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根生,我们村叫靠山屯。
顾名思义,屯子就靠着大山。
山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也把我们和富裕隔开了。
1988年,我二十岁,除了有一膀子力气,啥也没有。
家里一间半泥坯房,一个常年咳嗽的老娘,还有二亩薄田。
村里人都说,我这条件,能娶上媳妇,得等下辈子。
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当村长,也就是我三大爷,叼着烟袋锅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跟我娘说:“嫂子,给你家根生说了个媳妇”的时候。
我娘手里的苞米粒撒了一地。
我正在院里劈柴,斧子差点砍自己脚上。
“啥?”我娘以为自己听岔了,哆哆嗦嗦地问。
三大爷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吐出一口浓烟。
“上海来的女知青,叫文静。”
上海。
女知青。
这两个词砸在我脑子里,嗡嗡响。
那是什么概念?那是画报上的人,是收音机里说普通话的人。
跟我们这些刨土坷垃的,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我娘激动得脸都红了,嘴唇哆嗦着:“三大爷,这……这咋回事啊?人家上海姑娘,能看上我们家?”
“啥看上看不上的。”三大-爷摆摆手,一脸理所当然,“上面分下来的,总得有个安置。分到咱们村,就得在咱们村落户。她一个单身女青年,无亲无故,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单过吧?我寻思着,根生这孩子,人老实,能干活,配她正好。”
我听明白了。
这不是说媒,这是摊派。
像分化肥,分种子一样,把一个大活人,分给了我。
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有点天上掉馅饼的窃喜,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羞辱。
好像我李根生,不靠着这种“摊派”,就永远不配有媳-妇。
“她人呢?”我闷声问了一句。
“在村部住着呢,你去看看?”三大爷斜眼看我。
我把斧子往木桩上一插,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去村部的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脚下的土路,我走了二十年,头一次觉得这么长。
路边的野花,头一次觉得这么刺眼。
村部就是三间大瓦房,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小子。
看见我来,他们都挤眉弄眼地笑,那笑声像锥子一样扎我耳朵。
我推开门。
屋里光线有点暗,一股子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她就坐在窗边的一张旧桌子旁。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两条辫子乌黑发亮,垂在胸前。
她正在看一本书,手指细长,翻书的动作很轻。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
她的脸很白,是那种我们村里女人暴晒一年也养不出来的白。
眼睛很大,很亮,像山里的泉水。
看到我,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冲我点了点头。
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活了二十年,我跟我们村的姑娘说话都脸红,更别说这种“上海来的”。
三大爷跟了进来,打破了尴尬。
“文静啊,这就是李根生,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又指着我,语气带着命令:“根生,叫人啊。”
我喉咙发干。
“我……我叫李根生。”
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
她站了起来,个子比我想象的要高,只比我矮半个头。
“你好,我叫文静。”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收音机里广播员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
没有我们这的口音。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脑子里全是她那张白净的脸,和那双清澈的眼睛。
我娘拉着我,问东问西。
“俊不俊?白不白?跟你说话了没?”
我含糊地“嗯”了几声。
心里却在想,这么个仙女似的人,要跟我这个泥腿子过一辈子。
她愿意吗?
她图啥呢?
婚礼办得很简单。
杀了一头猪,请了全村人。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闹哄哄的。
男人们划拳喝酒,女人们嗑着瓜子说闲话。
“根生这小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可不是嘛,白捡一个上海媳妇。”
“就是不知道那身子骨,能不能下地干活。”
“城里姑娘,金贵着呢,怕是连灶台都摸不着吧?”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我耳朵里。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苞谷酒,脸烧得厉害,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醉的。
文静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她自己带来的。
那红色,衬得她脸更白了。
她就安静地坐在炕上,任由村里的媳妇大娘们围着看。
像看一个稀罕物件。
她不说话,只是偶尔扯动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我能感觉到,那笑意,根本没到她眼睛里。
她眼睛里,是一片我看不懂的,遥远的东西。
闹到半夜,客人才散。
我娘把一盆热水放在地上,喜滋滋地说:“根生,快给文静洗洗脚,早点歇着。”
说完,她就带上门出去了,还特意在外面把门给别上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炕上油灯“噼啪”的爆灯花声。
我看着那盆热水,热气氤氲。
又看看坐在炕沿边,低着头的文静。
她穿着那件红衬衫,显得那么单薄。
我心里那点酒劲,混着一种莫名的燥热,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是我媳妇。
今天晚上,她就是我的人了。
村里结了婚的男人,都是这么干的。
我走过去,蹲下身,想去脱她的鞋。
我的手又黑又糙,上面全是老茧和裂口。
她的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袜子。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脚踝,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愣住了,蹲在那里,手悬在半空。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油灯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丑,投在泥墙上。
我心里的那股邪火,一下子就变成了恼怒。
咋的?
