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绿皮火车,铁皮被太阳晒得发烫,能烙熟鸡蛋。
车轮子磕在铁轨上,咣当,咣当,一声声,都像是砸在我心上。
车窗外的景物,从灰扑扑的楼房,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绿,又慢慢变成了晃眼的黄。
黄土。
一直连到天边边,还是黄土。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尘土和生麦秆混合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痒。
我旁边一个哥们,是北京来的,一路上都在念诗。念着念着,就哭了。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大块。
下了火车,换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屁股底下颠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们一群人,像一袋子土豆,被扔进了这个叫“赵家坡”的村子。
村长来接的。
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的褶子,比脚下的黄土沟还深。
他背着手,挨个打量我们,眼神像是在估量牲口。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停了很久。
“你,就住场院那屋。”
场院那屋,是村里最破的。
土坯墙,茅草顶,风一吹,呜呜地响,跟闹鬼似的。
屋里就一个土炕,一张缺了腿的桌子。
晚上躺在炕上,能从屋顶的窟窿里,看到天上的星星。
一颗,两颗,亮晶晶的,离得那么远。
就像我那个家一样。
白天跟着村里人下地,挣工分。
我这双手,拿惯了笔杆子,头一回摸锄头,不出半天,就磨出了一手血泡。
火辣辣地疼。
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可我不敢停。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有好奇,有提防,还有点……怜悯。
就像看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羊羔,一头扎进了狼窝。
杏儿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是村长的闺女。
那天下午,我实在累得不行,扶着锄头,直不起腰,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双纳着千层底的布鞋,停在我面前。
鞋面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杏花。
我抬起头。
一个姑娘,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黑,可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给你。”
她递过来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温热的水。
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
水有点甜,像是放了糖。
“慢点喝,别呛着。”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里的黄鹂鸟。
从那天起,她总会偷偷给我送水,有时候,还会在水里藏一小块红薯干。
那点甜,是我在那段苦日子里,唯一的念想。
我们开始说话。
我给她讲城里的高楼,讲电灯,讲不用烧柴火就能做饭的煤球炉。
她听得入了迷,眼睛一眨不眨。
她给我讲地里的庄稼,哪种草能喂猪,哪种草能治肚子疼。
她还告诉我,天上的云彩变成鱼鳞样,就是要下雨了。
她懂的东西,是我在书本里一辈子也学不到的。
我们的秘密据点,就是场院那间小屋。
白天,那里堆着农具和粮食。
晚上,就成了我们的天地。
我点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把她的脸映得暖洋-暖的。
我从箱底翻出一本被我翻烂了的《红楼梦》,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她听不懂什么“机关算尽太聪明”,也分不清林黛玉和薛宝钗。
她只是托着腮,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她会问:“那个林妹妹,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我说是。
她就叹口气:“那她一定也很想家。”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懂我。
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是在一个下雨的秋夜捅破的。
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的,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风把那扇破木门吹得哐哐响。
她那天给我送来了一件她自己缝的棉坎肩,说是天冷了,让我穿着。
棉花塞得厚厚的,针脚很密。
我接过来,闻到一股皂角的清香,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给我穿上,又仔细地帮我系好盘扣。
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脖子。
凉凉的。
我浑身一颤,像是被电了一下。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也在抖。
煤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跳了一下。
屋里很暗。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晚,我们谁也没说话。
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
可我觉得,我们什么都说了。
从那以后,我们胆子越来越大。
有时候,她会趁着夜深人静,溜到我的小屋里来。
我们不说太多话,就只是靠在一起。
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就觉得很安稳。
我跟她说,等运动结束了,我就带她回城里。
带她去看天安门,去逛王府井,去吃她从没吃过的冰糖葫芦。
她听着,眼睛里闪着光。
她说:“我等你。”
那三个字,比我听过的任何一句诗,都要动人。
出事那天,是秋收后的一个晚上。
村里在场院上开了个庆功会,烧了一大堆篝火。
大家伙儿围着火堆,喝酒,唱山歌,闹到半夜才散。
我没去。
我跟杏儿约好了,在小屋等她。
那天晚上有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白玉盘子,挂在天上。
月光从屋顶的窟窿里洒下来,在地上落下一块亮斑。
杏儿来了。
她穿了一件新做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脸上带着笑,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亮。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是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快吃,我偷偷从锅里拿的。”
我剥开一个,递到她嘴边。
她摇摇头,让我先吃。
我咬了一口,蛋黄噎得我直翻白眼。
她咯咯地笑,捶着我的背。
就在那个时候,门,“咣”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一个人影,堵在门口,像一尊铁塔。
是村长。
他手里,还拎着一根扁担。
