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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年村里分来一个上海女知青,新婚夜,她却教我认字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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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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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88年,我们村分来一个上海女知青。这事儿在俺们山沟沟里,比过年还稀罕。卡车突突地开进来,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颠了一路的黄土,像是给车披了件迷彩。车门一开,跳下来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女人。她叫林婉清...

88年,我们村分来一个上海女知青。

这事儿在俺们山沟沟里,比过年还稀罕。

卡车突突地开进来,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颠了一路的黄土,像是给车披了件迷彩。

车门一开,跳下来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女人。

她叫林婉清。

这名字,是后来她教我写的第一个词,除了我自个儿的名字,陈拴住。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出油。村里所有闲着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围在老槐树下,像一群等着开饭的鸭子,伸长了脖子。

我刚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一身的泥,肩上还扛着锄头。

我挤不进去,就扒着前面二牛的肩膀,从人缝里往里瞅。

就那么一眼。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白净的人。

不是我们村里那种麦子色的健康,是一种……像上好的白瓷碗,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头发剪得齐齐的,到耳朵下面一点,乌黑乌黑的。

她站在那儿,身边放着一个崭新的棕色皮箱,箱子跟她的人一样,跟我们这儿的黄土地格格不入。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有点白,嘴唇也抿得紧紧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茫然和……嫌弃?

我当时也说不清那是什么眼神,就是觉得,她看我们,就像我们看猪圈里的猪。

村支书清了清嗓子,拿着个大喇叭喊:“安静!都安静!这是上头分配下来的知识青年,上海来的,叫林婉清同志!以后就在咱们村落户了!”

人群里立马嗡嗡地炸开了锅。

“上海来的?”

“我的天,上海人长得就是不一样。”

“看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就是太瘦了,屁股小,怕是生不了儿子。”

我娘当时就站在我旁边,也跟着撇嘴,小声嘀咕:“中看不中用。分到谁家谁倒霉,干活都使不上劲。”

我爹,我们村的老队长,那时候已经退下来了,但说话还有分量。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着眼睛,一句话没说。

支书又喊:“谁家有多余的屋子,能匀一间出来?国家给补贴!”

没人吭声。

我们村穷,谁家房子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多一口人,就是多一张嘴吃饭。

林婉清的脸色更白了。她大概没想到,自己像个没人要的物件,被扔在了这里。

场面就这么僵住了。

太阳还晒着,知了还在叫,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林婉清和那个皮箱上来回打转。

就在这时,我爹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站了出来。

“支书,”他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让她住俺家吧。”

我脑子“嗡”的一下。

我娘也急了,一把拽住我爹的袖子:“你疯了!咱家就那两间破房,拴住马上要娶媳妇了,哪有地方!”

我爹回头瞪了我娘一眼:“你懂个屁!”

然后他转向支书,又指了指我:“支书,你看这样行不?俺家拴住,二十二了,还没个着落。这林同志,我看也单身。干脆,让他俩凑一对儿得了。这样,她就是俺们陈家的人,名正言顺,谁也说不了闲话。”

这话一出,比刚才还炸。

整个老槐树下,安静了一秒,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议论声。

“老陈家这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拴住有福了,能娶个上海媳妇!”

“屁!我看是老陈家倒了血霉,娶个城里大小姐回来当祖宗供着?”

我当时就傻了,站在原地,感觉全村人的目光都像锥子一样往我身上扎。

娶她?

娶这个白得像鬼一样的上海女人?

我看了看她,她也正看过来。那眼神里,从茫然变成了震惊,然后是屈辱,最后是一种彻骨的冰冷。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发毛。

我娘还在那儿跟我爹吵,我爹一摆手,压根不理她,就盯着支书。

支书也愣了半天,最后搓了搓手,觉得这好像是唯一的办法了。他走到林婉清跟前,陪着笑脸,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我看不清林婉清的表情,只看到她肩膀在抖。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觉得自己腿都站麻了,她才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那一下,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我爹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行了!就这么定了!拴住,还愣着干啥,去,帮林同志把箱子拎回家!”

