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备注——“小安”。地铁正在进站。车厢的灯光白得发冷,映在玻璃窗上,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我关掉屏幕。把手机放回包里。动作很慢,很慢。丈夫陈默站在我身边半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从老家带回来的石榴。我妈硬塞的,说石榴多籽,吉利。他低头刷着手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很淡的笑意。我没问他笑什么。列车门开了。人潮涌出来,又涌进去。我跟着人流走进车厢,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定。陈默跟过来,站在我旁边,把装石榴的袋子放在脚边。“累了吧?”他侧过头看我,声音很温和。“回去给你做碗面,你妈还给了点自己晒的笋干,放汤里应该很鲜。”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告牌。红的,蓝的,绿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两天前,也是这个站台。我加班到晚上十点,从公司出来时,雨下得很大。叫的车堵在高架上,我决定坐地铁回去。进站时,手机提示电量不足。我习惯性地用陈默的充电宝。他的手机就放在外套口袋里,充电宝连着线。我抽出来的时候,指尖碰到了屏幕。屏幕亮了。锁屏界面是一张很普通的风景照,我们去年去杭州时拍的。我输密码。他的密码一直没变,是我们结婚纪念日。解锁。主界面很干净,几个常用的APP。我点开地图。历史记录里,最近一周的行程一目了然。周二下午三点,从公司到静安区某咖啡馆,停留两小时。周四晚上七点,从家到浦东某商场,停留三小时。周六中午十二点,从家到长宁区某餐厅,停留一个半小时。每一条记录下面,都有一个相同的“常用同行人”。备注是:小安。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又按亮。再看。“小安”。不是全名,不是职位,不是任何可以公开解释的称谓。就是一个亲昵的、私人的、带着温度的名字。地铁到站了。我跟着人流走出车厢,陈默提着石榴跟在我身后。走廊里的白炽灯很亮,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失真。出站,上楼。晚风带着湿气吹过来,有点凉。陈默快走几步,和我并肩。“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没什么。”我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到家了。老式小区的六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声控灯时亮时灭,脚步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开门。客厅的灯是暖黄色的。我换了拖鞋,把包挂在玄关的架子上。陈默把石榴放在餐桌上,转身进了厨房。很快,传来水流声,锅碗碰撞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没开电视。也没开空调。就这么坐着。厨房里的水声停了。陈默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水。一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一杯自己拿着,在我对面坐下。“喝点水。”他说。我没动。他看着我的脸,看了几秒。“出什么事了?”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更沉了些。我抬起眼睛,看着他。“小安是谁?”我问。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但落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掉了。空气凝固了。厨房里,烧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他没动。我也没动。那声音持续了大概十秒,然后自动跳掉了。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说话。”我说。声音还是那么轻。“是……”他开口,声音有点哑。“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跟我一个项目组。”“多大了?”“二十三。”“哪里人?”“江苏的。”“来上海多久了?”“半年。”“住哪儿?”“公司宿舍。”我一问。他一答。像审讯。但比审讯更冷。因为审讯至少还有程序,有规则,有明确的边界。而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这间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客厅,和桌上那袋红得刺眼的石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长到我能听见墙上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三个月。”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点了点头。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温的。但喝下去的时候,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很难受。我放下杯子。站起身。“我累了,先睡了。”我说。没看他。径直走向卧室。关上门。没锁。但我知道,他不会进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空调没开,房间里有点闷。窗户开着一条缝,夜风钻进来,带着楼下夜市隐约的喧闹声。三个月。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原来在我加班赶项目、为了一张上海户口积分表跑断腿、为每个月房贷和学区房发愁的时候,我的丈夫,正在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他的时间。分享他的咖啡。分享他的晚餐。分享他的……安全感?我想起上周六。他说公司临时有事,要出去一趟。我说好。那天我在家整理申请落户的材料,把我们的结婚证、学历证书、社保记录、纳税证明,一张一张扫描,分类,归档。弄到下午三点,才想起来没吃午饭。给自己煮了碗泡面。吃完继续弄。晚上七点,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盒蛋糕,说是客户送的。我吃了两口,太甜,没再动。他问我材料弄得怎么样。我说还行。他说辛苦了。我说没事。然后他去洗澡,我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核对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条款。现在想想。那天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公司的复印机味。也不是地铁的拥挤味。是一种很淡的、清新的香水味。女用的。我当时闻到了吗?可能闻到了。但没在意。或者说,不愿意在意。因为太累了。累到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丈夫身上多出来的一丝陌生香气。