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的手有些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客厅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块红木挂钟细微的“咔哒”声。那是我亲手做的,耗时三个月,每一块榫卯都严丝合缝。可现在,我却觉得那声音像是在给我倒计时。
孟婉的微信消息还亮在手机屏幕上:“杜康平,这个家是我们俩一砖一瓦挣出来的,不是慈善堂。你今晚必须做个了断。”
我没回。我只是站在玄关,看着那双不属于这个家的男式旧皮鞋,和旁边两双小了一圈的、沾着泥点的儿童运动鞋。鞋子旁边,是一个红白蓝相间的蛇皮袋,鼓鼓囊囊地靠在墙角,上面还印着老家县城化肥厂的广告。它像一个固执的闯入者,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嫂子孙秀英正从儿童房里探出头来,看见我,脸上堆起一丝局促的笑:“康平,回来了?小军和小云刚睡下,今天吵着要去东方明珠,闹了一天,累坏了。”
我“嗯”了一声,换鞋的动作有些僵硬。这个一千两百万的房子,我付了七百万首付,背着三十年的贷款,每一平米都浸透着我和孟婉十几年的汗水。可从嫂子住进来的第二十五天起,我就觉得,这房子越来越不像我的家了。它像一个被强行撑大的胃,消化不良,日夜隐隐作痛。
01
拿到房产证那天,我和孟婉特意去了一家本帮菜馆,点了三菜一汤,都是她爱吃的。红烧肉的甜腻,响油鳝糊的鲜香,都抵不过我们心里那股子踏实劲儿。孟婉喝了点黄酒,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像盛着一汪亮晶晶的泉水。
“康平,”她夹了一筷子鳝糊到我碗里,“咱们总算在上海扎下根了。”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扎根,多么沉重的两个字。为了这两个字,我从一个苏北小镇的木匠学徒,到如今在上海滩小有名气的古董家具修复师,手上磨出的茧子换了一层又一层。我修过上百年历史的紫檀条案,也补过民国时期的黄花梨圈椅。那些木头在我手里,仿佛能开口说话,诉说着光阴的故事。可我自己的故事,却一直像浮萍,飘了十几年,直到今天,才感觉脚下踩到了实地。
“等装修好了,就把咱爸妈接过来住一阵子。”我看着孟婉,语气里满是憧憬。我们自己的孩子杜安安刚上幼儿园,正是需要人看顾的时候。
孟婉笑着应了,眼里的光更亮了。
这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三室两厅,南北通透,带一个能看见远处黄浦江的阳台。对我们这种靠手艺吃饭的普通人来说,几乎是倾尽所有。我和孟婉都是节省惯了的人,但在这套房子上,我们咬了咬牙,选了最好的地段,为了安安以后的小学。
喜悦像新沏的茶,香气氤氲了小半个月。直到我接到老家嫂子孙秀英的电话。
电话那头,嫂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热络:“康平啊,听说你在上海买大房子了?哎呀,你可真有出息,给你哥长脸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哥杜康安去世五年了,他是为了送我去技校念书,自己放弃了高中的机会,早早跟着村里的工程队出去打工,后来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这件事,是我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大哥在世时,对我最好,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他常说:“康平,你手巧,脑子灵,别像我,一辈子卖力气。你要走出去,去大地方。”
我能有今天,离不开大哥当年的成全。所以大哥走后,我每个月都给嫂子和两个孩子寄钱,逢年过节更是双倍。我总觉得,这是我欠大哥的。
“嫂子,就是个住的地方,谈不上有出息。”我谦虚地应着。
“那也是大上海的房子啊!”嫂子在电话里感叹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康平,你看啊,小军和小云也快到上小学的年纪了。老家这边的学校,你也知道,一年到头没几个老师正经上课。我想着,你那房子那么大,能不能……让嫂子带孩子去你那儿住一阵子,让他们也见见世面?”
我心里一沉。我了解我的嫂子,她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但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豁得出去。我想起小军和小云那两张酷似大哥的脸,黑黝黝的,眼睛却很亮。我怎么能拒绝?