我就像个提线木偶,晕晕乎乎地走过去。

我不敢看她的脸,伸手去抓那个皮箱的把手。

我的手,又黑又糙,指甲缝里全是泥。

她的手,就放在皮箱旁边,纤细,白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两只手离得那么近,像黑炭旁边放了块豆腐。

我猛地缩回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才重新拎起箱子。

箱子不重,但我感觉有千斤。

回家的路不长,就几百米。

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一步一步,踩在虚浮的黄土上。

全村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跟着我们俩移动。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凉飕飕的。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就这么,我的婚事定下来了。

没有彩礼,没有三媒六聘,就我爹跟支书几句话的事。

我娘气得三天没下床,骂我爹是老糊涂,是把个祸害往家里领。

“她会干啥?会下地还是会喂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娶回来干啥?当画儿挂墙上看啊?”

我爹就一句话:“她识字。”

我娘愣住了,然后骂得更凶了:“识字能当饭吃啊?识字能给咱家生孙子啊?”

我爹不吭声了,蹲在门槛上,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烟雾缭熏得他脸都看不清。

我也迷糊。

识字,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们陈家,祖上八代都是泥腿子,没一个识字的。不也活下来了?

林婉清被暂时安排在东边那间放杂物的耳房里。

那几天,她没出过门。

饭是我娘让我送过去的。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

我每次把碗放在门口,敲敲门就走,跟做贼似的。

我不敢看她,也怕她看我。

我觉得,她肯定恨死我们一家了。

一个星期后,我爹说,挑个日子,把事儿办了吧。

所谓的“办”,就是在家里摆两桌,请村里几个头面人物吃顿饭,就算结婚了。

连张结婚证都没有,因为林婉清的户口还在上海,迁过来手续麻烦得很。我爹说,先这样,以后再补。

日子定在三天后。

我娘一边骂,一边还是把家里压箱底的两块红布找了出来,在我和林婉清要住的西屋里,挂了个拉花。又把一床半新的被子翻出来,拆洗了,换上新的被面。

那被面,还是我姐出嫁时剩下的,红底,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

俗气。

但已经是我们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结婚那天,我被几个半大小子灌了好几碗劣质的白酒。

脑子晕乎乎的,心里也乱糟糟的。

院子里吵吵嚷嚷,都是乡亲们喝酒划拳的声音。

我坐在炕上,看着墙上那个大红的“囍”字,是用红纸剪的,歪歪扭扭。

我突然觉得特别不真实。

我就这么结婚了?

娶了一个我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上海女人。

她图啥?

我图啥?

我啥也不图,这是我爹的决定。

那她呢?她是被逼的。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那点因为娶了“上海媳妇”而升起的虚荣感,瞬间就没了,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闹洞房的人被我爹赶走了。

他说,林同志身体弱,经不起闹。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一根烧得正旺的红蜡烛,烛光跳来跳去,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墙上,像两个陌生人。

她就坐在炕沿边上,离我远远的,穿着那件来的时候穿的白衬衫。没穿红衣服。我娘让她穿,她没同意。

她低着头,我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发,和一个小巧的、倔强的下巴。

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的酒劲儿上来了,头重脚轻,心里也烧得慌。

我是个男人,二十二了,血气方刚。

炕上坐着的是我名义上的媳妇。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村里那些已婚男人说的荤话,身上一阵阵地发热。

我搓了搓手,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

“那个……”

我一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身子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那股邪火,突然就变成了一股无名火。

咋的?

嫌弃我?

看不起我这个泥腿子?

是,我配不上你。你金贵,你是上海来的大学生。可现在你是我陈拴住的婆娘!是我爹拿全家脸面给你换来的安身之处!

我借着酒劲儿,胆子也大了。

我朝她挪了过去。

炕发出了“吱呀”一声。

她的身子绷得像块石头。

我离她只有一拳远了,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我们村里女人身上的汗味和柴火味,是一种……像书本一样的味道。

我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肩膀。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突然抬起了头。

“别碰我!”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尖,像一根针,一下子扎破了我所有的酒意和色心。

我愣住了。

烛光下,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她的脸。

很白,眼睛很大,眼眶红红的,里面全是泪。但她的眼神,没有我想象中的恐惧和哀求,而是一种……决绝和愤怒。

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我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我有点结巴,“你是我媳rou……”

“我不是!”她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那不是我的自愿!是你们逼我的!”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上来了。

“逼你?我们逼你?”我冷笑一声,“你要是不愿意,你可以不住我们家!你可以睡到村口的麦草垛去!你看有没有人管你!我们家收留你,给你饭吃,给你地方住,还错了?”