嫌我脏?
你是金枝玉叶,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现在你是我的媳-妇,装什么清高!
我站起来,借着酒劲,粗声粗气地说:“你是我媳妇,我碰一下怎么了?”
她也站了起来,直视着我。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李根生,我们能谈谈吗?”
谈谈?
新婚之夜,不干正事,谈谈?
我冷笑一声:“有啥好谈的?你是上面分给我的,我是你男人,这就够了。”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混蛋了。
太伤人了。
我看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都在发抖。
眼圈,也红了。
但她没哭。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李根生,我知道,在你眼里,在你娘眼里,在全村人眼里,我就是一件东西。”
“一件上面分下来,用来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我反抗不了,也改变不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蛮横,在她平静的话语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方式?”
“换……换什么方式?”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转身,从她带来的一个小木箱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本崭新的书,还有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
她把东西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
里面是一支铅笔,和一个小小的卷笔刀。
在昏黄的油灯下,那支崭新的绿杆铅笔,闪着光。
她把书推到我面前。
“李根生,我教你认字吧。”
我彻底懵了。
我看着桌上的书和铅笔,又看看她。
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
新婚之夜,我媳妇,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不让我上炕,却要教我认字?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这是羞辱我吗?
是嫌我一个字不识,配不上她吗?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我感觉自己的脸,比刚才喝了半斤苞谷酒还要烫。
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油灯都跳了一下。
“我不学!”我吼道,“老子天生就是刨土的命,认字有啥用?能当饭吃?”
她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但没有退缩。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还有一丝固执。
“能。”她说。
“认字,能让你看到山外面的世界。”
“能让你知道,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饱饭。”
“能让你……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
山外面的世界?
不一样的人?
这些话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太虚无缥缈了。
我只知道,明天我还要下地,挣工分,养活我娘,养活这个家。
认字?能让地里的庄稼多长一斤吗?
“我不想成为不一样的人!”我粗暴地打断她,“我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娶媳妇,生娃,过日子!”
“那你想一辈子都这样吗?”她忽然提高了声音,情绪也激动起来,“一辈子被困在这座大山里?一辈子让别人告诉你该怎么活?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口上。
是啊。
我叫李根生。
可这两个字,我只会说,不会写。
每次领救济粮,按手印的时候,看着人家在名字后面潇洒地签上大名,而我只能伸出沾着泥巴的大拇指,在那红色的印泥上使劲一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一种被剥得精光,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羞耻。
我沉默了。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在静静地燃烧,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她看着我,眼神慢慢软了下来。
她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手。
我的手又大又糙,布满了老茧。
她的手又小又软,带着一丝凉意。
她用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
“这是‘李’,木子李。”
“这是‘根’,树根的根。”
“这是‘生’,生命的生。”
她的指尖划过我粗糙的掌心,痒痒的,像有电流穿过。
我浑身一僵,想把手抽回来,但又舍不得。
那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
仿佛在雕琢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李根生。”她轻声念着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人说,我的名字好听。
第一次有人,这么郑重地,把我的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堵墙,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认真的眼神,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我心里的那些愤怒、屈辱、燥热,都像被一场春雨浇过,慢慢地熄灭了。
我
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我学。”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白天,我是李根生,靠山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
下地,喂猪,劈柴,干所有男人该干的活。
她是文静,李根生的上海媳妇。
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学着干所有媳妇该干的活。
我们很少说话。
我干我的,她干她的。
我娘看着我们,总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村里人更是议论纷纷。
“看见没,那俩人跟陌生人似的。”
“肯定是那城里姑娘瞧不上根生。”
“早晚得跑。”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憋着一股劲。
跑?
我李根生,还能让她跑了?