“行啊,嫂子,你们想来就来吧,正好房子也快装修好了。”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挂了电话,孟婉正在旁边给安安削苹果,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那点刚刚聚起来的光,似乎黯淡了些许。我当时没太在意,只觉得她可能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以为,这不过是让亲戚来小住一段时间,人之常情罢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决定,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差点把我们这个小家给掀翻。
02
嫂子孙秀英是带着两个孩子,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抵达上海的。我和孟婉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们。站台上人潮汹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娘仨。嫂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手里紧紧攥着两个孩子的书包。十二岁的小军和十岁的小云,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
看到我的那一刻,嫂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康平!”
我心里一酸,快步走上去,接过了她手里沉甸甸的行李。“嫂子,一路辛苦了。”
孟婉也很热情,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军和小云的头,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巧克力递给他们。“快叫婶婶。”
孩子们怯生生地叫了人,接过了巧克力,却没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
回到家,一进门,嫂子和孩子们就被这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镇住了。他们站在玄关,脚上还穿着沾着雨水的鞋,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踩。
“嫂子,快换鞋。”孟婉拿出新买的拖鞋递过去。
孙秀英搓着手,局促不安地说:“这……这地砖太亮了,我这鞋脏,别给踩坏了。”
“嫂子,说啥呢,这就是自己家,别客气。”我笑着把他们拉进来。
那天晚上,孟婉做了一大桌子菜。嫂子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感叹:“还是上海好啊,连青菜都比咱老家的甜。”她不停地给小军和小云夹菜,把他们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多吃点,看看你们叔叔,就是在上海吃得好,才这么精神。”
饭桌上的气氛,起初是融洽的。我给他们安排了朝南的一间次卧,里面有新买的上下铺和书桌。看着孩子们兴奋地在床上爬上爬下,我心里也感到一丝欣慰。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我和大哥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的样子。我觉得我做对了,这是对大哥最好的告慰。
然而,这种和谐并没有维持太久。
生活的差异,像空气里看不见的尘埃,慢慢地落在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嫂子习惯了在农村老家的大嗓门,说话做事从不避人。清晨五点,她就起床,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早饭,那动静能把整栋楼都吵醒。她做的早饭是老家的口味,重油重盐的葱油饼和咸菜稀饭,孟婉和安安吃不惯,但又不好意思说。
小军和小云在乡下野惯了,精力旺盛得像两只小猴子。他们会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追逐打闹,穿着鞋就往沙发上蹦,把孟婉精心挑选的抱枕当成足球踢。我书房里那些珍贵的木料和工具,也成了他们的玩具。有一次,我发现我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料上,被小刀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我心疼得直抽气,却在看到小军那张惊恐又无辜的脸时,把所有责备的话都咽了回去。
孟婉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她是个爱干净、喜安静的人。现在,家里每天都像个热闹的菜市场。她开始频繁地加班,宁愿在公司吃外卖,也越来越晚回家。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从分享一天的趣事,变成了她压抑着怒火的抱怨:“杜康平,你侄子把我新买的口红当蜡笔画画了!”“你能不能跟你嫂子说一声,洗完澡把浴室的头发清理一下?”“安安今天被他哥哥推倒了,膝盖都磕破了!”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一边是含辛茹苦的嫂子和失去父亲的侄子,一边是为这个家付出良多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我只能不停地两边安抚,这边跟孟婉说“他们刚来,不习惯,多担待”,那边又旁敲侧击地提醒嫂子注意生活习惯。
可这种和稀泥的方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矛盾就像一个雪球,在沉默和忍耐中越滚越大。直到那个周末的晚上,雪球终于撞上了南墙,撞得我们所有人都头破血流。
03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包括嫂子和她的两个孩子,难得地坐在一起吃晚饭。孟婉特意炖了鸡汤,气氛看似缓和。
饭吃到一半,嫂子孙秀英突然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郑重又略带讨好的神情。“康平,孟婉,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我和孟婉都停了下来,看着她。
“是这样的,”嫂子搓了搓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来上海这段时间,也打听了一下。这边的学校,就是好啊,老师教得好,孩子们以后都有大出息。不像我们老家,唉……”她叹了口气,眼圈又开始泛红,“小军和小云,脑子都随你哥,聪明。可要是耽误在老家,这辈子就算完了。你哥在天有灵,也不会安生的。”
我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孟婉不动声色地给安安夹了一块鸡肉,淡淡地问:“嫂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孙秀英像是得到了鼓励,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我想着,康平这房子不是学区房吗?能不能……能不能把小军和小云的户口,先迁到你这个房子名下?这样,他们就能在上海上学了。等他们毕了业,我们就把户口迁走,绝不给你们添麻烦!康平,这可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事啊!你哥要是活着,肯定也会这么求你的!”