“那也不是我求你们的!”她也喊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你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帮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这跟卖了我有什么区别!”

“卖你?”我气得笑了,“谁买你了?给你钱了?我们家为了你,把我娘都气病了!我爹的老脸都丢尽了!我陈拴住,以后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我们图什么了?”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她哭着说,“我一个人,从上海到这个鬼地方,我谁都不认识!我能怎么办?我除了点头,我还能怎么办?”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拳的距离,互相吼着。

把这几天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了,屋里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和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我的火气,也慢慢退了下去。

看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说得对。

她能怎么办呢?

一个单身女人,长得又……那么显眼,扔在这个穷山沟里,就像一块肉掉进了狼群。

我爹的法子,虽然粗暴,但确实是保全她名声和安全的最好法子。

可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我叹了口气,往后挪了挪,离她远了点。

“行了,别哭了。”我声音也软了下来,“今天……今天就这么着吧。你睡炕上,我……我打地铺。”

她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抽泣声停了,抬起头,用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看着我。

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警惕。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站起身,从墙角抱过来一床旧被褥,就要往地上铺。

“等等。”她突然开口了。

我停住动作,回头看她。

她已经擦干了眼泪,虽然眼睛还红着,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好像刚才那个崩溃大哭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过来。”她说。

我愣了愣,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干啥?”我警惕地问。

“你过来坐下。”她指了指刚才我坐的位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中间隔着能躺下两个人的距离。

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

她没看我,而是转过身,打开了她那个一直放在炕头的棕色皮箱。

箱子里,没几件衣服,大部分都是书。

厚厚薄薄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她从最上面拿出一本,又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还有一个崭新的练习本。

她在炕桌上把本子摊开,拧开钢笔,吸了墨水。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被她这番操作搞得一头雾水。

“陈拴住。”我闷声闷气地回答。

她点了点头,低下头,在本子上写了三个字。

她的手腕很细,握着笔的姿势很好看。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写完,她把本子推到我面前。

“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凑过去看。

白色的纸上,三个方方正正的黑字。

陈。拴。住。

我不认识它们,但我知道,那就是我。

我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

那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个瞎子,突然摸到了自己的脸。

“想学吗?”她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

烛光下,她的脸很柔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和愤怒,只有一种……平静的认真。

“学这个干啥?”我嘴上还犟着。

“不想一辈子被人当傻子,就学。”她淡淡地说。

我心里一刺。

傻子。

是啊,在她们这些文化人眼里,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不就是傻子吗?

我没说话,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那三个字上。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把钢笔递给我。

“拿着。”

我看着那支光滑的钢笔,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手,是握锄头和镰刀的,又粗又笨,哪握过这么精细的东西。

“我……我不会。”我有点窘迫。

“我教你。”

她说着,身子朝我这边挪了挪。

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她停住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怕我吃了你?”

我脸一红,梗着脖子说:“谁怕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坐得离我近了一些。

一股淡淡的香味又飘了过来。

这一次,我不觉得燥热,反而有点紧张。

她伸出手,握住了我握笔的手。

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

我的手,又热又硬,还因为紧张,出了一层汗。

“手放松,别那么僵。”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轰”的一下就红了。

我这辈子,除了我娘,还没被哪个女人这么碰过。

“笔尖要这样……对,手腕用力,不是手指……”

她就这么手把手地,带着我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

横,撇,捺……

我从来不知道,写字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

我的手完全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被鸡爪子刨过一样。

“陈”这个字,太复杂了。

我写了半天,也没写出个样子。

“笨死了。”我泄气地把笔一扔。

“捡起来。”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严肃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又把笔捡了起来。