到了晚上,等我娘睡下。
我们那间小小的西屋,就变成了我们的课堂。
她点上油灯,拿出那本书和铅笔。
那本书,是一年级的小学语文课本。
“今天,我们学拼音。”
“a、o、e……”
她教得很耐心。
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怎么也发不准那些音。
“是‘e’,不是‘饿’。”她一遍遍地纠正我。
我急得满头大汗,一张脸涨得通红。
“不学了!什么玩意儿!”我把铅笔一摔。
她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李根生,你下地插秧的时候,第一天就能插得又快又直吗?”
我愣住了。
当然不能。
我刚学插秧那会儿,腰弯得像虾米,插得歪七扭八,没少被我爹骂。
“学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道理。”她说,“一开始都会很难,但只要你坚持下去,总会学会的。”
她捡起铅笔,重新塞到我手里。
“我们再来一次。”
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我的手。
很凉。
我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心里那点烦躁,又被压了下去。
我重新拿起铅笔,像个小学生一样,跟着她念。
“a、o、e……”
日子就在这“白天是夫妻,晚上是师生”的奇怪模式里,一天天过去。
我学会了拼音,开始学认字。
第一个学会写的,是我的名字,“李根生”。
当我在一张破练习本上,歪歪扭扭地写出这三个字时,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激动。
我拿着本子,冲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
这三个字,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怎么看怎么亲切。
文静也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的手,也开始变得粗糙。
她学会了用大铁锅做饭,虽然有时候会烧糊。
她学会了喂猪,虽然每次都捏着鼻子。
她甚至试着跟我下地,虽然没待半天,就被太阳晒得中了暑。
我背着她回家的时候,她趴在我背上,很轻。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在我耳边小声说。
“城里人,干不了这个。”我闷声说。
心里却有点心疼。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她下地了。
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全包了。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到天黑才回家。
村里人都说,李根生娶了媳妇,跟变了个人似的,干活都不要命了。
他们不知道,我这么拼命,只是想让她在家里,能轻松一点。
能有多一点的时间,教我认字。
我识的字越来越多。
从“天、地、人”,到“太阳、月亮、星星”。
从课本,到我能找到的任何一张带字的纸。
化肥袋子上的说明,旧报纸上的新闻,香烟盒上的牌子……
世界,在我眼前,一点点地打开了。
我开始知道,我们靠山屯,只是中国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山外面,有叫北京的城市,有叫长江的河流。
有叫“改革开放”的大事正在发生。
我跟文静的话,也多了起来。
不再是简单的“吃饭”、“睡觉”。
我们会讨论报纸上的新闻。
“这个‘个体户’,是啥意思?”
“就是自己做买卖的人,不用给公家干活。”
我们会聊起她的家乡,上海。
“上海真的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吗?”
“嗯,还有黄浦江,晚上江边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会闪着光。
但很快,那光又会黯淡下去。
我知道,她想家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学完字,她突然问我:“李根生,你……恨我吗?”
我愣住了。
“为啥要恨你?”
“因为我,你成了全村的笑话。”她说,声音很低,“他们都说,你娶了个媳妇,连炕都上不去,是个。”
村里的风言风语,我当然知道。
那些男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嘲讽。
每次在村口碰到,他们都会拍着我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根生,加把劲啊,别让你媳妇跑了。”
说实话,我心里不憋屈吗?
憋屈。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也有需求。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听着隔壁人家传来的动静时,心里就像有猫在抓。
但我看着眼前的文静。
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和那双依旧清澈,却藏着忧愁的眼睛。
我心里的那点憋屈,就变成了别的东西。
“让他们说去。”我把头转向一边,不敢看她,“我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吗?”她追问。
我猛地转回头,盯着她的眼睛。
“我不在乎!”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李根生,要是连这点闲话都扛不住,还算什么男人!”
吼完,我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挠了挠头,小声说:“再说了,我现在……觉得认字挺有意思的。”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不是那种扯动嘴角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的笑。
她一笑,好像整个屋子都亮了。
“李根生,”她说,“你是个好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她那句“你是个好人”,和她那个像月牙一样的笑。
我第一次觉得,娶了这么个媳妇,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秋收的时候,出事了。
村里的二愣子,仗着他爹是村会计,平时就横行霸道。
他早就对文静不怀好意,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荤话。
我警告过他几次,他嘴上答应,眼神却不老实。
那天,我去镇上交公粮,要第二天才能回来。
家里就剩文静和我娘。
晚上,二愣子喝多了酒,竟然摸到了我家。
他一脚踹开门,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小美人,你男人不在,哥哥我来陪陪你!”