累到只想快点把落户的事情搞定,好让他也能在上海有个合法的身份,不用每年都为居住证续签发愁。累到……连最基本的警惕,都放弃了。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远。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洗发水的味道,是我们一起在超市挑的,茉莉香型。用了三年。一直没换。因为习惯了。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它让你对很多细小的变化视而不见。让你在温水里慢慢煮熟。直到某一天,突然被一盆冷水浇醒。才发现。水已经开了。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起床,洗漱,化妆。镜子里的人,眼睛有点肿,但用遮瑕膏盖一盖,看不出来。陈默也起来了。在厨房做早餐。煎蛋,烤面包,热牛奶。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谁也没说话。只有咀嚼的声音,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吃完。我收拾碗筷,他换衣服。出门前,他站在玄关,犹豫了一下。“晚上……”“晚上我加班。”我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不用等我吃饭。”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不安,有欲言又止。但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拎起包,开门,走出去。关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但在我听来,像一声闷雷。公司里一切如常。开会,写方案,对接客户,修改PPT。中午和同事一起吃饭,听她们聊八卦,聊孩子,聊最近哪家商场在打折。我偶尔附和两句。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下午三点,手机震动。是陈默发来的微信。“晚上真加班?”我盯着那五个字,看了三秒。然后回了一个字。“嗯。”没再多说。他也没再问。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我坐在工位上,没动。电脑屏幕上是还没做完的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头晕。但我没关。就这么看着。直到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我这一盏。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三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的房子只有三十平,卫生间小得转不开身。但每天晚上,我们一起挤在厨房里做饭,他切菜,我炒菜,小小的空间里全是油烟味和笑声。两年前,我跳槽到现在的公司,薪水涨了,但加班也多了。他总说我太拼,我说不拼怎么在上海立足。他说慢慢来,我说等不起。一年前,我的落户积分终于够了。提交材料那天,他请我吃了顿大餐。我说,等你的积分够了,我们也给你办。他说,不着急,你先稳住。半年后,他的积分还差一点。我算了又算,发现如果把我的“创新创业”加分项让给他,他就能达标。但每个人只能加一次。给了他就没了。我犹豫了三天。最后还是给了。交材料那天,他对我说:“老婆,谢谢你。”我说:“谢什么,一家人。”现在想想。真好笑。一家人。多温暖的词。温暖到可以掩盖所有裂痕,所有算计,所有不堪。手机又震了。这次是电话。我看了眼屏幕。是陈默。没接。任由它响。响了七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还是他。我按了静音。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继续看报表。数字在眼前跳动,但一个都进不了脑子。我知道我在逃避。逃避回家。逃避面对。逃避那个已经千疮百孔,却还要假装完好的婚姻。但我更清楚。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就像伤口。不撕开,不清理,只会化脓,腐烂。直到彻底坏死。晚上九点,我关了电脑。收拾东西,下楼。地铁里人不多,有空位。我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隧道里的灯,一盏盏掠过。像时间的刻度。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客厅的灯亮着。陈默坐在沙发上,没看电视,没玩手机。就那么坐着。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回来了。”他说。声音有点干。“嗯。”我换鞋,挂包,去厨房倒水。他也跟过来。“吃饭了吗?”“吃了。”“吃的什么?”“外卖。”简单的对话。像两个陌生人。我端着水杯回到客厅,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我们谈谈。”他说。“谈什么?”我看着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谈小安。”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点抖。“不用谈了。”我说。“我都知道了。”“你知道什么?”“知道你们在一起三个月,知道你陪她喝咖啡吃饭逛商场,知道你对她很照顾,知道她让你觉得……轻松。”我一口气说完。没看他。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停了一瞬。“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那是哪样?”我抬起头,看着他。“她刚来上海,什么都不懂,工作上生活上都很吃力。我就是……帮帮她。”“帮到床上去了?”我问。很直接。直接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脸一下子白了。“没有!”他急急地否认。“我们没到那一步。”“哪一步?”我追问。“牵手?接吻?还是只是精神上的互相慰藉?”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我笑了。笑得很冷。“陈默,你今年三十二了,不是二十二。你不会真的以为,男女之间有什么纯友谊吧?”“我……”“你只是享受被需要的感觉,对吗?”我打断他。“享受一个年轻女孩对你的崇拜和依赖,享受在她面前,你可以扮演一个无所不能的导师和保护者。而不是在我面前,一个需要靠老婆让出积分才能落户的、没用的丈夫。”这话很重。重到说完之后,我自己都感到一阵窒息。但我说出来了。因为这是事实。血淋淋的事实。他坐在那里,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下去。头低下去。过了很久,才发出一点声音。“对不起。”他说。声音很哑。“我知道错了。”“错在哪儿?”我问。“错在……不该瞒着你。”“还有呢?”“不该……和她走得太近。”“还有呢?”他沉默了。我等着。等他自己说出那个最核心的问题。但他没有。他只是重复着:“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放下水杯。站起身。“你根本不知道错在哪儿。”我说。“你只是觉得,被我发现,很麻烦。如果没被发现,你还会继续。对吗?”他没回答。但沉默,就是答案。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路灯。灯光昏黄,照着空荡荡的街道。“陈默。”我叫他的名字。