“啪嗒”一声,孟婉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客厅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墙上的红木挂钟
“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安安被这气氛吓到了,睁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敢出声。小军和小云也低下了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嫂子会提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要求。把户口迁进来?这在上海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上学的问题,它牵扯到房产、继承,以及未来一系列无法预估的麻烦。这套房子,是我和孟婉的名字,凭什么要加上两个外人的户口?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孟婉先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冷,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嫂子,你可能不太了解上海的政策。第一,我们这房子虽然是学区房,但入学名额是有限的,安安过两年也要用。第二,户口不是说迁就能迁的,需要直系亲属关系,我们和孩子之间不符合规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套房子,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我们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为别人的孩子做这种担保。”
孟婉的话说得条理清晰,滴水不漏,却也毫不留情。
孙秀英的脸,瞬间从红涨成了猪肝色。她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孟婉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孟婉,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不是外人啊!康平是他孩子的亲叔叔!我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孩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但凡有别的路,会开这个口吗?我这是在求你们,给孩子一条活路啊!”
她说着,转向我,哭喊道:“康平!你说话啊!你哥是怎么死的?他是为了谁死的?现在他的孩子想读个好学校,你这个当叔叔的就眼睁睁看着吗?你的良心呢?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吗?”
“良心”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胸口。我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大哥临死前,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康平,照顾好……你嫂子和孩子……”
我看着嫂子声泪俱下的脸,看着两个孩子惶恐不安的眼神,大哥的遗言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够了!”孟婉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孙秀英,你别在这儿道德绑架!杜康平欠他哥的,这些年早就还清了!每个月的生活费,孩子的学费,哪一样少了你的?我们买这套房子,欠着银行几百万的贷款,我们容易吗?你张口就要户口,你想过我们吗?想过安安吗?这个家,到底是谁的家?”
“嫂子,你别激动……”我下意识地想去拉孟婉。
“你别碰我!”孟婉甩开我的手,眼睛通红地瞪着我,“杜康平,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要是敢点头,我们俩,就去民政局!”
说完,她拉起被吓哭的安安,转身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那声关门声,碎裂了。
04
那一晚,我和孟婉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八年来头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客厅里还残留着晚饭时鸡汤的香气,可我闻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火药味。
嫂子和孩子们也早早回了房间,但我知道,他们也一定没睡。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嫂子压抑的抽泣声,和小军小云小声的安慰。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孟婉决绝的背影和“民政局”三个字,另一边是嫂子哭诉的“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吗”。我就像一个被两股力量撕扯的木偶,动弹不得,痛苦不堪。
我承认,孟婉说得都对。理智上,我完全明白她的立场。这个家是我们的,我们没有义务去承担超出能力范围的责任。户口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未来的麻烦无穷无尽。更何况,这对我自己的女儿安安,是极大的不公。
可是,情感上,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眼前总是浮现出大哥那张憨厚的笑脸。当年,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大哥比我大三岁,成绩比我好,却在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把它撕了,对父亲说:“让康平去念吧,他手巧,学个手艺,将来有饭吃。”然后,他就背起行囊,跟着同乡去了城里的工地。他寄回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也铺就了我走出那个小山村的路。
没有大哥,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个信念,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骨子里。如今,大哥不在了,他的妻儿走投无路来求我,我若是一口回绝,我还是个人吗?我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我大哥?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孟婉已经带着安安走了,餐桌上空空如也。嫂子从房间里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们三个人,加上两个孩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谁也不跟谁说话,连吃饭都默契地错开时间。小军和小云也不再打闹了,变得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躲闪和畏惧。
这种死寂的氛围,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我试图找孟婉沟通。我给她打电话,发微信,她要么不接,要么就回一句“我在忙”。晚上她回来,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隔着门板,低声下气地跟她解释:“孟婉,你听我说,嫂子她也是没办法……我们再商量商量,总有解决的办法……”
门里传来她疲惫而冰冷的声音:“杜康平,没什么好商量的。要么他们走,要么我走。你自己选。”
我颓然地坐在门外的地板上,感觉前所未有的无助。我是一个修复古董家具的匠人,最擅长的就是把破碎的东西恢复原样。可现在,我自己的家,这个我最珍视的作品,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胶水和榫卯,去修复它。
