我们的婚姻,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帮忙’?”他放下协议,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所以你要用法律来约束我?”“不是约束你,是保护我自己。”我说,“感情会变,承诺会忘,但白纸黑字的协议不会。至少,它能保证如果有一天你违约了,我不会一无所有。”“违约?”他笑了,笑得很苦涩,“你把婚姻当成合同?”“难道不是吗?”我说,“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契约。结婚证就是合同,只是条款不够详细。我现在把它细化,把权利、义务、违约责任都写清楚,有什么不对?”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很多东西。震惊,失望,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林薇,”他说,“我们结婚五年了。”“我知道。”“五年,你就给我这个?”“是你先给了我那个。”我指着他的手机,“‘常用同行人’,备注‘小安’,十七次见面记录。赵明远,是你先越界的。”他沉默了。很久,他说:“如果我不签呢?”“那就离婚。”两个字,像两把刀,悬在空中。他猛地抬起头:“你要离婚?”“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忠诚协议都不愿意签,那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没有信任的婚姻,留着有什么用?”“就因为我帮了一个朋友?”“不是因为你帮了一个朋友,”我一字一句地说,“是因为你帮她的时候,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赵明远,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你可以有你的社交圈,可以有你的朋友,但你不该瞒着我,不该让我从别人的嘴里、从手机软件里知道你的行踪。”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走了两圈,停在窗边,背对着我。“我累了。”他说。“什么?”“我说我累了。”他的声音很低,“林薇,这五年,我真的很累。工作压力大,父母催孩子,你总是加班,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我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觉得像个冰窖。”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所以安然让你觉得温暖?”“她……”他停顿,“她至少会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会听我说话,会对我笑。”“那我呢?”我问,“我没有问过你吗?没有听过你说话吗?没有对你笑过吗?”他转过身,看着我:“你有吗?林薇,你好好想想,这半年,我们说过几次话?一起吃过几顿饭?你关心过我的工作吗?问过我累不累吗?”我想反驳,但话卡在喉咙里。他说得对。这半年,我沉浸在落户的喜悦里,沉浸在工作的忙碌里,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我几乎没有主动问过他什么,没有关心过他什么。我以为婚姻就是这样,各自忙碌,互不打扰。我错了。“所以是我的错?”我问,声音发颤。“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他走回沙发坐下,双手捂住脸,“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客厅里又安静下来。电视已经自动关机了,屏幕一片漆黑。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声都敲在心上。我看着他,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五年的男人,突然觉得好陌生。“赵明远,”我说,“你还想继续吗?”他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很乱,”他说,“我需要时间想清楚。”“好。”我站起来,“我给你时间。协议放在这里,你考虑清楚。签,我们就继续。不签,我们就离婚。”我走到卧室门口,停下来,回头看他。“但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不管你怎么决定,从今天起,你不能再见安然。如果你还想继续这段婚姻,就要彻底断掉和她的联系。如果你选择她,那我们就好聚好散。”说完,我走进卧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眼泪终于流下来,无声地,汹涌地。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门外很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听见他走进书房的脚步声,听见关门的声音。他今晚不会回卧室了。我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到窗边。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远处的高楼上还有零星的灯光,像被困在黑夜里的萤火虫。