“没有人天生就会。”她说,“我刚学写字的时候,也写不好。我爸把我关在书房里,写不好不准吃饭。”

我愣住了。

原来她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

“再来。”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笔。

她也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们就这么,在摇曳的烛光下,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我的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都快烧完了。

我终于,能勉强独立地,写出“陈拴住”三个字了。

虽然还是很难看,像三只趴着的螃蟹。

但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满足。

这是我写的。

我,陈拴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全是疲惫。

我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后半夜了。

我看着她疲倦的脸,心里突然有点过意不去。

“那个……”我挠了挠头,“谢……谢谢你。”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钢-笔和本子收好,放回了皮箱里。

然后,她抱起那床红色的新被子,挪到炕的最里面,背对着我,躺下了。

我愣在原地。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她蜷缩在炕角的身影,那么瘦小,那么孤单。

又看了看桌上那张写满了我名字的纸。

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

没有洞房,没有花烛,只有一个女人,教我写下了我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的生活,好像被劈开了一道缝。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陈拴住。

下地,喂猪,挑水,劈柴。日子过得跟拉磨的驴一样,一圈又一圈,看不见头。

林婉清也试着干活。

我娘让她去喂鸡,她把一把米撒得到处都是,鸡没吃着多少,倒是便宜了麻雀。

我娘让她去洗衣服,她拿着棒槌,对着衣服敲了半天,差点把我的褂子敲出个洞来。

我娘气得直翻白眼,叉着腰在院子里骂:“!啥啥都不会!娶回来是当祖宗供着呢!”

林婉清不跟她吵,就默默地站在一边,咬着嘴唇,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她那双手,是握笔杆子的,不是握棒槌的。

好几次,我看见她偷偷地躲在屋里,看着自己被磨出水泡的手发呆,眼圈红红的。

我心里不是滋味,就跟我娘说:“娘,你就让她在屋里待着吧,地里的活我多干点就行了。”

我娘一听就炸了:“你个没出息的龟儿子!这就护上了?我还没死呢,这个家就轮到她说了算了?”

我没法,只能晚上偷偷给她找点草药,让她敷手。

她每次都低着头,小声说一句“谢谢”。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此。

白天,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被我娘和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隔开。

只有到了晚上,等我爹我娘都睡了,西屋的门一关,世界才好像变成了我们俩的。

她会拿出她的钢笔和本子,点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

我们就着那豆大的、昏黄的光,开始上课。

她成了我的老师。

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四”开始,到“天地玄黄,宇宙洪洪”。

她教我认的第一个句子是:“人不是牲口。”

我问她这是啥意思。

她说:“牲口活着,是为了吃饭和干活。人活着,除了这些,还得有点别的东西。”

“啥东西?”我问。

“思想。”她说,“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知道为什么活着。”

我听不懂。

我觉得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干活,娶媳ou生娃,传宗接代吗?

但我没反驳她。

因为我发现,识字,真的很有用。

有一次,队里分化肥,包装袋上写着“尿素”和“磷肥”,用法和用量都不一样。

以前,我们都是瞎用,凭感觉撒。

那天,我靠着林婉清教我的那几个字,居然把说明书认了个七七八八。

我告诉大家,哪个是追肥用的,哪个是底肥用的,哪个不能跟种子直接接触。

村里人都用一种看稀奇的眼神看着我。

连我爹,都多看了我两眼,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那天晚上,我特别高兴,干活都有劲儿。

我对林婉清说:“你教的真有用!”

她笑了。

那是她来我们家以后,第一次对我笑。

那笑容很浅,像水面上漾开的一点点涟漪,但一下子就漾到我心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笑,有点发呆。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从那以后,我学得更起劲了。

我的脑子,好像终于开窍了。那些方块字,不再是鬼画符,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

我能磕磕巴巴地读完一本小人书了。

我能看懂报纸上的大标题了。

我知道了我们村子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有北京,有广州,还有她来的地方,上海。

她说上海有好多好高的楼,晚上到处都是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她说上海的女人,都穿一种叫“连衣裙”的衣服,很好看。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知道,那是她想家了。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种奇怪的夜校生活里,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我们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互相戒备,互相敌视。