“我们离婚吧。”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意外地平静。没有哭,没有闹,没有歇斯底里。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静。但我知道。这句话的重量。足以压垮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不!”他说。声音里带着恐慌。“我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我没回头。“因为……因为我还爱你。”他说。爱。多奢侈的词。奢侈到我已经快忘记,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你爱我的方式,就是去爱别人?”我问。“不是!”他急急地辩解。“那只是一时糊涂,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一时糊涂?”我笑了。笑着转过身,看着他。“三个月,九十天,每天微信聊天,每周见面两三次,这叫一时糊涂?”他哑口无言。抓着我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那你要我怎么做?”他问。声音里带着绝望。“你说,只要不离婚,我什么都答应。”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让我觉得温暖、踏实的眼睛。现在里面全是慌乱和哀求。“我要你和她断干净。”我说。“彻底断。”“好。”他立刻答应。“我明天就跟她说清楚,以后再也不联系。”“还有。”我继续说。“我要你签一份协议。”“什么协议?”“婚姻忠诚协议。”我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他愣住了。“那是什么?”“就是一份合同。”我走到茶几前,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把我们之间的权利和义务,白纸黑字写清楚。”他走过来,站在我对面。看着我摊开纸,写下标题:
《婚姻忠诚协议》“第一条。”我一边写,一边念。“双方承诺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保持对彼此的忠诚。不得与第三方发生任何形式的暧昧、恋爱或性关系。”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第二条。”“若一方违反第一条,视为严重违约。违约方需自愿放弃夫妻共同财产中属于己方的部分,并赔偿对方精神损失费,金额为……五十万。”我写下这个数字的时候,手很稳。“第三条。”“本协议自双方签字之日起生效,具有法律约束力。”写完。我把笔递给他。“签吧。”他看着我手里的纸和笔。没接。“你……认真的?”他问。“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我反问。他盯着协议上的字,看了很久。“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相信?”我笑了。“陈默,信任是建立在行为上的,不是建立在承诺上的。你的行为,已经把我的信任耗光了。”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我签。”他说。接过笔,在乙方那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有点抖。但很清晰。签完。他把笔还给我。“还有吗?”他问。“有。”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现在,给她打电话。”“现在?”他愣住。“对,现在。当着我的面,说清楚。”他看着我手里的手机。又看了看我。最终,接过手机。找到那个备注“小安”的号码。拨出去。开了免提。嘟——嘟——嘟——每一声等待音,都像敲在心脏上。响了五声。那边接了。“陈哥?”一个年轻的女声。声音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嗯。”陈默应了一声。声音很干。“你……有事吗?”女孩问。“小安。”陈默开口。“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那边沉默了两秒。“为什么?”声音里带着不解,和一点点委屈。“没有为什么。”陈默说。“就是……不合适。”“是因为你老婆发现了吗?”女孩直接问。陈默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是。”他说。“所以,到此为止吧。”“陈哥……”女孩的声音带了哭腔。“我真的没想破坏你的家庭,我就是……就是觉得你人很好,对我很照顾,我……”“别说了。”陈默打断她。“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不该给你错误的信号。以后……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说完。他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我。“满意了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我没回答。只是关掉录音,保存。然后拿起那份协议,折好,放进包里。“明天去公证处公证。”我说。“好。”他应了一声。然后,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那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我睡沙发。”他说。转身去卧室拿枕头和被子。我没拦他。看着他抱着东西,走到沙发前,铺开,躺下。背对着我。我关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关上门。这次,锁了。躺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很慢,很重。协议签了。电话打了。该做的都做了。但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的?像被挖掉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第二天,我们请假去了公证处。把那份协议做了公证。工作人员看着协议内容,又看了看我们,眼神有点复杂。但没多问。流程走完,盖章,生效。从公证处出来,已经是中午。阳光很刺眼。我眯了眯眼睛。“一起吃个饭吧。”陈默说。“不了。”我拒绝。“我回公司。”“我送你。”“不用。”我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站在原地。阳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得像个孩子。但我没心软。关上车门。对司机报了公司的地址。车开了。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回到公司,继续工作。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比如,我不会再等他一起吃饭。不会再和他分享工作中的琐事。不会再计划未来的房子、车子、孩子。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不同的房间。说最少的话。做最多的事。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的落户批准下来了。拿到户口本那天,我一个人去吃了顿火锅。点了很多菜。但吃不下。只是看着红油翻滚,热气蒸腾。手机响了。是陈默。“恭喜。”他说。“谢谢。”我说。