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很穷,租住在老小区的一室户里。房间很小,放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满了。夏天没有空调,热得睡不着,我们就搬着凉席去楼顶,躺在星空下聊天。他说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宇航员。我说我的梦想是当律师。他说:“那以后我上天,你在地上帮我打官司。”我笑他傻。后来他真的进了投行,整天和数字打交道。我成了律师,整天和条文打交道。我们都离童年的梦想很远,但至少离彼此很近。至少曾经很近。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工作的压力?是孩子的遗憾?是生活的琐碎?还是时间的冲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会在楼顶陪我数星星的男人,现在睡在书房里。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也隔着一些再也回不去的东西。第二天是周六。我醒得很早,或者说,几乎没睡。天蒙蒙亮时,我起床洗漱。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我用冷水敷了敷,稍微好一些。走出卧室,客厅里没有人。协议还放在茶几上,旁边多了一支笔。书房的门关着。我走过去,轻轻推开一条缝。赵明远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件外套。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股票走势图。我轻轻关上门。走进厨房,准备早餐。煎蛋,烤吐司,热牛奶。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很机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牛奶热过头了,表面结了一层膜。我倒掉,重新热。七点半,书房的门开了。赵明远走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早。”我说。“早。”“早餐好了。”他点点头,走进卫生间洗漱。我摆好餐具,坐在餐桌前等他。窗外有鸟叫声,清脆悦耳。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桌上投下细长的光条。他出来时,头发还湿着,换了一身家居服。坐下,默默吃饭。我们都没有说话。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咀嚼声,吞咽声,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我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协议我看了。”他突然说。我抬起头。“有些条款需要修改。”“哪里?”“违约责任部分,”他说,“赔偿金额太高,不合理。”“你觉得多少合理?”“五十万。”“一百万。”我说。他看着我:“林薇,我们不是在做生意。”“那是在做什么?”他沉默。“八十万,”我让步,“这是我的底线。”他想了想,点头:“好。”“还有其他要改的吗?”“第六条,忠诚义务的定义太模糊。什么算越界?什么算出轨?要写清楚。”“你说怎么定义?”“身体接触,发生关系,这算出轨。但精神层面的呢?比如经常聊天,分享生活,算不算?”我看着他:“你觉得算不算?”“我认为不算,”他说,“人需要朋友,需要倾诉对象。如果连这些都要限制,那婚姻就成了监狱。”“但你不能和同一个人倾诉太多,”我说,“尤其是异性。赵明远,你要明白,婚姻的本质就是排他性。你可以有朋友,但不能有‘特别’的朋友。”“安然不是特别的朋友。”“那她是什么?”他放下叉子:“林薇,我们现在是在谈协议,不是在吵架。”“好,谈协议。”我也放下餐具,“那就写清楚:不得与异性保持超出正常社交范围的亲密关系,包括但不限于频繁单独见面、深夜联系、分享私密话题等。具体标准由双方共同判断,如有争议,以无过错方意见为准。”他苦笑:“你这是霸王条款。”“那你提个公平的。”他想了很久,说:“这样吧,如果一方认为另一方行为不当,应先提出书面警告。警告后仍不改正的,才算违约。”“可以,”我说,“但警告只能有一次。”“好。”我们又讨论了其他条款。财产分割比例、债务承担、家庭开支分摊,一条条过,一条条改。像是在谈判桌上,而不是在自家的餐桌前。两个小时后,协议修改完毕。我重新打印出来,两份,放在桌上。“签字吧。”我说。赵明远拿起笔,看着签名处。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的手上,照在白色的纸张上。“林薇,”他说,“签了字,我们之间就真的只剩合同了。”“不签字,我们之间可能连合同都没有了。”他抬头看我:“你确定要这样?”“我确定。”他深吸一口气,在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签完,他把笔递给我。我接过笔,也签下自己的名字。林薇。两个字,写得很工整,很平稳。但我知道,我的手在抖。签完字,我们各拿一份。“协议生效了,”我说,“从今天起,我们按合同履行义务。”“好。”“第一条,”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能再见安然。