有时候,学习的间隙,我们也会聊聊天。

我跟她说我们村里谁家跟谁家是亲戚,谁家又跟谁家有过节。

她跟我说她大学里的事,说她的同学,她的老师。

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学中文的。怪不得那么有文化。

她还说,她本来已经分配到上海一个中学当老师了,就因为她父亲的一些“历史问题”,才被发配到了这里。

她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苦。

我开始觉得,她没那么讨厌了。

她也没那么金贵和脆弱。

她只是一个……跟我一样,命运不怎么好的人。

我开始打心底里,有点心疼她。

有一次,村里的二赖子,喝多了酒,在村口堵住她,说些不三不四的浑话。

我正好从地里回来撞见。

我当时脑子一热,什么也没想,扔下锄头就冲了上去,一拳就把二赖子揍趴下了。

“你他娘的嘴巴放干净点!她是我媳ou!”我红着眼吼道。

那是我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理直气壮地承认,她是我媳ou。

二赖子被我打蒙了,爬起来就跑了。

林婉清站在我身后,吓得脸都白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心还在“砰砰”跳。

“没事吧?”我问。

她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

那天晚上,她没再让我打地铺。

她把那床新被子往里挪了挪,给我腾出了一半的位置。

“睡上来吧,地上凉。”她说。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僵硬地爬上炕,在她空出的位置躺下。

我们中间,还隔着能躺下一个人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书卷气,还有洗发膏的清香。

我的心跳得比那天打架还快。

我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我娘看着我从西屋出来,又看了看没事人一样在院子里刷牙的林婉V,眼神变得很奇怪。

从那以后,她骂林婉清的次数,好像少了点。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我会认识越来越多的字,她会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

也许过个一两年,我们就会像村里其他夫妻一样,生个孩子。

我会教孩子认字,告诉他,他娘是上海来的文化人。

我想,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可我忘了,她是候鸟,我只是树。

候鸟,总有要南飞的一天。

那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跟人心里一样憋闷。

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路喊着进了村。

“林婉清!林婉清的信!上海来的!”

这一嗓子,跟在平静的池塘里扔了个炸雷一样。

全村的人,都从家里探出了头。

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喊声,手里的斧子一顿,差点劈到自己脚上。

上海来的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林婉清从屋里跑了出来,她跑得很快,脸上有种我从未见过的急切和……渴望。

她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信,手指都在发抖。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很漂亮。

她看都没看周围伸长了脖子的邻居,转身就跑回了屋里。

我放下斧子,跟了进去。

她背对着我,坐在炕上,正在拆信。

她的动作很急,甚至有点粗暴,把信封都撕破了。

她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着。

看着看着,她的肩膀就开始抖。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是那种,把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只有身体在剧烈颤抖的哭。

我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

“咋了?”我小声问。

她没回答我,只是哭。

过了好久,她才转过身来。

她满脸是泪,但眼睛里,却闪着一种……灼热的光。

她把信递给我。

“拴住,”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激动,“政策……政策变了。”

我接过信,信纸很薄,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角。

上面的字,我认识的不多。

但我看懂了几个关键词。

“平反”。

“恢复工作”。

“返回上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她可以……回去了?

回那个有高楼大ika,有连衣裙,有无数亮灯的上海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又冷又硬。

“你看,”她指着信上的字,兴奋地跟我解释,“我爸的问题解决了!我也可以回去了!学校那边还给我留着位置!我可以回去当老师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原来……她从来没想过要留下来。

原来,我以为的“挺好”,只是我一个人的“挺好”。

原来,我每天晚上教我认字的老师,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世界。

我算什么?

我陈拴住,我们这个家,我们这个村子,对她来说,算什么?

一个临时的避难所?

一个不得不忍受的牢笼?

我手里的信纸,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我把它放在炕桌上,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我娘正跟几个邻居家的女人小声嘀咕着什么,看见我出来,都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拴住,那上海婆娘,是不是要飞了?”隔壁的王婶子问。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柴火堆旁,拿起斧子,狠狠地劈了下去。

“咔嚓!”