“晚上……庆祝一下?”他试探着问。“不用了。”我说。“我约了同事。”“哦……好。”他挂了电话。我放下手机。看着锅里渐渐冷掉的食物。突然觉得,好累。累到连假装庆祝的力气,都没有了。周末,我妈从老家打来电话。“户口下来了吧?”“嗯。”“那陈默的呢?什么时候能办?”“还早。”我说。“要等明年。”“唉,你们这日子过的,真不容易。”我妈叹气。“对了,你王阿姨家的儿子,也在上海,刚买了房,要不要见见?”“妈。”我打断她。“我还没离婚呢。”“我知道我知道。”我妈赶紧说。“我就是……随口一提。你们俩,真没可能了?”“不知道。”我说。是真的不知道。协议签了,公证做了,表面上的裂痕似乎被强行粘合了。但心里的那道沟,还在。深不见底。“那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我妈嘱咐。“别太拼。”“知道了。”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呆。陈默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给你的。”他说。放在茶几上。我打开。是一条项链。很简单的款式,银链子,坠子是一颗小小的玉。“路过商场,看到的。”他说。“觉得……适合你。”我没说话。拿起项链,看了看。又放下。“谢谢。”我说。“但不用了。”他脸上的期待,一点点黯下去。“你以前……很喜欢玉的。”他说。“以前是以前。”我说。“现在是现在。”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想讨好,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我去做饭。”他说。转身进了厨房。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进厨房,问我:“老婆,今天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他就变着花样做。可乐鸡翅,红烧排骨,清蒸鲈鱼。每次我吃得多一点,他就特别开心。说:“看你吃饭,是我最大的幸福。”那时候的幸福,多简单。简单到一顿饭,就能填满。可现在。山珍海味放在面前,也味同嚼蜡。因为心空了。胃也跟着空了。吃饭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那个……”他打破沉默。“小安辞职了。”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哦。”“回老家了。”“嗯。”“走之前……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对不起。”我没接话。他继续说。“她说,她没想过会这样,就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放下筷子。看着他。“所以,你是在替她解释?”“不是!”他赶紧否认。“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没必要。”我说。“她怎么样,和我没关系。”他低下头。不再说话。吃完饭,我收拾碗筷。他抢着去洗。“我来吧。”他说。我没争。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正在播一部家庭伦理剧,妻子发现丈夫出轨,哭得撕心裂肺。我换了台。换成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际局势。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厨房里传来水流声,碗碟碰撞声。还有他轻轻的叹息声。洗好碗,他走出来,在我旁边坐下。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我们……能不能好好聊聊?”他问。“聊什么?”“聊以后。”他说。“以后?”我笑了。“我们还有以后吗?”“为什么没有?”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协议我签了,人也断了,错我认了,罚我也受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我没想让你怎么样。”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那就慢慢来。”他说。“一天一天,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多美好的词。像一块橡皮,能把过去所有的错误,都擦掉。但真的能擦掉吗?那些发生过的事,说过的话,流过的泪。真的能当作没发生过吗?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我说。“好。”他点头。“多久都行。”那天晚上,我没锁卧室的门。他也没来。我们就像两个小心翼翼的探险者,在废墟中摸索,试图找到一条可以继续前行的路。但每一步,都踩在碎玻
璃上。疼。但不敢停。因为停下来,就彻底完了。又过了一个月。我的工作有了新进展,升了职,加了薪。同事说要庆祝,约了KTV。我去了。唱歌,喝酒,玩游戏。热闹是别人的。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屏幕上的歌词。“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突然就想哭。但忍住了。不能哭。哭了,就输了。十一点,散场。我打车回家。路上,收到陈默的微信。“回来了吗?”“在车上。”“注意安全。”简单的对话。像例行公事。但至少,还在对话。到家时,他已经睡了。沙发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回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走到客厅。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辉。我走到沙发前,看着他。他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我蹲下来。仔细看他的脸。这张脸,我看了七年。从青涩,到成熟。从张扬,到沉稳。每一道细纹,每一个表情,我都熟悉。可为什么,现在却觉得陌生?是因为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或者,我们都变了。只是变得方向不同,速度不同。最终,走散了。我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但停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转身,回卧室。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第二天是周六。我醒得很晚。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走出卧室,闻到一股香味。是鸡汤。陈默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回头看我。“醒了?”“嗯。”“马上就好,你先去洗漱。”我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眼睛有点肿,脸色有点差。但至少,还活着。洗漱完,走到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鸡汤,炒青菜,红烧肉。还有两碗米饭。“坐下吃吧。”他说。我坐下。他给我盛了碗汤。“趁热喝。”我接过,喝了一口。很鲜。“好喝吗?”他问。“嗯。”“那就多喝点。”我们安静地吃饭。像一对普通的老夫妻。“下午……有什么安排?”他问。