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黑得像锅底。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鸡蛋,掉在了地上,滚进了黑暗里。
杏儿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我身后,浑身都在发抖。
“爹……”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村长没说话。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脚下的干草,被他踩得咔嚓咔嚓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走到我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旱烟味,还有一股子……杀气。
“你个城里来的白脸小子,敢动我闺女?”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吓得腿都软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不关他的事,是我……”杏儿从我身后探出头,想解释。
“你给我闭嘴!滚回家去!”村长一声暴喝,像炸雷一样。
杏儿吓得一哆嗦,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不走!”她倔强地站在我身边,抓着我的胳-膊。
村长气得浑身发抖,他扬起了手里的扁担。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我下意识地把杏儿护在身后,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那根扁担会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身上。
可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
我睁开眼。
村长手里的扁担,停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
“滚!”他冲着杏儿,又吼了一声。
这一次,杏儿没再坚持。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害怕,有不舍,还有绝望。
然后,她哭着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村长。
还有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煤油灯。
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跪下。”
村长终于开口了。
我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说吧,咋办?”
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戳,盯着我。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在那个年代,这种事,叫“搞破鞋”。
轻则批斗游街,重则……我不敢想。
我的前途,我的人生,在那一刻,好像都完了。
“我……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个爷们,就得担事儿。”村长说,“两条路,你自己选。”
“第一条,我明天就把你捆起来,送到公社去。你是什么下场,你自己清楚。”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第二条,”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娶了杏儿,在这儿落户,当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以后,再也别想回城里的事。”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我明白了。
他不是想毁了我。
他是在救我。
也是在救他的女儿。
如果事情闹大,杏儿这辈子也就毁了。
在这个村子里,她会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娶她,留下来。
这六个字,像六座大山,压在我心上。
我才十九岁。
我还有梦。
我想回城,想上大学,想成为一个作家。
可现在……
我抬头,看到屋顶那个窟窿。
月亮已经偏西了,只剩下一道清冷的光。
我想起了杏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想起了她递给我的那碗甜水。
想起了她说的“我等你”。
如果我走了,她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天人交战。
一边是我的前途,我的梦想,我的家。
一边是一个姑娘的一辈子。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村长,一字一句地说:
“叔,我娶杏儿。我留下。”
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村长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扁担,扔在了地上。
“起来吧。”
他说。
“以后,好好对她。”
第二天,村里就传遍了。
说我这个城里来的知青,要当赵家的上门女婿了。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贪图村长家的家底。
有人说我肯定是犯了啥事,不敢回城了。
那些曾经跟我称兄道弟的知青,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瘟疫。
我成了他们眼里的叛徒。
一个为了女人,放弃了理想和未来的懦夫。
我不在乎。
或者说,我假装不在乎。
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
就是把我的铺盖,从场院那间小屋,搬到了村长家。
杏儿家,比我那小屋强点,但也只是两间土坯房。
新房里,就多了一对红蜡烛,还有杏儿她娘给糊的一对大红喜字。
晚上,杏儿坐在炕边,低着头,不停地绞着衣角。
红烛的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杏儿。”我叫她。
她身子一颤,没抬头。
“你……后悔吗?”我问。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
“不后悔。”她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儿都一样。”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子,很瘦,还有点抖。
“对不起。”我说。
“是我把你留下了。”
她在我怀里摇摇头。
“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天晚上,我们点着红烛,说了一夜的话。
我说,等以后政策好了,我还是会带你回城。
她说,好,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我们都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真实。
我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知青。
我成了赵家坡的农民,赵长顺的女婿。
岳父,也就是村长,没再给我好脸色看过。
他把我当长工使唤。
天不亮就喊我起床,去地里干最累的活。
挑粪,犁地,割麦子。
我咬着牙干。
我知道,他是在考验我,也是在磨我的性子。
我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盖一层,厚得像块牛皮。