任何形式的见面、联系都不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违反,我们就按违约处理。”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你确定能做到?”“能。”“好,”我收起协议,“我相信你。”说完,我起身收拾碗筷。他坐在那里没动,看着窗外。阳光很好,照得整个客厅亮堂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冷。洗完碗,我回到客厅。他还坐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今天有什么安排?”我问。“没有。”“我要去趟超市,买菜。”“我跟你一起去。”我愣了一下。以前我们很少一起逛超市,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好。”换衣服出门。电梯里,我们并肩站着,看着楼层数字变化。谁也没说话。到一楼,门开,走出去。超市就在小区对面。周末上午,人很多。我们推着购物车,走在货架间。我拿了一盒鸡蛋,一袋米,一些蔬菜。他拿了一瓶酱油,一包盐。走到水果区时,他停下,拿起一个石榴。“你爱吃这个。”他说。“嗯。”“买几个?”“两个吧。”他挑了三个,放进购物车。石榴很新鲜,表皮红润,沉甸甸的。我记得刚结婚时,有一次我生病,没什么胃口。他跑了好几个水果店,才买到石榴,一粒粒剥好放在碗里,端给我。那时候他说:“多吃点,补充维生素。”我吃了,很甜。后来我病好了,他再也没剥过石榴。我也没要求过。“还要买什么?”他问。“差不多了。”排队结账。收银员扫码,装袋。他拿出手机付款。走出超市时,他提着两个大袋子,我提着一个小的。过马路时,有车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挡在我身前。这个动作让我愣了一下。回到家,我们一起整理买回来的东西。鸡蛋放进冰箱,米放进柜子,蔬菜洗好切好,分装进保鲜盒。配合得很默契,像演练过很多次。做完这些,已经中午了。“午饭吃什么?”他问。“随便。”“煮面吧,快。”“好。”他烧水,我准备配菜。切了番茄,打了鸡蛋,洗了几棵青菜。水开时,下面条。白色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滚,慢慢变软。“要几个蛋?”我问。“两个。”我打了两个蛋进去,蛋清迅速凝固,包裹着蛋黄。又放了番茄和青菜。很快,一锅面就煮好了。盛了两碗,端到餐桌上。面对面坐下,吃面。热气腾腾的,模糊了视线。我低头吃,听见他吸面条的声音。很平常的声音,却让我鼻子发酸。“味道怎么样?”他问。“不错。”“你盐放少了。”“那你加点。”他拿起盐罐,撒了一点。又问我:“你要吗?”“不用。”继续吃。一碗面吃完,身上暖和了许多。我收拾碗筷时,他说:“我来洗吧。”“好。”他洗碗,我擦桌子。配合得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但我知道,这只是假象。协议已经签了,我们之间有了裂痕,再多的配合也掩盖不了。下午,我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去了书房,说要处理一些工作。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书页上的字有些模糊,我看了很久,也没看进去几行。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明远说他不回来吃饭了,怎么回事?”我回复:“他有点累,想在家休息。”“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没有。”“别骗我,你爸说听明远声音不对劲。”“真没有,妈,你别多想。”母亲没再回复。我放下手机,继续看书。但心乱了,怎么也静不下来。四点多,书房的门开了。赵明远走出来,说:“我出去一趟。”“去哪?”“见个朋友。”我的心一紧:“什么朋友?”“大学同学,男的,从北京来出差。”他看着我,“你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我摇摇头:“不用,你去吧。”“我六点前回来。”“好。”他换衣服出门。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叫住他。但最终没有。屋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窗边,看着他走出楼栋,走向小区门口。背影很挺拔,步伐很快。很快消失在拐角处。我回到沙发坐下,拿起协议,又看了一遍。白纸黑字,条理清晰。把婚姻切割成可以量化的部分,把感情转化为可以执行的条款。看起来很明智,很理性。但为什么,我心里这么空?五点半,他开始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放在茶几上。“给你买的。”他说。我打开,是一条围巾。米白色,羊绒材质,很柔软。“怎么突然买这个?”“天冷了,你那条旧的该换了。”我摸着围巾,触感很好。标签还没剪,价格不便宜。“谢谢。”“试试看。”我围上,走到镜子前。长度刚好,颜色也衬肤色。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我。“好看。”“嗯。”我们就这样站着,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像一对恩爱夫妻,妻子围着丈夫新买的围巾,丈夫站在身后温柔地看着。但镜子不会说谎。