“没什么安排。”我说。“那……要不要去看电影?”他试探着问。“最近有部新片,听说还不错。”我想了想。“好。”他眼睛亮了一下。“那我订票。”吃完饭,他洗碗,我换衣服。出门前,我化了淡妆。他看着,笑了笑。“好看。”我没接话。但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电影院人很多。大多是情侣,牵着手,搂着肩,甜甜蜜蜜。我们并排坐着,中间隔了一个扶手的距离。电影是部爱情片。讲一对恋人分分合合,最终发现彼此才是真爱。很俗套。但看到最后,我还是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没接。自己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掉。电影散场。走出影院,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水马龙。“要不要……走走?”他问。“好。”我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谁也没说话。只是走。走了很久。走到一个公园门口。“进去坐坐?”他问。“嗯。”公园里人不多,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我们在长椅上坐下。看着远处玩滑板的孩子,笑闹着,追逐着。“年轻真好。”他突然说。“是啊。”我附和。“无忧无虑。”“我们以前……也这样。”他说。“嗯。”“你还记得吗?刚谈恋爱的时候,我们经常去学校后面的小山坡,躺着看星星。”“记得。”“你说,以后要在上海买个大房子,有个大阳台,晚上可以一起看星星。”“嗯。”“现在……房子还没买,星星也看不到了。”他苦笑。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对不起。”他又说。“这句话,我说了很多遍了。但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就别说了。”我说。“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那我能做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无助。“你能做的,就是好好生活。”我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工作,继续吃饭,继续睡觉。”“那你呢?”他看着我。“你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我沉默了。不能。我当然不能。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会痛,会恨,会不甘。“我需要时间。”我说。“我知道。”他点头。“我会等。”等。一个字。轻飘飘的。但重如千斤。因为等待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煎熬。对他是。对我也是。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聊那些曾经共同拥有,现在却变得模糊的梦想。聊到后来,两个人都累了。靠在长椅上,看着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朦胧的月亮。“回家吧。”我说。“好。”他站起身,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了过去。他的手很暖。握得很紧。像怕我跑掉一样。我们牵着手,慢慢走回家。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但那种沉默,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暖意。到家。开门。换鞋。“晚安。”他说。“晚安。”我回。各自回房。但这次,我没锁门。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轻微的动静。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细缝。有水流出来。虽然很慢,很细。但至少,在流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依然分房睡。但话多了。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讨论新闻。像室友。也像……朋友。那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重新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友谊。一个月后,我的生日到了。早上醒来,收到他的微信。“生日快乐。”附带一个红包。我没点。回了个“谢谢”。下班回家,他做了满满一桌菜。中间放着一个蛋糕。很小,但很精致。“许个愿吧。”他说。我闭上眼睛。许什么愿呢?愿世界和平?愿家人健康?愿……我们能回到从前?不。回不去了。那就愿……以后的日子,能少一点风雨吧。吹灭蜡烛。他鼓掌。“生日快乐。”又说了一遍。“谢谢。”我又说了一遍。吃饭,切蛋糕。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平淡,但温暖。晚上,他拿出一份文件。“给你的生日礼物。”我打开。是一份保险合同。受益人是我。“如果……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至少有点保障。”他说。声音很轻。我看着那份合同。心里五味杂陈。“没必要。”我说。“有必要的。”他很坚持。“就当是……我对过去错误的补偿。”我没再推辞。收下了。“谢谢。”第三次说谢谢。他笑了笑。“不客气。”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来了。走到客厅。他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睡不着?”“嗯。”“要不要聊聊天?”“好。”我在他对面坐下。“在想什么?”他问。“在想……我们。”我说。“我们怎么了?”“我们……还能继续吗?”我问。问得很直接。他沉默了几秒。“你想继续吗?”他反问。“我不知道。”我说实话。“我恨过你,怨过你,甚至想过永远不原谅你。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是。”他点头。“日子总要过下去。”“所以,我在试着……放下。”我说。“放下?”“嗯。放下那些恨和怨,试着重新接受你。”“那……你接受了吗?”他问。眼神里有期待,也有紧张。“还没有。”我说。“但至少,我不再排斥了。”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但你要知道。”我看着他。“接受,不等于忘记。那些事,我会记一辈子。”“我知道。”他低下头。“我会用一辈子来弥补。”“不是弥补。”我说。“是重建。把倒塌的房子,一块砖一块砖,重新垒起来。”“好。”他抬起头,眼神坚定。“我们一起垒。”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聊到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聊到……两个人都累了,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是他给我盖的。我看着他熟睡的脸。突然觉得,也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也许,那些裂痕,终有一天会被时间填平。也许,我们还能走下去。走很远。很久。又过了两个月。他的落户积分终于够了。