我娘吓得瘫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
文静挡在炕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你滚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二愣子哈哈大笑,“这深山沟里,你上哪报警?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也救不了你!”
说着,他就扑了上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回来了。
我本来应该在镇上住一晚的。
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于是连夜借了头毛驴,赶了三十里山路回来。
刚到村口,就听见我家的狗在狂叫。
我心里一沉,扔下毛驴就往家跑。
一进院子,就看到那扇被踹开的门。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涌了上头。
我冲进屋里,正好看到二愣子要去抓文静的衣服。
文静用剪刀去扎他,却被他一把打开。
“我杀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抄起门边的一根扁担,就朝二愣子背上狠狠地抡了过去。
“嗷!”
二愣子一声惨叫,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到地上。
我还不解气,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打红了眼,什么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打死这个!
是文静抱住了我。
“根生!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都在发抖。
我这才清醒过来。
二愣子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是血。
我娘在一旁,已经吓晕了过去。
我看着满屋狼藉,看着吓得脸色惨白的文静。
一股后怕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我走过去,一把将文静搂在怀里。
“别怕,我回来了。”
她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眼泪,湿透了我胸口的衣服,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一刻,我发誓,谁要是再敢欺负她,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拼了。
二愣子没死,但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他爹,村会计,闹到了三大爷那里,要让我赔钱,要让我坐牢。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
大部分人都觉得,我这次闯了大祸。
“为了个女人,把前途都搭进去了,傻不傻?”
“那二愣子家可不好惹。”
我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
心里很乱。
我不后悔打了二愣子,我只后悔没早点回来。
但坐牢……我娘怎么办?文静怎么办?
三大爷把我叫到村部,黑着一张脸。
“根生,你说你,下手怎么没个轻重?”
我没说话。
“现在人家要你去派出所!你说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人做事一人当。”
就在这时,文静进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和几张写满了字的纸。
她走到三大爷面前,不卑不亢地说:“三大爷,这件事,错不在李根生。”
“是那个二愣子,半夜闯进我家,意图不轨。李根生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的。这叫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三大爷也愣住了。
文静把手里的纸递过去。
“这是我写的‘情况说明’,上面有我娘的画押。还有,这是二愣子以前骚扰我的证据,村东头的王大妈,村西头的刘婶子,都可以作证。他还曾经……”
文静把自己知道的,听到的,关于二愣子平时在村里做的那些坏事,一件件,一条条,清清楚楚地罗列出来。
有理有据,逻辑分明。
她甚至把《婚姻法》里关于保护妇女权益的条款,都抄了下来。
虽然只是几句,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三大爷拿着那几张纸,越看越心惊。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上海姑娘,竟然有这样的胆识和条理。
“这……”三大爷有点不知所措了。
“三大爷,”文静的语气很诚恳,“我们不是要告谁,我们只是想说明事实。如果二愣子家非要闹,那我们就只能把这些东西,交到镇上的派出所,甚至县里的公安局。到时候,谁对谁错,让法律来评判。”
“让法律来评判。”
这句话,在小小的村部里,掷地有声。
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二愣子家自知理亏,也不敢再闹了。
我不用坐牢,也不用赔钱。
从村部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跟在文静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个大男人,惹了祸,最后,竟然是靠我媳-妇一张嘴,几张纸,给摆平了。
我感觉自己,既没用,又……骄傲。
这是我媳妇。
能文能武的媳妇。
回到家,我看着她。
“文静,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我们是夫妻。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分量那么重。
我看着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彻底塌陷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课本。
我给她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她面前。
“我给你洗脚。”
她愣住了,想缩回去。
我却抓住了她的脚踝,语气不容置疑。
“别动。”
我脱下她的袜子。
她的脚,很白,很小。
但脚底,却磨出了几个水泡。
我知道,那是她不习惯穿我们这的硬底布鞋,磨出来的。
我把她的脚,轻轻地放进热水里。
水温刚刚好。
我用我粗糙的手,一点点地,揉搓着她的脚。
从脚趾,到脚心,再到脚后跟。
动作笨拙,但很轻柔。
她一直没有说话。
只是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洗完脚,我用干净的布,把她的脚擦干。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
“文静,以后,我养你。”
我说得很认真。
不是一句空话。
是我想了一路,下的决心。
我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用自己拿着剪刀去面对危险。
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我手背上。
滚烫。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里,有委屈,有感
动,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有点慌了。
“你……你别哭啊。”
我笨拙地想去给她擦眼泪。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然后,她俯下身,吻了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软,带着一丝泪水的咸味。
我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那里。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这个吻,很轻,很短。
却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我身体里所有被压抑的情感。
那天晚上,油灯没有点亮。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炕上,像一层薄薄的纱。
我终于,真正地拥有了我的妻子。
没有粗暴,没有掠夺。
只有小心翼翼的探索,和笨拙的温柔。
我发现,她的身体,和我一样,在微微颤抖。
原来,她也会紧张,也会害怕。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需要人疼爱的女人。
那一夜,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心与心,再也没有了距离。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白天,我们依然是各忙各的。
但眼神交汇时,会多了一丝笑意。
晚上,我们依然会学习。
但学完字,我会把她搂在怀里,给她讲村里的趣事。
她会靠在我胸口,给我讲上海的弄堂,讲她小时候看的电影。
我识的字越来越多,已经能磕磕巴巴地读完一整张报纸了。
我开始订阅《农民日报》和一些农业技术的杂志。
我发现,原来种地,也不光是靠力气,还要靠科学。
我按照杂志上说的方法,搞起了地膜覆盖,种起了反季节蔬菜。
村里人都笑我瞎折腾。
“祖祖辈辈都这么种地,还能让你玩出花来?”