我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他的笑容也很勉强。“晚上想吃什么?”他问。“随便。”“我做饭吧,你休息。”他走进厨房,我取下围巾,小心叠好,放回纸袋里。然后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系着围裙,洗菜,切菜,动作熟练。结婚五年,他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不会,而是没时间,或者没心情。今天却主动要做饭。“需要帮忙吗?”我问。“不用,你去看电视吧。”我没走,就靠在门框上看他。油烟机的声音,炒菜的声音,锅铲碰撞的声音。这些声音充满了厨房,让这个家显得不那么空。他做了三菜一汤:糖醋排骨、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紫菜蛋花汤。都是家常菜,但摆盘很用心。“吃饭了。”他端菜上桌。我盛饭,拿筷子。坐下时,他说:“等等。”他拿起手机,对着菜拍了一张照片。“拍这个干嘛?”“纪念一下,”他说,“难得我做顿饭。”我没说话。开始吃饭。排骨酸甜适中,西兰花脆嫩,番茄炒蛋很下饭。汤有点咸,但还能接受。“味道怎么样?”他问。“不错。”“比你的手艺差远了。”“你很少做,这样已经很好了。”他笑了笑,继续吃饭。我们吃得都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其实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吃完饭,他主动洗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水流声哗哗作响,他洗得很认真,每个碗都擦三遍。洗完后,他擦干手,走过来坐下。“林薇,”他说,“我们聊聊。”“聊什么?”“聊协议之外的事。”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协议我们签了,条款也定好了。我会遵守,不会再见安然,也不会再做任何可能让你误会的事。”他停顿了一下,“但协议只能约束行为,约束不了感情。”“所以呢?”“所以我想知道,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赵明远,伤害已经造成了。就算你不再见她,就算你遵守所有条款,我心里那道坎,可能永远过不去。”他低下头,双手交握。“我知道,”他说,“是我的错。我不该瞒你,不该让你从别人那里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太累了,想找个出口。”“那为什么是安然?”“因为她……”他苦笑,“因为她简单。和她在一起,我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担心说错话。她就像……就像一道光,照进我灰暗的生活里。”“那我呢?”我问,“我是你的什么?阴影?负担?”“不,你不是。”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林薇,你是我妻子,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正因为重要,我才更怕。怕你失望,怕你生气,怕你觉得我不够好。”我愣住了。“这五年,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做个好丈夫。但我总觉得不够,总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孩子的事,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但我更怕你难过,所以不敢提,不敢问。”他的声音哽咽了。“有时候我看着你,觉得你离我好远。你在你的世界里,有你的工作,你的目标,你的骄傲。我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安然……安然至少会对我笑,会说‘你已经很好了’。”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我第一次看见他哭。结婚五年,无论多难,他都没在我面前哭过。现在,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坐在我对面,哭得像个孩子。我的心揪紧了。“赵明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他擦掉眼泪,“我不该说这些。协议已经签了,我会遵守。我们就像合同里写的那样,履行义务,互不干涉。这样也好,至少你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站起来,走向书房。“等等。”我叫住他。他停下来,没有回头。“协议是协议,”我说,“但婚姻不只是协议。”他转过身。“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从没觉得你不够好,从没觉得你是负担。我只是……只是习惯了独立,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包括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你怕我失望,怕我生气。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怕。我怕我做得不够好,怕我不能让你幸福,怕这段婚姻最后变成一场错误。”