提交材料那天,他很兴奋。“终于轮到我了。”他说。“嗯。”我应了一声。“谢谢你。”他又说。“谢什么?”“谢谢你还愿意,帮我办这个。”他说。声音里带着感激。“应该的。”我说。“毕竟……我们还是夫妻。”他看着我,笑了。笑得很温暖。像很多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在篮球场上对我挥手时,露出的笑容。干净,明亮,充满希望。材料提交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审核,等待公示,等待批准。等待的过程中,我们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一起查进度,一起补材料,一起应对各种突发状况。那种共同为一个目标努力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也是一起奋斗。为了买房,为了落户,为了在这个城市扎根。虽然辛苦,但充实。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只是多了一份沧桑,一份谨慎。但至少,还在。三个月后,他的落户批准下来了。拿到户口本那天,他请我吃了顿大餐。很贵的餐厅,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外滩的夜景。“庆祝一下。”他说。“嗯。”我举起酒杯。“恭喜。”“同喜。”他说。“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上海人了。”“嗯。”我喝了一口酒。酒很醇,但有点苦。“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什么打算?”“比如……要不要孩子?”他问得很小心。孩子。这个话题,我们已经很久没提过了。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计划过。等落户了,等买房了,等稳定了,就要一个。但后来,落户拖了很久,房价涨得太快,工作压力太大。要孩子的事,一拖再拖。拖到后来,就成了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区。“再说吧。”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嗯。”他点头。“听你的。”吃完饭,我们沿着外滩散步。江风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凉意。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别着凉。”他说。我没拒绝。“谢谢。”“不客气。”我们并肩走着。看着对岸的灯火辉煌。“真美。”他说。“嗯。”“还记得吗?我们刚来上海的时候,就站在这里,说以后一定要在这里安家。”“记得。”“现在……算实现了吗?”他问。“算吧。”我说。“至少,户口有了。”“房子……也会有的。”他说。“嗯。”我相信。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总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那天晚上,我们回家。没再分房睡。他抱着我,很轻,很小心。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器。“对不起。”他又说。“别说了。”我打断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我爱你。”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没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爱。这个字,太重了。我还需要时间,去重新学习它的含义。但至少,我不再抗拒了。日子慢慢回到正轨。我们像一对正常的夫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计划未来。偶尔也会有争吵,但很快就和好。因为都知道,能走到今天,不容易。要珍惜。一年后,我们终于攒够了首付,买了一套小房子。不大,但很温馨。搬家那天,他抱着我,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转圈。“我们有家了!”他喊。“嗯!”我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是开心的眼泪。也是释怀的眼泪。那些过去的伤痛,似乎真的被时间治愈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伤,是内伤。看不见,但一直在。只是我们学会了,带着伤,继续生活。就像学会在雨天打伞,在冬天加衣。成了本能。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们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真像做梦一样。”他说。“是啊。”我附和。“七年了。”“嗯,七年了。”“以后……还有很多个七年。”他说。“嗯。”我握住他的手。“一起走。”“一起走。”我们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安稳。像两个终于找到归宿的旅人。但生活,从来不会让你一直安稳。总会有些意外,突然降临。打破平静。比如,一条短信。那天是周末,我在家打扫卫生。手机响了。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短。“陈太太,我是小安。我能见你一面吗?有些事,我想告诉你。”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删掉了。但心里,却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小安。那个我以为,已经彻底退出我们生活的名字。又出现了。她想告诉我什么?关于陈默?关于他们之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知道得越多,越痛苦。可有些事,不是你不想知道,就能不知道的。三天后,我下班回家。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她。她站在路灯下,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百合。她看到我,走过来。“陈太太。”她叫我。声音很轻,带着怯意。“有事吗?”我问。声音很冷。“我……我能和你聊聊吗?”她问。“我们没什么好聊的。”我说。转身要走。“是关于陈默的!”她急急地说。“很重要的事!”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什么事?”“这里……不方便说。”她看了看周围。“去那边的咖啡馆吧。”她说。我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咖啡馆里人不多。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她一直低着头,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很紧张。“说吧。”我打破沉默。“你想告诉我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怜悯?“陈太太。”她开口。“我知道,我不该再来打扰你们。但我……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什么?”“忍不住……想告诉你真相。”