肩膀被担子压得又红又肿,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杏儿就偷偷给我用热毛巾敷,一边敷,一边掉眼泪。
“都怪我。”她说。
我抓住她的手,说:“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变了。
他们看我一个城里来的读书人,能踏踏实实地在地里刨食,不再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有时候,在地头歇气,也会有老乡递给我一根烟,跟我唠几句庄稼活。
我学会了看天,学会了辨别庄稼的长势。
我身上的书卷气,一点点被黄土的气息所取代。
我和杏儿,也有了我们的孩子。
先是个儿子,后来又是个女儿。
家里添了丁,岳父的脸色,才算真正缓和下来。
他会抱着外孙,坐在门槛上,给他讲故事。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也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不紧不慢地流着。
那些年,很苦。
吃不饱,穿不暖。
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油星。
孩子们馋肉了,我就去河里摸鱼,去山里下套子逮野兔。
杏儿很会过日子。
一件衣服,老大穿了给老二穿,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家里的粮食,她总是算计着吃,先紧着孩子和我。
她自己,常常就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跟她说:“杏儿,等我,等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总是笑笑,说:“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睡不着。
我会想起城里的父母,想起那些一起长大的伙伴。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会拿出那本《红楼梦》,在煤油灯下,一遍一遍地看。
书页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书里的那个世界,离我是那么遥,那么远。
有时候,我会听到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呜——
长长的一声,划破夜空。
每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我的心,都会跟着揪一下。
我知道,那趟火车,通往我回不去的故乡。
杏儿知道我的心事。
她会从背后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想家了?”
我点点头。
“等孩子大了,我陪你回去看看。”她说。
我转过身,看着她。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眼角的细纹。
她才三十出头,看着却像四十多岁的人。
这些年,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五味杂陈。
是愧疚,是心疼,也是……爱。
这种爱,跟年轻时的激情不一样。
它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没有那么多海誓山盟。
它就像我们脚下的这片黄土地,厚重,踏实,融进了彼此的骨血里。
一晃,十年过去了。
七九年,高考恢复了。
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也吹进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当年跟我一起来的那些知青,一个个都疯了。
他们扔下锄头,没日没夜地翻书,复习。
他们来找我。
“老陈,你的底子最好,跟我们一起考吧!”
“是啊,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承认,我心动了。
非常心动。
那个被我埋在心底多年的大学梦,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仿佛看到了大学的校门,在向我招手。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把那本《红楼梦》拿出来,又把高中时的课本找出来。
书上的字,既熟悉,又陌生。
我枯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杏儿醒了。
她看着我,和桌上摊开的书,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起床,给我做早饭。
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去考吧。”
我愣住了。
“家里有我,孩子有我。你放心去考。”她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可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考上了,就回城里去。别管我们。”
她说完,就低下了头,眼泪一滴一滴,掉进了面前的粥碗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付出了整个青春的女人。
我怎么能走?
我怎么能扔下她和孩子,一个人回城?
我走过去,从她身后抱住她。
“我不考了。”我说。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守着孩子,守着这个家。”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这些年,她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苦。
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那天,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我放弃了高考。
那些知青朋友,都骂我傻,骂我没出息。
他们不明白。
他们都走了。
坐着那趟他们梦寐以求的火车,离开了赵家坡。
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们。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眼睛里闪着光。
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陈,保重。以后有空,回城里找我们。”
我点点头。
我知道,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汽笛声又响了。
呜——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那条铁龙,载着他们的梦想,越走越远。
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边。
我没有失落。
真的。
那一刻,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的根,已经扎在了这片黄土地上。
再也拔不出来了。
日子还在继续。
改革开放的春风,也慢慢吹到了我们这个小山村。
村里搞起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不再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我读过书,有文化。
我开始琢磨着,怎么能让这片土地,长出更多的粮食。
我订了农业杂志,学习科学种田。
搞大棚,种反季节蔬菜。
一开始,村里人都笑我,说我一个读书人,瞎折腾。
岳父也不同意,说老祖宗传下来的种地法子,还能有错?