几天后,事情发生了更激烈的变化。我下班回家,发现孟婉不在,她的几件常穿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也不见了。我心里一慌,赶紧给她打电话,电话通了,却被她掐断了。紧接着,一条微信发了过来:“我带着安安回我妈家住几
天,你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什么时候处理好了,我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那条信息,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空旷而冰冷的家。我花了半辈子心血打造的港湾,如今却要散了。
我做错了吗?我反复问自己。如果我当初不答应嫂子来上海,如果我一开始就坚定地拒绝她的要求,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可是,那份对大哥的愧疚,像一条绳索,紧紧地捆绑着我,让我无法做出那个“自私”的决定。
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解的局里。
05
孟婉带着安安回娘家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岳母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杜康平!你到底想干什么?好好的一个家,你非要把它拆了才甘心吗?孟婉和安安哭着跑回来,说你为了你那寡嫂侄子,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长没长心啊?你那房子,孟婉没份吗?她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你现在出息了,就这样对她?”
岳母的声音尖锐而愤怒,每一个字都像锥子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只能诺诺地应着:“妈,不是您想的那样,这里面有误会……”
“我不管什么误会!我只知道我女儿受了委屈!我告诉你,杜康平,你要是还想跟孟婉过,就赶紧把你那些不清不楚的亲戚请走!否则,你们就等着离吧!”说完,岳母“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家里的气氛,因为孟婉的离开,变得更加诡异。嫂子孙秀英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不再提户口的事,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做饭,就是把自己和孩子关在房间里。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理直气壮,变成了现在的躲闪和愧疚。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亮着,嫂子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我。
“康平,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嗯”了一声,在离她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康平,”她踌躇了半天,才开口,“是不是……因为我们,孟婉才走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都怪我,”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怪我异想天开,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是……我就是急糊涂了,想让孩子们有个好前程,忘了你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康平,要不……我们还是回老家吧。不能因为我们,把你的家给毁了。你大哥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宁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那股憋了几天的火气,突然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她不是坏人,她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绝望的母亲。我能怪她吗?
“嫂子,”我叹了口气,“你先别说这个。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怎么没到那一步?孟婉都走了!”她激动起来,“康...康平,我明天就去买票。你放心,我们走了,你好好跟孟婉过日子。孩子们上学的事,我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如果我就这样让她走了,问题看似解决了,但我们叔嫂之间的情分,恐怕也走到头了。以后在老家亲戚面前,我杜康平就成了一个忘恩负义、把寡嫂侄子赶出家门的白眼狼。更重要的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嫂子进行了一次真正平心静气的长谈。我跟她讲了我和孟婉在上海打拼的艰辛,讲了我们为了买这套房子背负的巨大压力,也坦诚地告诉她,户口这件事,确实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不仅会影响到安安,还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法律风险。
孙秀英一直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用袖子擦眼泪。
“嫂子,我不是不想帮小军和小云,”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大哥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着。但帮忙,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用一种错误的方式,去解决一个问题,结果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我懂,康平,我懂了。”她哽咽着说,“是我糊涂,是我太自私了。”
那次谈话之后,家里的冰山似乎开始融化了一角。但真正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孟婉还在娘家,嫂子和孩子还住在这里。这个家,就像一艘搁浅的船,动弹不得。
我必须想一个办法,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办法。
02
我请了三天假,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那是我平常工作的地方,也是我的避难所。书房里摆满了各种木工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和桐油的味道。我坐在一张未完成的太师椅骨架前,手里拿着一块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扶手。
木头是有生命的。一块粗糙的木料,经过锯、刨、凿、磨,才能成为一件温润光滑的家具。这个过程,需要耐心,需要智慧,更需要对它纹理和脾性的了解。处理家里的事,何尝不是如此?粗暴地劈砍,只会两败俱伤;只有顺着它的“纹理”,找到症结所在,才能让它恢复平顺。
我反复思量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嫂子的核心诉求,是孩子的教育。孟婉的核心诉求,是维护我们小家庭的独立和安宁。而我的核心诉求,是既要对得起大哥的托付,又不能伤害自己的妻女。
这三个诉求,看似不可调和。矛盾的焦点,就集中在这套一千两百万的房子上。它既是嫂子希望的寄托,也是孟婉捍卫的堡垒。
那么,如果……如果跳出这套房子本身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脑海里慢慢发了芽。
第三天下午,我开着车,去了孟婉的娘家。
岳母一开门看见我,脸立刻拉了下来,没让我进门,就堵在门口说:“你来干什么?事情解决了?”