“林薇……”“我们都错了,”我说,“我们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以为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但其实婚姻需要经营,需要沟通,需要两个人一起努力。我们都没有努力,都在等对方先迈出一步。”他沉默着,看着我。“协议我签了,我不会收回。”我说,“但协议之外,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从今天起,我们每天至少聊半个小时,聊什么都行。每周至少一起吃三顿饭,在家里做,不去外面。每个月至少出去一次,看电影,逛公园,什么都行。”他眼睛亮了一下。“你愿意吗?”我问。“我愿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有个条件。”“什么?”“你要完全坦白,”我说,“不能再瞒我任何事。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人际关系上的,都要告诉我。我也一样,我会对你完全透明。”“好。”“还有,”我深吸一口气,“关于孩子的事,我们要好好谈一次。不能一直逃避。”他点头:“好。”“那……”我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林薇,是你的妻子。”他握住我的手:“我叫赵明远,是你的丈夫。”握手的时间有点长。他的手很暖,我的手很凉。但慢慢地,温度传递过来,两只手都变暖了。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分房睡。躺在一张床上,中间的距离小了很多。黑暗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谁也没说话,但都知道对方没睡。“林薇。”他轻声叫我。“嗯?”“谢谢你。”“谢什么?”“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我没说话,只是往他那边靠了靠。他伸出手,把我搂进怀里。这个拥抱很轻,但很踏实。我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柑橘味的沐浴露。还有一点点烟草味,他今天可能抽了烟。“你抽烟了?”我问。“嗯,抽了一根。”“以后少抽点。”“好。”我们就这样抱着,慢慢睡着了。第二天是周日。我醒来时,他已经起床了。厨房里传来煎蛋的声音,还有咖啡的香味。我起床洗漱,走到厨房。“早。”他说。“早。”“早餐马上好。”我倒了杯水,坐在餐桌前。阳光很好,照得整个厨房亮堂堂的。他端着煎蛋和吐司过来,又倒了两杯咖啡。“今天有什么安排?”我问。“你不是说每个月至少出去一次吗?今天天气好,我们去公园走走?”“好。”吃完早餐,我们换衣服出门。他穿了休闲装,我穿了运动服。没有开车,坐地铁去。周末的地铁不挤,还有座位。到世纪公园,人不少。有跑步的,有遛狗的,有带孩子玩的。我们沿着湖边慢慢走,谁也没说话,但气氛不尴尬。走累了,找个长椅坐下。湖面波光粼粼,有几只鸭子在游泳。远处有孩子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在蓝天上变成一个小点。“林薇,”他说,“我想跟你说说安然的事。”我转头看他。“我和她是在校友会上重逢的,她刚离婚,带着孩子回上海。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做手术,费用很高。她创业也是为了赚钱给孩子治病。”我静静地听着。“我帮她,是因为觉得她不容易。一个女人,离了婚,带着生病的孩子,还要创业。我想能帮一点是一点。”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不该瞒你,更不该频繁见她。这是我的错。”“她孩子现在怎么样?”“手术做完了,恢复得不错。”“那就好。”他看着我:“你……不生气?”“生气,”我说,“但不是气你帮她,是气你瞒我。赵明远,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理解的。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帮她。”他愣了:“你会吗?”“为什么不会?”我说,“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同情心。而且,如果我知道情况,就不会误会,不会猜疑,不会让自己这么痛苦。”他低下头:“对不起。”“都过去了,”我说,“但你要记住,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嗯。”我们在公园里待了一上午。中午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饭,然后回家。下午他处理工作,我看书。傍晚一起做饭,一起洗碗。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一部老片子,爱情片。看到一半时,他握住我的手。我没有抽开。电影结束时,已经十点多了。“该睡了。”他说。“嗯。”洗漱,上床。关灯后,他问:“林薇,你睡着了吗?”“还没。”“我在想一件事。”“什么?”“关于孩子的。”他说,“如果我们真的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可以考虑领养。或者,就我们两个人过,也挺好。”我转过身,面对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你确定吗?”