木头应声而裂。

我的心,也像这块木头一样,裂成两半。

林婉清要回上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一开始的羡慕,嫉妒,到后来的同情,可怜,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就说吧,城里来的凤凰,哪能看得上咱们这土坷垃里的鸡窝。”

“拴住这下可亏大了,媳妇没了,还落个二婚的名声。”

“白让人睡了几个月,啥也没捞着,哈哈哈……”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白天在地里,就把锄头往死里使,想把这些声音都刨进土里。

晚上回家,我就把自己灌得烂醉。

我不想回那个西屋。

我怕看见她。

我怕看见她那张因为希望而发光的脸。

那光,太刺眼了,刺得我心口疼。

我和她,陷入了冷战。

我们不再说话。

晚上的“识字课”也停了。

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再也没有亮起过。

屋里一片漆黑,我们俩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尾,中间隔着一条冰冷的银河。

我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也常常叹气。

但我不想理她。

我心里有气,有怨。

我觉得她骗了我。

她用那些方块字,给我画了一个美好的梦。现在,她要走了,要把这个梦也带走了。

我娘最高兴。

“走了好!走了好!”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这种不下蛋的鸡,留着也是白费粮食!等她走了,娘再给你寻个本分的好生养的!”

我爹不说话,就是抽烟抽得更凶了,整天咳嗽。

一天晚上,我喝多了,踉踉跄跄地回到家。

推开西屋的门,看见她正坐在炕上,就着月光,在写着什么。

是那张回城的申请表。

我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窜了上来。

我冲过去,一把夺过那张纸。

“你就这么着急走?”我红着眼睛,冲她吼道。

她被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想把申请表抢回去。

“陈拴住,你发什么疯!还给我!”

“还给你?还给你让你好回上海,是吗?”我借着酒劲,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儿,我们家,我陈拴住,都让你恶心?”

“我没有!”她急了,眼圈也红了,“我没有那么想!”

“你没有?”我冷笑,“那你这几天在干什么?你天天看着那封信笑!你做梦都在说上海话!你当我聋了还是瞎了?”

“我想家!我想我爸妈!这有错吗?”她也哭着喊了起来。

“你想家?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我算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给你解闷的玩意儿?一个让你暂时栖身的窝棚?”

“你放开我!”她挣扎着,用手打我。

她的力气那么小,打在我身上,跟挠痒痒似的。

但我的心,却被她挠得上海社保计算器,undefined鲜血淋漓。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那双充满惊恐和愤怒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一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跌坐在炕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我看着她,酒醒了一大半。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对她做什么?

她想回家,有什么错?

本来,她就不属于这里。

是我,是我爹,是我们家,硬生生把她绑在了这里。

undefined我们才是强盗。

现在,她终于可以走了,我凭什么拦着她?我有什么资格拦着她?

就凭她教我认了几个字?

就凭我们在一个炕上,睡了几个月?

我算个屁啊。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墙,抱着头。

屋里,只有我们俩的喘息声和她的哭声。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渐渐小了。

我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地说:“陈拴住,对不起。”

我没抬头。

“我不该瞒着你……我确实,一直想回去。”她说,“但是,我没有觉得你恶心,也没有把这里当成牢笼。”

“这几个月,谢谢你。”

她又说。

“你不用谢我。”我闷声说,“是我家对不住你。”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

我看见一只飞蛾,在绕着那块亮斑打转。

“拴住。”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

她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汪清泉。

“你……你恨我吗?”她问。

我看着她,心里一抽。

恨她吗?

我开始是恨的。

恨她的出现,打乱了我平静的生活。

恨她的高高在上,衬得我如此卑微。

恨她的突然要走,让我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可是现在,看着她这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眼神。

我发现,我恨不起来。

我只是……难受。

像心口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灌着冷风。

我摇了摇头。

“我不恨你。”我说,“你走吧。回你的上海去。”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没哭出声。

她默默地捡起那张被我揉皱的申请表,用手抚平,然后,当着我的面,一点一点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我愣住了。

“你……你干什么?”我惊得站了起来。

她没回答我,只是把那些碎片,扔进了墙角的纸篓里。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

“陈拴住,”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了我心里,“我不走了。”