“什么真相?”“关于陈默……和我。”她咬了咬嘴唇。“我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我愣住了。“什么意思?”“就是……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她说。“没牵过手,没接过吻,更没上过床。”“那你为什么……”“因为他爱你。”她打断我。“他太爱你了,爱到……不敢靠近你。”我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陈太太。”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陈默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事吗?”“因为他心虚。”我说。“不。”她摇头。“因为他怕你难过。”“怕我难过?”我笑了。“他做出那种事,还怕我难过?”“他什么都没做。”她很坚持。“他只是……在陪我演戏。”“演戏?”“嗯。”她点头。“演一场……让他自己死心的戏。”我彻底糊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陈默他……得了癌症。”她说。很轻。但在我听来,像一声炸雷。“你说什么?”“胃癌,晚期。”她说。“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我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碎裂的声音,很刺耳。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她刚才说的那句话。陈默。癌症。晚期。半年。这八个字,像八把刀,狠狠扎进我心里。“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他……他从来没说过……”“他不敢说。”小安说。“他怕你担心,怕你难过,怕你……为了他放弃一切。”“所以他就……”“所以他就找了我。”她接过话。“让我陪他演一场戏,演一场他移情别恋的戏。这样,你就能恨他,离开他,去过自己的生活。”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年轻女孩,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为什么……”我问。声音在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因为……我受不了了。”她说。“我看着他每天假装正常,假装开心,假装……不爱你了。我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一天天虚弱,却还要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我看着他……太痛苦了。”她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陈太太,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来,不该破坏你们现在的生活。但我真的……真的看不下去了。”我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动不了,也说不出话。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他瘦了。是的,他瘦了很多。我说他是不是工作太累。他说是,最近项目多。他脸色不好。我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说没事,就是没睡好。他吃得很少。我说怎么吃这么少。他说不饿。我以为,他是因为愧疚,因为压力。却从来没想过,是因为……病。胃癌。晚期。半年。“他……他现在怎么样?”我问。声音哑得厉害。“不太好。”小安擦掉眼泪。“上周又去化疗了,吐得很厉害。但他不让我告诉你,说……说不想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化疗。他每周都说要加班,要出差。原来,是去医院。“他在哪家医院?”我问。“我不能说。”她摇头。“他嘱咐过我,绝对不能告诉你。”“告诉我!”我抓住她的手。很用力。“求求你,告诉我!”她看着我通红的眼睛,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华山医院,肿瘤科,三楼,312病房。”我松开她的手。站起来。往外跑。跑得很快。快得像要飞起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丧钟。敲在我的心上。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我冲进大楼,找到电梯,上三楼。走廊很长,很安静。只有护士站的灯光,和偶尔传来的仪器滴答声。我走到312病房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不敢推开。我怕。怕看到那个我不认识的陈默。怕看到那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陈默。怕看到……那个即将离开我的陈默。但最终,我还是推开了门。病房里,只有一张床。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身上插着管子,连着仪器。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瘦得脱了形。我走过去,站在床边。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恨了半年,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愣住了。“你……你怎么来了?”他问。声音很虚弱。“小安告诉我的。”我说。他苦笑了一下。“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瞒着我?”我问。“为什么?”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告诉你,又能怎样?”“我可以陪你……”“陪我等死吗?”他打断我。“我不要。”他说得很坚决。“我不要你看着我死,不要你为我难过,不要你……为我浪费人生。”“那不是浪费!”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很瘦。“我们是夫妻!说好要一起走一辈子的!”“一辈子太长了。”他轻轻摇头。“我走不到了。”“那就走到哪算哪!”我哭喊着。“我们一起走!走到你不能走为止!”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了。笑得很温柔,很悲伤。“你还是那么傻。”他说。“我不傻!”我反驳。“我只是……爱你。”爱。这个字,我终于说出来了。在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知道。”他说。“我也爱你。所以,才不能拖累你。”“你不是拖累!”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你是我丈夫!是我最重要的人!”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爱,有不舍,有遗憾。还有很多很多,我说不清的情绪。“答应我一件事。”他说。“什么事?”“等我走了,好好生活。”他说。“找个好人,嫁了,生个孩子,过幸福的日子。”“我不要!”我摇头。“我只要你!”“傻瓜。”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他问。