“确定,”他说,“比起孩子,我更怕失去你。”我的眼眶湿了。“我也是,”我说,“比起孩子,我更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有你,有我,就够了。”他把我搂进怀里。这一次,拥抱很紧,很用力。我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某种承诺。那一晚,我睡得很好。没有做梦,没有惊醒,一觉到天亮。周一开始,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又不太一样。我们每天会聊半个小时。有时是晚饭时,有时是睡前。聊工作,聊新闻,聊小时候的事,聊未来的计划。话题很散,但很真实。每周至少一起做三顿饭。他学会了几个新菜,我也尝试了不同的菜谱。厨房成了我们交流最多的地方,油烟味里夹杂着笑声。每个月出去一次。有时是公园,有时是博物馆,有时是电影院。像谈恋爱时一样,手牵手,肩并肩。协议还在,但我们很少提起。它像一份保险,放在抽屉里,希望永远用不上。赵明远确实没有再联系安然。至少,在我能看到的范围内没有。他的手机不再设密码,通勤记录随时可以查看。他没有异议,甚至主动给我看。“这是信任。”他说。“也是监督。”我说。“我接受监督。”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里,我们吵架的次数少了,沟通的次数多了。我学会了主动问他“今天累不累”,他学会了主动说“我想你了”。虽然还是有些笨拙,但至少开始了。周末,我们回父母家吃饭。母亲做了很多菜,父亲开了瓶好酒。饭桌上,母亲问:“你们最近怎么样?”“挺好的。”我说。“真的?”“真的。”母亲看看我,又看看赵明远,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吃完饭,母亲拉我到阳台。“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和好了?”“我们本来就没吵架。”“别骗我,”母亲说,“上次明远打电话,声音都不对。这次来,看你们眼神都不一样了。”我笑了:“妈,你观察得真仔细。”“我是你妈,能看不出来吗?”母亲拍拍我的手,“夫妻之间,没有不吵架的。关键是吵完了,要懂得和好。我看明远是个好孩子,你别太要强,该软的时候要软一点。”“知道了。”回程路上,赵明远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妈跟你说什么了?”他问。“说让我别太要强。”他笑了:“妈说得对。”“你也觉得我要强?”“有点,”他说,“但我就喜欢你这样。”路灯的光一道道掠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我看着他开车的侧脸,忽然觉得很安心。这个男人,也许不够完美,也许犯过错。但他愿意改,愿意努力。这就够了。又过了一个月,公司派我出差,去北京,三天。出发前,赵明远帮我收拾行李。“北京冷,多带件厚外套。”“知道了。”“每天给我打电话。”“好。”“别太累。”“你也是。”送我去机场的路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安检口前,他抱了抱我。“早点回来。”“嗯。”飞机起飞时,我看着窗外的城市一点点变小。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有我的家,我的工作,我的丈夫。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北京。出差很忙,会议一个接一个。但每天晚上,我都会给赵明远打电话。有时聊很久,有时只说几句。但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踏实。第三天,会议结束得早。我回到酒店,准备收拾行李。明天早上的飞机回上海。手机响了,是赵明远。“喂?”“在干嘛?”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收拾行李。你呢?”“我刚到家。林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什么事?”“我今天……见到安然了。”我的心一沉。“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他说,“是她来找我的,在公司楼下。她说她要离开上海了,去深圳发展。临走前,想跟我道个别。”我没说话。“我本来不想见,但她说就五分钟。我就下去了。她带着孩子,小姑娘恢复得很好,活泼可爱的。她跟我说谢谢,说没有我的帮助,她撑不过来。然后她就走了,说以后不会再联系。”他停顿了一下。“我回来就给你打电话了,第一时间告诉你。林薇,我没有瞒你。”我握着手机,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北京的天已经黑了,楼下的车流汇成一条光河。“你做得对,”我说,“告诉我,比瞒着我好。”“你不生气?”“不生气,”我说,“你能主动告诉我,说明你心里坦荡。我为什么要生气?”电话那头,他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我说,“下不为例。以后无论谁找你,无论什么事,都要提前告诉我。”“好,我保证。”挂断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景。心里很平静,没有猜疑,没有不安。因为我知道,他在努力。我也在努力。这就够了。第二天回上海,赵明远去机场接我。看见他时,他手里拿着一束花。