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我正在核对这个月项目的报销单据。
一条新信息弹了出来,来自“沪籍事务办理进度查询”的官方号码。
内容很简短:“尊敬的申请人,您提交的‘上海市居住证积分’申请材料已受理,进入审核流程。审核周期约为20个工作日,请耐心等待。”
发送时间,五分钟前。
我放下手里的单据,拿起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我点开了微信,找到那个置顶的、备注是“周维”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停留在昨天下午,他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回了一个“随便”。
我打字:“积分申请提交了,刚收到受理短信。”
发送。
几乎是立刻,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十几秒,又停了。过了大概半分钟,他的回复跳出来:“好。辛苦了。”
三个字,一个句号。
我关掉屏幕,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窗外的天色有些沉,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嗡嗡声。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距离我发现那个“常用同行人”的App记录,已经过去整整两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傍晚时分,雨要下不下的样子。我因为一个临时的会议耽搁,错过了平常坐的那班地铁。站台上人不多,空气里是地铁特有的、混合了尘土和机油的味道。我靠在冰凉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清理后台不常用的程序。
手指滑过屏幕,点进了某个地图导航App的使用记录。
“常用地点”、“常走路线”、“常用同行人”。
我的目光在最后一个分类上停住了。
排在首位的,当然是周维。后面跟着一串数字,是我们共同通勤、周末出行累积的里程和时间。这很正常。
我的手指向下滑动。
第二个名字跳进眼里。
“安霖”。
备注是“小安”。
同行次数:37次。
最近一次,是上周四晚上九点十七分,从“金茂大厦”到“浦东世纪公园附近某小区”,里程11.2公里,用时约28分钟。那天晚上,周维跟我说,公司项目组复盘,会晚点回来。
我的指尖有点凉。
我又往上翻了几次记录。时间分布没有规律,有时是工作日的深夜,有时是周末的下午。起点偶尔是周维的公司,偶尔是别的商务楼宇;终点则高度统一,总是那个“浦东世纪公园附近某小区”。
里程数都不算太远,十几二十公里。
但次数,37次。
地铁进站的轰鸣由远及近,带起的风扑在脸上。我收起手机,随着人流走进车厢。车厢里灯光很亮,映着玻璃窗上模糊的人影。我找了个角落站着,手拉着吊环,身体随着列车轻微晃动。
脑子里很空,又好像塞满了东西。
安霖。
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大概半年前,周维似乎提过一两次,说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挺努力的一个小伙子,上海本地人,家里好像有点关系。周维当时是这么说的:“现在的小孩也不容易,看着光鲜,压力也大。”
仅此而已。
我没有追问。我们之间,很久没有那种事无巨细分享同事、朋友琐事的习惯了。婚姻进入第七年,很多话题会自动沉淀,不再浮上日常对话的表面。工作、房贷、两边老人的身体、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些才是优先级更高、更需要“沟通”的内容。
至于他公司里新来了哪个实习生,实习生是男是女,家住哪里——这种信息,像水流过沙地,留下一点湿痕,很快就干了。
如果不是今天无意中看到这个“常用同行人”的记录。
如果不是那个刺眼的“37次”。
还有那个备注,“小安”。
周维给我的微信备注,是全名“林初夏”。我给他的,也是“周维”。我们都没有给对方起昵称的习惯。恋爱时好像有过,但结婚后,不知怎么就改回了本名。他说这样找起来方便,不会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昵称里迷路。我觉得有道理。
“小安”。
这个称呼本身,没什么。年长些的同事叫年轻的实习生“小张”、“小王”、“小李”,再正常不过。
可配上37次深夜或闲暇时段的“同行”,配上那个固定的小区地址。
配上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却瞬间绷紧的直觉。
地铁到站,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刷卡出闸机,走上通往小区的那条熟悉的路。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暖色。我走得很慢,比平时慢。
我在想,我该怎么开口。
直接问:“你那个实习生安霖,是男的还是女的?”
或者,更直接一点:“我看了你导航App的同行人记录,你和那个‘小安’一起走了37次,上周四晚上九点多还送她回家,怎么回事?”
“她”。
我心里已经用了这个代词。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安霖是女性。周维当初提到时用的是“小伙子”。但那个“小安”的备注,那种直觉性的、细微的不安,让我本能地做出了判断。
如果是男性同事,需要周维在非工作时间,频繁地“同行”送回家吗?
37次。
这个数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指尖,不碰不觉得,一碰就传来清晰的痛感。
我走到楼下,抬头看了看。我们住十楼,客厅的窗户暗着,卧室的窗户亮着灯。周维已经回来了。
我按了电梯。
电梯镜面映出我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有些疲惫。我今天穿了一套藏青色的通勤西装裙,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低髻,一丝不乱。这是我惯常的样子,理性,整洁,有距离感。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我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可能的情况。
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安霖真的是男性,只是性格内向,或者住在不太安全的地段,周维作为带他的前辈,多照顾一些。也许那些同行记录,有一部分是巧合,比如同时从公司出发,App自动记录成了同行。
也许。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我走出电梯,站在家门口,从包里掏出钥匙。金属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铺在浅灰色的地毯上。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在放一部我没什么印象的美剧。周维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似乎在处理邮件。
他听到开门声,回过头。
“回来了?”他说,语气平常,“今天有点晚。”
“嗯,临时有点事。”我弯腰换鞋,把高跟鞋放进鞋柜,换上柔软的居家拖鞋。
我走到沙发边,放下包。
“你吃过了吗?”我问。
“还没,等你一起。”他放下平板,揉了揉眉心,“有点累,不太想动。叫外卖?”