声音越来越轻。“好。”我哭着点头。“下辈子,我还嫁给你。”“那就说定了。”他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像睡着了。仪器上的曲线,慢慢变成一条直线。滴——长鸣。刺耳。绝望。我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但这一次,他不会再醒来,安慰我了。他走了。带着对我的爱,和谎言。永远地走了。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亲戚朋友。我穿着黑衣服,站在墓碑前,看着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灿烂。像很多年前,那个在篮球场上对我挥手的少年。阳光,干净,充满希望。“再见,陈默。”我轻声说。“下辈子,记得来找我。”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像他的叹息。葬礼结束后,我回到那个我们只住了几个月的新家。空荡荡的,冷冰冰的。没有他的味道,没有他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回忆。和无尽的孤独。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手机响了。是条短信。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小安发来的。“陈太太,对不起。还有……保重。”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回了一个字。“嗯。”删掉号码。拉黑。从此,这个人,这件事,彻底退出我的生活。但有些东西,是删不掉的。比如记忆。比如爱。比如痛。日子还要继续。我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缺了一块。永远也补不回来了。半年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是陈默生前寄出的。定时发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U盘。信很短。“老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别难过,好好生活。U盘里,是我留给你的东西。密码是你的生日。爱你,永远。陈默。”我打开U盘。输入密码。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点开。是他。穿着病号服,坐在病房的床上。对着镜头,笑。“嗨,老婆。”他说。“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他顿了顿,笑容有点勉强。“对不起,又骗了你一次。但这次,是最后一次了。”“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说不出口。所以,录了这个视频。”“首先,谢谢你。谢谢你这七年的陪伴,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的包容。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次,对不起。对不起我瞒着你生病的事,对不起我找了小安演那场戏,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怪我自私,怪我懦弱。但我真的……不想让你看着我死。那太残忍了。”“所以,我选择了这种方式。让你恨我,离开我,然后……忘记我。”“但我知道,你忘不掉。就像我,也忘不掉你一样。”“所以,最后,我想说……”他看着镜头,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我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爱你。到死,都爱你。”“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我一定早点告诉你,好好爱你,好好陪你,走完一辈子。”“这辈子……就算了。”他笑了。笑着流泪。“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再见,我的爱。”视频结束了。我坐在电脑前。哭得不能自已。原来,他所有的谎言,所有的伤害,都是为了……爱我。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的,残忍的,却也是……深沉的。我把视频看了很多遍。看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痛。但痛过之后,是释然。他终于不用再受苦了。我也终于,可以放下了。放下恨,放下怨,放下……他。但爱,放不下。那就带着吧。带着他的爱,继续生活。像他说的那样。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一年后,我离开了上海。去了一个南方的小城。那里气候温暖,生活节奏慢。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每天和花草打交道,简单,平静。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他的笑,他的好,他的坏。但不再痛了。只是淡淡的怀念。像怀念一个老朋友。一个……曾经深爱过,却终究错过的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安宁。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一个人,一间花店,一段回忆。直到那天。一个男人走进店里。“请问,有百合吗?”他问。声音很熟悉。我抬起头。愣住了。是他。陈默。不。不是他。只是长得像。很像。尤其是眼睛。清澈,明亮,带着笑意。“有。”我说。声音有点抖。“要几支?”“一支就好。”他说。“送人?”“嗯,送给我妈妈。今天是她生日。”我点点头。挑了一支最好的百合,包装好,递给他。“谢谢。”他接过,付钱。转身要走。又回头。“那个……你没事吧?”他问。“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事。”我说。“只是……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是吗?”他笑了。“那还挺巧的。”“嗯。”“他……现在在哪?”他随口问。“他……”我顿了顿。“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哦。”他点点头。“那……希望他能过得好。”“嗯。”“再见。”“再见。”他走了。我站在店里,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像一场梦。醒了,就没了。但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生活。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人,来了又走。有些人,走了又来。但最终,都会消失在时间里。只留下一些痕迹。一些回忆。和一些……未完待续的可能。就像现在。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你好,我是昨天买百合的那个人。能认识一下吗?”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回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