白色百合,我喜欢的。“欢迎回家。”他说。我接过花,闻了闻,很香。回家的路上,他问:“北京怎么样?”“冷。”“比上海冷?”“嗯。”“那回家暖和暖和。”家。这个字听起来很温暖。到家后,我放下行李,先去洗澡。热水冲走了旅途的疲惫。出来时,他已经热好了汤。“妈昨天送来的,说给你补补。”我坐下喝汤。还是那个味道,药材的香味,鸡汤的鲜味。“好喝。”我说。“多喝点。”喝完汤,我们一起收拾行李。我把脏衣服拿出来,准备洗。他从我行李箱的夹层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什么?”“给你买的礼物。”他打开,是一条项链。很简单的款式,银链子,坠子是一颗小小的珍珠。“怎么突然买礼物?”“庆祝。”“庆祝什么?”“庆祝我们重新开始。”他说,“林薇,这三个月,是我结婚以来最开心的三个月。虽然我们签了协议,虽然有过不愉快,但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比以前更深了。”我看着他,眼睛有点热。“帮我戴上。”我说。他走到我身后,撩起我的头发,扣上项链。冰凉的坠子贴在锁骨上,很快被体温焐热。“好看吗?”我问。“好看。”他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林薇,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我们的婚姻。”“也谢谢你,”我说,“谢谢你愿意改,愿意努力。”我们拥抱在一起。这一次,没有隔阂,没有猜疑,只有温暖和安心。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天。“赵明远。”“嗯?”“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时,住在那个小出租屋里吗?”“记得。夏天热得睡不着,去楼顶数星星。”“那时候我们真穷,但真开心。”“现在我们也开心。”“不一样,”我说,“那时候的开心是单纯的,现在的开心是经过考验的。我更珍惜现在的开心。”他握住我的手。“我也是。”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林薇,我想把协议撕了。”我愣了一下:“为什么?”“因为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它了。”他说,“这三个月,我们靠的不是协议的约束,而是彼此的信任和努力。协议像一根拐杖,现在我们能自己走了,就不需要拐杖了。”我想了想,说:“好。”我们起床,从抽屉里拿出协议。两份,都签了字,盖了章。他拿起一份,我拿起一份。同时撕开。纸张撕裂的声音很清脆。我们撕得很碎,扔进垃圾桶。“现在,”他说,“我们之间没有合同了,只有感情。”“只有感情。”我重复。我们又躺回床上。这一次,靠得更近了。“赵明远。”“嗯?”“我爱你。”他愣了一下。结婚五年,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三个字。然后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我也爱你。”我们接吻。很轻,但很深情。那一晚,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老了,头发都白了,还牵着手在公园里散步。阳光很好,风很轻。醒来时,天刚亮。赵明远还在睡,呼吸均匀。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幸福。这种幸福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细水长流的。是在生活的琐碎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起床做早餐。煎蛋,烤吐司,热牛奶。做好时,他也起床了。“早。”他说。“早。”坐下吃饭。阳光照进来,照在餐桌上,照在我们的手上。“今天天气真好。”他说。“嗯。”“下班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做饭。”“好。”吃完饭,一起出门。电梯里,他握着我的手。到一楼,走出去,分开去上班。“路上小心。”他说。“你也是。”我走向地铁站,他走向停车场。回头看了一眼,他也回头了。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各自转身,走向各自的方向。但我知道,晚上我们会回到同一个家,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吃同一锅饭。这就是婚姻吧。不是永远不吵架,而是吵完了还能和好。不是永远不犯错,而是犯错了愿意改。不是永远浪漫,而是在平凡的日子里,还能看见对方的好。我走进地铁站,刷卡,等车。列车进站,我走进去。车厢里人很多,但我不觉得挤。因为心里很满。满得装不下猜疑,装不下不安,只装得下爱和信任。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消息。“到公司了,想你。”我回复:“我也是。”列车启动,驶向下一站。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广告牌,是晨光中的高楼,是这个刚刚醒来的城市。而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等我。等我回家。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