我不管他们。
文静支持我。
她帮我查资料,做笔记。
我们俩,就像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实验。
第二年春天,当村里人的菜地还是一片空白时,我家的塑料大棚里,黄瓜和西红柿已经挂满了枝头。
我用板车拉到镇上去卖,比市场上的早了一个多月,价格翻了好几倍。
第一天,我就挣了五十多块钱。
我拿着那几张沾着泥土的“大团结”,飞奔回家。
“文静!你看!”
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像个献宝的孩子。
她数着钱,眼睛里也闪着光。
“根生,我们成功了!”
那天,我们奢侈地割了二斤肉,炒了四个菜。
我娘吃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文静有本事。
“我们家是娶了个文曲星回来啊!”
有了钱,我家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我把泥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
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
每天晚上,我家院子里都挤满了看电视的乡亲。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看我的眼神,也从嘲讽,变成了羡慕和尊敬。
他们不再叫我“李根生”,而是客客气-气地叫我“根生兄弟”。
他们会来向我请教种大棚菜的技术。
我也不藏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
文静说,这叫“共同富裕”。
我不太懂这些大道理。
我只知道,看着乡亲们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心里也高兴。
我以为,好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直到那封从上海来的信,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信是邮递员送来的。
白色的信封上,写着“文静收”。
字迹很娟秀。
文静看到信的时候,手明显抖了一下。
她拆信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看着她读信,她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最后,她拿着信,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咋了?”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家里……平反了。”
我听不懂。
“啥叫平反?”
“就是以前那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我爸妈,恢复工作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他们让我……回去。”
回去。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我心上。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要走了。
她要回她的上海,回她那个有高楼大厦,有黄浦江的家了。
是啊,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她是一只凤凰,我们这个小山沟,只是她落难时的一个鸡窝。
现在,风雨过去了,她当然要飞回她自己的梧桐树。
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
新婚之夜,她教我认字。
灯下,她为我纠正发音。
她拿着剪刀,勇敢地挡在我娘身前。
她在我怀里,无声地流泪。
她靠在我胸口,给我讲上海的故事……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怎么过的。
行尸走肉一般。
村里人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我就说吧,城里媳妇靠不住。”
“人家是大学生,能跟咱们土包子过一辈子?”
“根生这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这些话,比当初说我,还要伤人。
因为这一次,我觉得他们说的是对的。
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文静。
我怕看到她收拾行李的样子。
我怕她说出那句“我走了”。
最后,是三大爷把我拖回家的。
我一进门,就看到文静坐在灯下。
她面前,放着那个她刚来时带来的小木箱。
箱子打开着。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果然在收拾东西了。
酒劲上头,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委屈,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指着她,大吼道:“你走!你现在就走!回你的上海去!我们这小山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吼得声嘶力竭。
把这几天的所有恐惧、不甘、痛苦,都吼了出来。
文静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吼完了,她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李根生,你看看箱子里是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借着酒意,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往箱子里一看。
我愣住了。
箱子里,不是她的衣服,也不是她的书。
而是一沓沓崭新的练习本,一捆捆的铅笔,还有几本厚厚的字典。
“这是……”我茫然地看着她。
“我托我爸妈,从上海寄来的。”她说,“我想着,光教你一个人不够。村里还有那么多孩子,也该学认字。我想在村里,办个扫盲班,办个夜校。”
“我想让你当老师,你现在,已经可以了。”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根生,”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没想过要走。”
“为……为什么?”我声音沙哑地问,“上海不好吗?你爸妈不希望你回去吗?”