只有杏儿支持我。
她拿出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陪着我一起干。
我们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泡在大棚里。
第一年,我们就成功了。
当别人家还在吃白菜萝卜的时候,我们家大棚里的西红柿和黄瓜,已经红得发亮,绿得滴水。
拉到县城里,卖了个好价钱。
村里人眼红了,都跑来跟我取经。
我也不藏私,把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大家。
在我的带领下,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蔬菜专业村。
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瓦房。
我也被大家伙儿,选成了新的村长。
接替了岳父的班。
岳父把村里的印章交给我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子,没看错你。”
这是他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
孩子们也长大了。
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成了家。
女儿没考上大学,但她心灵手-巧,在县城开了个服装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他们都想接我和杏儿去城里住。
说我们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清福了。
我跟杏儿商量。
杏儿说:“我听你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还是那句话。
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们去城里住了半年。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很繁华,很热闹。
可我跟杏儿,都觉得不自在。
儿子家住的是高层,邻居住了好几年,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出门就是水泥地,闻不到一点泥土的味儿。
晚上睡觉,总觉得不踏实。
半年后,我跟杏儿说:“咱们还是回赵家坡吧。”
杏儿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
“我早就想回去了。”
我们又回到了这个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村口的老槐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村里的土路,已经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都爬满了牵牛花。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
我梦到了年轻的时候。
梦到我第一次来到赵家坡,看到那片无边无际的黄土地。
梦到杏儿递给我那碗水,水里有糖。
梦到场院那间小屋,和那晚的月光。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眨眼,我跟杏儿,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
杏儿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她的记性,也越来越差。
有时候,她会指着电视里的儿子,问我:“老头子,这后生是谁啊?长得真俊。”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
没办法治,只能慢慢熬着。
我辞掉了村长的职务,专心在家照顾她。
我每天给她梳头,给她洗脸,喂她吃饭。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用轮椅推着她,在村里转转。
村里人都说,老陈对媳妇,真好。
他们不知道,是我欠她的。
我欠了她一辈子。
我开始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从我坐着绿皮火车来
到赵家坡,讲到我们在场院小屋的第一次见面。
我讲得很细。
讲她那天穿的碎花褂子,讲她辫子上的红头绳。
讲她递给我的那碗水,有多甜。
她听着,有时候会笑,有时候会哭。
她不记得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我知道,这些故事,已经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有一天,我推着她,又走到了村头的场院。
那间小屋,早就被拆了。
原地盖起了一个崭新的粮食仓库。
我指着那片地方,跟她说:“杏儿,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就是在这里,答应了你爹,要娶你,要留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很迷茫。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她伸出干枯的手,摸着我的脸。
“我等你。”
她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什么都忘了。
却还记得这三个字。
这就够了。
杏儿是在一个冬天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
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那么有劲。
现在,却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我把她葬在了村后的那片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得到我们家的院子,看得到村里袅袅的炊烟。
她走后,孩子们又来接我。
说我一个人在家,他们不放心。
我拒绝了。
我说:“你们的娘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我留了下来。
一个人,守着我们那个家。
守着我们一辈子的回忆。
现在,我也老了。
老得走不动路了。
我常常一个人,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
看着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就像我们这一辈子。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被村长抓住。
如果我没有留下。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作家,写着别人的故事。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工程师,盖着高楼大厦。
我会有一个城里的妻子,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那又怎么样呢?