我的脑子,彻底当机了。

“为……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说:“因为这里,有我的学生。”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二十二年,我流过的汗比眼泪多。我爹拿皮带抽我,我没哭。在地里累得直不起腰,我没哭。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我没哭。

可她这一句话,让我哭得像个傻子。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收到信的那一刻,她确实欣喜若狂,觉得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

但是,当她真的要填那张申请表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那个在新婚之夜,笨拙地握着钢笔,一遍遍写自己名字的男人。

她想起了那个为了维护她,跟村里二赖子打架的男人。

她想起了那个会默默给她送来草药,会因为她笑了而发呆的男人。

她说:“拴住,我承认,我一开始看不起你,看不起这里所有的人。我觉得你们愚昧,粗俗,不可理喻。”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你比我认识的很多城里人,都更善良,更正直,也更……男人。”

她说到“男人”这个词的时候,脸红了。

我的脸也烫得厉害。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唯一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的,就是教你认字。”

“我看到你因为认识了几个字而高兴,看到你能看懂说明书而骄傲,我比我自己考上大学还开心。”

“我突然觉得,当一个山村小学的老师,或许比回上海那个大染缸里,更有意义。”

“拴住,”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愿意……继续当我的学生吗?一辈子的那种。”

我看着她,心跳得像擂鼓。

一辈子的学生。

我懂她的意思。

我用力地点头,怕点得慢了,她就会反悔。

“我愿意!”我大声说,“我愿意!”

她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得却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好看。

那天晚上,煤油灯又亮了起来。

但我们没有学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给我讲上海的弄堂,讲外滩的钟声,讲她小时候吃的糖糕。

我抱着她,给她讲我小时候掏鸟窝,夏天在河里摸鱼,冬天在雪地里打滚。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天快亮的时候,她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低头看着她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第二天,当我扶着林婉清走出屋子,告诉爹娘,她不走了,我们决定好好过日子的时候。

我娘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拴住,你跟娘说实话,她是不是有啥把柄在你手上?还是……她肚子里有货了?”

我哭笑不得。

“娘,你想啥呢!婉清是自愿留下的!”

我爹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一直没说话。等我娘说完了,他才把烟锅子放下,看着林婉清,问了一句:“闺女,想好了?不后悔?”

林婉清点点头,很坚定:“爹,我想好了,不后悔。”

这一声“爹”,叫得我爹眼圈都红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以后,好好对婉清。她是我们陈家的功臣!”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气氛,彻底变了。

我娘虽然还是会偶尔抱怨林婉清活干得不利索,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敬畏。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同情和幸灾乐祸,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看不懂。

他们想不通,一个上海的大学生,怎么就愿意,死心塌地地留在我这个穷泥腿子身边。

我也不完全懂。

但我知道,我要对得起她的选择。

我学习更用功了。

白天在地里干活,我就在心里默写昨天学的字。休息的时候,我就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我的手,白天握锄头,晚上握钢笔,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老茧。

但我的心,却越来越亮堂。

婉清也开始真正地融入这个家。

她学着喂猪,虽然还是会怕得尖叫。

她学着和面,虽然蒸出来的馒头硬得能砸死狗。

她甚至开始跟着我娘,学着纳鞋底。那双握笔的手,被针扎了好几次,但她一声不吭。

我心疼她,不让她干。

她说:“我是你的媳ou,是这个家的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还真的,在村里的小学当起了老师。

村小只有一间破教室,十几个不同年级的野孩子。以前的老师,是个老秀才,教得有气无力。

婉清去了以后,整个小学都不一样了。

她教孩子们唱歌,画画,给他们讲山外面的世界。

她用她从上海带来的钱,买了新的课本和文具。

孩子们都喜欢她,天天“林老师,林老师”地跟在她屁股后面。

村里人,也开始打心底里尊敬她。

没人再叫她“上海婆娘”,都恭恭敬敬地喊她“林老师”。

我看着她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的样子,身上像有光。

我觉得,自己娶了个仙女回家。

我们的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平静,但欢快地流淌着。

一年后,婉清怀孕了。

我娘高兴得见人就说,走路都带风。

我爹也天天咧着嘴笑,把家里唯一一只养了两年多都舍不得杀的老母鸡,给炖了汤。

我更是把婉清当成了宝,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她想吃酸的,我翻过两座山,去镇上给她买酸杏。