“上海很好,我爸妈也很想我。”她说,“可是,这里有你。”
“这里有我们的家,有我们的菜地,有我们一起盖起来的房子。”
“在上海,我只是文教授那个‘历史有问题’的女儿,是一个需要被同情、被安置的符号。”
“可是在这里,我是李根生的媳妇,是孩子们的文老师,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根,已经扎在这里了。跟你一样,是李根生的‘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文静……文静……”
我只会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傻瓜,哭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她回信了。
信上说,她在这边很好,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她说,等过年,她会带我,一起回上海看望父母。
我有点紧张。
“我……我这个样子,去见你爸妈……”
她笑了。
“你什么样子?你是靠自己双手,带着全村人致富的能人。你是我男人,是我孩子的爹。他们会喜欢你的。”
孩子?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我看着她平坦的小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要当爹了?”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高兴得在屋里团团转,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一会儿想去给我娘报喜,一会儿又想去杀鸡。
最后,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她在我怀里笑着,那笑声,是全世界最好听的音乐。
后来,文静真的在村里办起了夜校。
教室,就在我们家新盖的东厢房。
我,李根生,成了夜校的老师之一。
我教大家认字,算术。
文静教大家读报,讲政策。
一开始,来的人不多。
后来,大家发现认了字,真的有用。
能看懂农药说明书,不会买到假货。
能看懂合同,出去卖菜不会被骗。
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不仅有孩子,还有很多像我当初一样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
我们的小小夜校,成了靠山屯最热闹的地方。
每天晚上,我们家院子里都灯火通明,充满了朗朗的读书声。
那声音,比任何鞭炮声,都让人觉得喜庆,有希望。
再后来,我不再满足于种大棚菜。
我跟文静商量,承包了村后的一片荒山。
我们请来县里的技术员,学习科学种植果树。
我们贷款,买了拖拉机,修了上山的路。
那几年,很苦,很累。
但我们俩,心是在一起的。
看着一棵棵小树苗,在我们的汗水浇灌下,慢慢长大,开花,结果。
那种成就感,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们给他取名叫“李思源”。
饮水思源。
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他的根在哪里。
思源长到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水果大王”。
我们的果园,成了县里的示范基地。
靠山屯,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楼,很多人家都买了摩托车,甚至拖拉机。
1995年的夏天,我开着新买的北京吉普,载着文静和思源,第一次,踏上了去上海的路。
路修得很好,一天一夜就到了。
上海,真的跟文静说的一样。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很震撼,但并不自卑。
因为我知道,我靠自己的双手,也创造了一片属于我的世界。
文静的父母,是大学教授。
他们住在一条安静的弄堂里,房子不大,但很干净,到处都是书。
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和蔼。
他们没有嫌弃我这个农民女婿,反而对我非常客气和尊重。
岳父大人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
“好啊,好啊,我们家文静,没看错人。”
岳母大人拉着文静,眼圈红红的,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在上海住了一个月。
文静带我去了外滩,去了南京路,去了所有她小时候去过的地方。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挽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地给我介绍着。
我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离开上海的时候,岳父送我到火车站。
他拍着我的肩膀,郑重地说:“根生,文静就交给你了。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也是我们的骄傲。”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爸,您放心。”
回到靠山屯,看着连绵起伏的大山,闻着熟悉的泥土气息,我心里无比踏实。
这里,才是我的家。
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思源也大学毕业,回到了村里,用网络,把我们山里的水果,卖到了全国各地。
他说,他要当个“新农人”。
文静的头发,已经有了银丝,但她依然是村里小学的校长,孩子们最爱的文老师。
而我,李根生,还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庄稼汉。
只是,我每天晚上,都会给文静读报纸。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
就像很多年前,她教我认字时一样。
有时候,我会想起1988年的那个新婚之夜。
那盏昏黄的油灯,那本崭新的语文课本,和她那句“我教你认字吧”。
我总觉得,那个晚上,她点亮的,不只是一盏灯。
她点亮的,是我整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