“妈,让我跟孟婉谈谈。”我的语气很平静。
岳母大概是被我这副样子镇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我进了屋。
孟婉正坐在客厅里陪安安看动画片,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把脸转向一边,不看我。安安看见我,高兴地喊了一声“爸爸”,就想扑过来,被孟婉一把拉住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孟婉,我们谈谈,好吗?”
她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阳台。岳母不放心地跟了过来,被我用眼神请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孟婉抱着胳膊,靠在栏杆上,看着窗外。
“我想好了。”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的决定,“孟婉,我们……把上海这套房子卖了吧。”
孟婉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杜康平,你疯了?你为了他们,要把我们的家卖了?”
“你先听我说完。”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知道这套房子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它已经不是我们的家,而是战场。我们再住下去,只会互相折磨。”
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的想法是,把房子卖了,我们大概能拿到一千多万。我们用这笔钱,在上海稍微偏一点的地方,买一套小一点的两居室,够我们一家三口住,贷款压力也小。剩下的钱,我们拿出一部分,去省会城市,比如南京或者杭州,给嫂子买一套房子,把他们的户口落在那里。省会的教育资源,比我们老家县城好太多了,也足够小军和小云发展了。再拿出一部分,作为他们的教育基金。这样,既解决了他们上学的问题,也彻底断了他们想在上海落户的念头。我们两家,分开过,但亲情还在。逢年过节,我们还是亲人。”
孟婉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釜底抽薪”的方案。
“这……这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房子……”她喃喃地说。
“房子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握紧她的手,“孟婉,我承认,我心里一直有我哥那道坎。我总觉得欠他的。但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欠他的,不是要把我的生活完全赔进去。真正的报答,是让他唯一的血脉能过得好,能堂堂正正地长大成人。而不是用一个户口,把所有人都捆绑在一起,最后亲情变成仇恨。我不想失去你和安安,绝对不想。”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这些天积压的所有委屈、矛盾和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真诚的话语。
孟婉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她懂了。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在那一刻,终于开始崩塌。
07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嫂子孙秀英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愣了足足有两分钟,才结结巴巴地问:“康平,你……你没说胡话吧?卖……卖房子?那可是一千多万的房子啊!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们,连家都不要了!”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激烈得多。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震惊和愧疚。
“康平,你听嫂子说,这事儿都怪我,是我猪油蒙了心。你们不用卖房子,我们走,我们明天就回老家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军和小云读书,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把我和孟婉商量的整个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去省会买房,落户,以及设立教育基金的细节。
“嫂子,这不是一时冲动。”我耐心地解释道,“你听我说,让你们回老家,问题解决不了,孩子的前途还是耽误了,我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安生。让你留在上海,我们这个小家就得散,孟婉和安安是无辜的。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过好的办法。”
我指了指这套房子,“这房子是很好,但它现在已经成了我们所有人的枷锁。我每天住在这里,都觉得喘不过气。它带来的压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它带来的幸福感。与其这样,不如我们都退一步。”
“可是……这太委屈你了。这是你和孟婉半辈子的心血啊!”孙秀英还是无法接受。
“没什么委屈的。”我笑了笑,“以前,我以为在上海有套大房子,就是成功。现在我才明白,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心里踏实,比什么都重要。嫂子,你就别推辞了。这也是我作为叔叔,作为弟弟,唯一能为大哥和孩子们做的事情。你就当是,成全我心里那点念想,好吗?”