人生没有如果。
我留在了这里。
在这片黄土地上,我失去了我的梦想。
可我也得到了我的全世界。
我得到了杏儿。
前几天,我整理杏儿的遗物。
在一个小木箱子里,我发现了一本字典。
是我当年从城里带来的那本。
字典的扉页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是我当年教杏儿写的。
写的是:
陈,杏。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红笔画的,心形。
我拿着那本字典,坐在门槛上,哭了很久很久。
哭得像个孩子。
太阳快要落山了。
余晖把整个村子,都染成了一片金色。
远处,又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
呜——
我抬起头,朝着那个方向,望了很久。
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的火车,早就到站了。
而我的终点站,就是这里。
就是赵家坡。
就是杏儿在的地方。
我站起身,走进屋里。
墙上,还挂着我们结婚时的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我,一脸的青涩和惶恐。
照片上的杏儿,低着头,嘴角却带着一丝羞涩的笑。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
“杏儿,我来了。”
我轻声说。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
夜,来了。
我知道,她会像很多年前一样,在梦里等我。
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在那个堆满干草的小屋里。
她会递给我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然后笑着说:
“快吃。”
我的一生,好像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也将在无数个这样的回忆里,慢慢结束。
我不后悔。
真的。
能用我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一个当初的选择,去爱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一种比任何梦想,都更踏实,更温暖的幸福。
我常常会想,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
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设下一个坎,或者,开一扇窗。
对我来说,1969年的那个秋夜,就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在那之前,我的人生,是一条笔直的,通往远方的铁轨。
在那之后,我的人生,拐进了一条乡间小路。
这条路,泥泞,坎坷,却也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刚结婚那几年,我和岳父的关系,一直很僵。
他看我,就像看一个偷了他家白菜的贼。
我心里也憋着一股劲。
我拼命地干活,想证明给他看,我不是一个吃软饭的白脸书生。
有一年夏天,天大旱。
地里的庄稼,都快干死了。
村里唯一的水源,就是山那头的一条小河。
为了抢水,我们村和邻村,没少打架。
那天,邻村的人,又在上游把水给截了。
我们村的后生们,抄着家伙就要去拼命。
岳父拦住了他们。
他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到了邻村的村口。
我也跟了过去。
我看到他,那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村长,对着邻村的村长,低下了头。
他说:“他叔,求求你,给条活路吧。再没水,我们村的庄ga就全完了。”
邻村的村长,根本不理他。
岳父就那么站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钟头。
汗水把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最后,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惊呆了。
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他为了这个村子,可以放下所有的尊严。
那一刻,我对他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我走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我说:“爹,咱们回去。水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把他扶回家。
那天晚上,我带着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着锄头和铁锹,绕了十几里山路,从河的上游,偷偷挖了一条引水渠。
我们干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清澈的河水,终于流进了我们村的田里。
从那以后,岳父看我的眼神,才真正变了。
他开始教我一些种地的诀窍,开始跟我说一些村里的大事。
他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而我,也从心底里,把他当成了我的父亲。
杏儿走后的这些年,我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趟绿皮火车上。
车窗外,还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黄土地。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着。
我知道,这趟车的终点,是赵家坡。
可我一点也不害怕,也不迷茫。
因为我知道,在站台上,有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正在等我。
她手里,还捧着一碗温热的甜水。
梦醒了,枕边总是湿的。
我知道,那不是泪。
那是我这一辈子,流淌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孩子们总劝我,写点东西。
说我年轻的时候,不是想当作家吗?
把我这一辈子的故事,写下来。
我说,有啥好写的。
就是一个普通老农民的家长里短。
可他们说,爸,你的故事,比任何小说都精彩。
我拗不过他们,就试着写了。
写得很慢。
写写停停。
很多时候,写着写着,就想起了杏儿。
想起了她笑的样子,她生气的样子,她掉眼-泪的样子。
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写。
我写到我们在场院小屋被抓住的那一晚。
我问她:“杏儿,你说,咱爹那天晚上,是不是早就知道咱俩的事了?”
她好像在我耳边笑了一下。
“那还用说?咱爹那眼睛,比鹰都尖。村里哪只鸡下了个软壳蛋,他都知道。”
“那他为啥不早点拦着?”
“他那是……舍不得我这个闺女呗。”
我好像明白了。
岳父他,其实早就看出了我和杏儿之间的那点小情愫。
他没有一开始就棒打鸳鸯,或许,他也在犹豫。
他知道,我这个城里来的知青,能给他的女儿,带来一些她从没见过的东西。
比如,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
可他更害怕,害怕我这个没根的浮萍,会伤害他的女儿。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把我彻底留下的时机。
那个晚上,他不是来抓奸的。
他是来给我,也是给他自己,下一个决心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我这一辈子,看似是被命运推着走。
其实,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
而我,从不后悔我的选择。
写到这里,天又快黑了。
孙子放学回来了,在院子里喊我:“爷爷,吃饭了!”
我应了一声,合上了本子。
窗外,夕阳正好。
炊烟,从村子的家家户户升起,在空中,慢慢融为一体。
就像我们这些,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的人。
最终,都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再也分不开了。
我的一生,就这样了。
平淡,简单,甚至有点窝囊。
可我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会觉得我这一生,是值得的。
这就够了。
我站起身,走出屋子。
孙子跑过来,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小小的,暖暖的。
就像很多年前,杏儿第一次把那碗水,递到我手里时的温度。
我知道,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
而我,和杏儿的故事,也会被他们记着。
这就叫,不朽吧。
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