她晚上腿抽筋,我笨手笨脚地给她按摩一整夜。

她看着我紧张的样子,总是笑。

“陈拴住,你像个傻子。”

“我乐意当你一个人的傻子。”我嘿嘿地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是个女儿。

我娘有点失望,但看着孩子那张酷似婉清的小脸,也喜欢得不行。

我爹抱着孩子,高兴地说:“闺女好!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咱给她取个名吧。”

我看向婉tou。

婉清想了想,说:“就叫思源吧。陈思源。饮水思源。”

饮水思源。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告诉我,她没有忘记上海,但她也把这里,当成了她的根。

有了思源,我们的家更完整了。

日子过得很快。

改革开放的春风,也终于吹进了我们这个小山沟。

靠着我认识的那些字,我不再仅仅满足于在土地里刨食。

我开始订阅农业报纸,学习科学种植。

我把家里的几亩薄田,改种了经济作物,第一年就比别人家多赚了好几倍。

后来,我又在婉清的鼓励下,跟人合伙,在镇上开了一家农资店。

我负责进货和销售,因为我认识字,能看懂各种化肥农药的说明和行情。

生意越做越大。

我们家,成了村里第一户“万元户”。

我们盖了村里第一栋两层的小楼。

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

我不再是那个又穷又土的陈拴住了。

我穿着城里买的夹克衫,开着手扶拖拉机,进进出出。村里人都叫我“陈老板”。

但我知道,我还是那个陈拴住。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叫林婉清的女人给的。

她没有给我金山银山,但她给了我一把打开世界的钥匙。

我们搬进新楼的那天,我爹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拴住啊,爹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把你跟婉清绑在了一起。”

我也想哭。

是啊。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后来,婉清的父亲,彻底平反了,还当了不小的官。

他派人来接过婉清好几次。

甚至亲自来了一趟。

那是一个跟我一样,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看着我们家的新楼,看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思源,看着一脸幸福的婉清。

他什么也没说,只在临走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拴住,婉清和思源,就拜托你了。”

我用力点头:“叔,您放心。”

婉清最终,也没有回上海。

她说,她的家,在这里。

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学生,都在这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问她:“婉清,你后悔吗?如果当年你回了上海,现在肯定是一个有名的教授,过着比现在好一百倍的生活。”

她总是会转过身,在黑暗中抱着我。

“不后悔。”她说,“如果我回了上海,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好老师,但我永远不会知道,被人毫无保留地爱着,是什么滋味。”

“陈拴住,”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是你让我知道,一个女人,可以被这么疼爱。”

我的心,瞬间就满了。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和婉清,都老了。

我的背,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挺直。

她的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我们的女儿思源,也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总劝我们去城里跟她一起住。

我们不去。

我们习惯了这里。

婉清从村小退休了,但她还是闲不住,在家里办了个免费的补习班,教村里那些留守的孩子们认字,画画。

我呢,把镇上的生意交给了别人打理,每天就陪着她,给她当下手,给孩子们削削铅笔,倒倒水。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坐坐。

那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还记得吗?”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笑着问,“你那时候,跟个黑炭似的,傻乎乎地从人堆里看我。”

“记得。”我也笑,“你那时候,跟个白瓷娃娃似的,一脸嫌弃地看我们。”

“哪有嫌弃!”她不承认,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我们俩就像两个老小孩,互相斗着嘴。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被岁月温柔对待的侧脸,看着她眼角因为微笑而漾开的皱纹。

心里一片安宁。

我想起我们的新婚之夜。

那个晚上,她没有给我一个妻子该给丈夫的一切。

但她,却给了我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一切。

她给了我尊严,给了我知识,给了我一个看世界的眼睛。

她没有给我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但她给了我一个全新的生命。

我,陈拴住,一个山沟沟里的泥腿子。

这辈子,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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