我说完,看着她。孙秀英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康平,”她哽咽着说,“我……我替你哥,谢谢你。我替孩子们,谢谢你这个叔叔。”
那一刻,我心里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知道,这个家,保住了。
卖房子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因为地段好,房子很快就出手了。签合同那天,我和孟婉一起去的。走出中介公司的大门,看着手里的银行卡,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后悔吗?”孟婉轻声问我。
“不后悔。”我摇摇头,牵起她的手,“以前我觉得,这卡里的数字越多,人就越幸福。现在才发现,卡里的数字,得换成家里的笑声,才算数。”
孟婉笑了,那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我们很快在离市区稍远的一个新建小区,买了一套九十平的小三居。虽然面积小了,视野也没那么开阔,但阳光很好,楼下就是个小公园,安安很喜欢。重新装修的时候,孟婉兴致勃勃,每天都在网上看各种装修案例。她说:“这次,我们要装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温暖的家。”
我也利用这段时间,陪着嫂子去了南京。南京离上海不远,又是省会,文化底蕴深厚,教育资源也很好。我们在一个离一所不错的小学不远的小区,给她全款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两居室。办完所有手续,把房产证交到嫂子手上的时候,她捧着那个红本本,手抖得厉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对不起你哥,我没本事,还要拖累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嫂子,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安顿好她们之后,我回了上海。我们的新家也快装修好了。虽然过程曲折,但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08
搬进新家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末。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进来,把地板照得亮堂堂的。房子不大,但每一处都布置得温馨妥帖。孟婉在厨房里忙碌,安安在她的新房间里摆弄着玩具,我则在阳台上,侍弄着几盆刚买回来的绿植。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祥和。
我的手机响了,是嫂子孙秀英打来的视频电话。我接起来,屏幕上出现了小军和小云的笑脸。
“叔叔!你看我们的新学校!”小军举着手机,镜头晃动着,我看到了宽敞的操场和崭新的教学楼。
“叔叔,老师今天还夸我画画好呢!”小云在一旁抢着说。
镜头的另一边,嫂子笑着,眼角带着泪光。“康平,他们在新学校适应得很好,老师很负责。我……我也在附近找了个家政的活儿,日子总算能安稳下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看着屏幕里他们鲜活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康平,”嫂子顿了顿,认真地说,“以前是嫂子不懂事,给你和孟婉添了那么多麻烦。以后你们放心,我们在这边好好过日子,绝不再给你们添乱。等放假了,我带他们去上海看你和婶婶,还有安安妹妹。”
“好,一言为定。”我笑着说。
挂了电话,孟婉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过来,她显然也听到了电话内容。
“总算是都过去了。”她把一块西瓜递到我嘴边,轻声说。
我咬了一口,甜到了心里。“是啊,都过去了。”
我看着她,看着不远处玩耍的女儿,看着这个虽然不大但却充满暖意的家,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我失去了一套价值一千两百万的豪宅,但我换回了一个完整的家,换回了内心的安宁,也换回了亲情的另一种延续。
我想,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晚上,我回到我的新书房。书房比以前小了很多,但我的那些宝贝工具和木料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拿起一块小叶紫檀的边角料,那是我修复一件明代家具时剩下的。我打算用它,给安安雕一个小木马。
刻刀在木头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散发出沉静的香气。我的心,也随着这香气,彻底沉静下来。
我是一个手艺人,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木头教会我,有舍才有得。有时候,去掉一些多余的部分,才能让器物呈现出最美的形态。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舍弃一些不必要的执念和负担,才能拥抱真正重要的东西。
窗外,上海的夜景依旧繁华璀璨。但我知道,在这万家灯火中,有一盏灯,是真正为我而亮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