“好。”我在沙发另一端坐下,和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低低的英语对白声。我们都没说话。这种沉默在我们之间并不罕见,有时是疲惫后的休憩,有时是无话可说的空白。
今天,这沉默让我觉得有些稀薄,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拿起手机,假装随意地翻看。
“对了,”我抬起头,看向他,“你之前是不是提过,你们公司新来个实习生,叫安霖?”
周维正在用手机翻外卖软件,闻言手指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
“安霖?怎么突然问起他?”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很轻微的疑惑,或许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太快了,我没抓住。
“没什么,今天听我们部门一个同事偶然提到,好像是她家什么亲戚的孩子,也在你们那行。就想起你好像说过这个名字。”我语气平淡,像是在聊一件最无关紧要的闲事。
“哦。”周维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放回手机屏幕,“是有这么个人。来半年了吧。挺机灵的一个小孩。”
“男孩女孩?”我问,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
“女孩。”周维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怎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那同事说是她侄子,我还以为是个男孩,可能记岔了。”我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碰到木质茶几面,发出一声轻响。
女孩。
我的猜测被证实了。
心里那块原本只是隐约不安的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砸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坑。
“她工作怎么样?能留下来吗?”我继续问,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
“还行吧。上手挺快,人也勤快。”周维似乎找到了想吃的,把手机递过来,“看看这家?新开的潮汕牛肉火锅,评分不错。”
我接过手机,目光扫过花花绿绿的外卖界面,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上周四晚上,你们项目组复盘,就是跟她一起?”我盯着手机屏幕,仿佛在选择菜品。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周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依旧平稳:“嗯,那天她也在。怎么了?”
“没什么。”我把手机递还给他,“你点吧,我都可以。上周四我本来想找你问点事,看你那么晚,就算了。”
“什么事?”他接过手机,随口问。
“忘了。”我说,“不是什么要紧事。”
对话到此为止。
他下单,付钱。然后拿起平板,继续处理邮件。我靠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屏幕上来回晃动的人影,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几句简短的问答。
他承认了。
承认安霖是女孩。
承认上周四晚上,他们在一起。
那么,导航记录里的那37次“同行”,至少有一次,是确凿的。
其他的36次呢?
外卖很快送到了。我们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着。火锅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彼此的脸。牛肉鲜嫩,沙茶酱味道浓郁,但我吃在嘴里,有些尝不出滋味。
“最近工作很累?”我夹起一片青菜,问道。
“嗯,有个项目到了关键期,甲方又难缠。”周维叹了口气,“天天开会,反复修改方案,精力有点跟不上。”
“注意休息。”我说。
“你也是。”他看了我一眼,“你脸色有点不好。”
“可能没睡好。”我低头,把青菜送进嘴里。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往常我们也会这样安静地吃饭,但今天的安静,底下似乎涌动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吃完饭,周维主动收拾了碗筷,放进洗碗机。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灯火璀璨,车流如织,这是一个庞大而繁忙的都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看似有序,内里却可能藏着无数的偏离与意外。
周维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也望着窗外。
“初夏,”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有些低沉,“我们……是不是很久没好好聊过天了?”
我侧过脸看他。阳台没有开灯,远处楼宇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聊什么?”我问。
“随便什么都行。不像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工作,好像就没别的话说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模糊。
“大概……是没什么新鲜事可说吧。”我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每天不都差不多。”
“也是。”他沉默了一下,“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结婚七年了。”
“嗯。”
“你还记得我们刚来上海的时候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回忆的意味,“住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隔间,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睡不着。每天早上挤地铁,像打仗一样。”
“记得。”我说。
怎么会不记得。那段日子很苦,但心里是满的,是有盼头的。我们挤在小小的房间里,规划着未来,讨论着攒够多少钱就可以租个更好一点的房子,什么时候可以真正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
后来,我们真的慢慢站住了脚。换了更大的出租屋,买了车,最后买了现在这套房子。虽然背上了沉重的房贷,但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再后来,我们开始考虑孩子的问题。
然后,就是一次次失望。
体检报告显示我们双方都没有明确的器质性问题,但就是怀不上。中药、西药、偏方,试了很多,我的身体变得对激素敏感,情绪也起伏不定。周维一开始很配合,也很焦虑,但时间久了,那种焦虑似乎慢慢转化成了疲惫,一种不愿多提的回避。
我们不再频繁讨论这个话题。它成了一个房间里看不见的灯泡,我们知道它在那里,坏了,但谁都不去碰,不去修,任由那片阴影存在着。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话,真正变少了。
有些话题太沉重,一开口就累。
而轻松的话题,又似乎被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磨得失去了色彩。
“时间过得是快。”我低声重复了一句。
“有时候我在想,”周维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这么拼命留在上海,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套房子,这份工作,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没接话。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就在眼前——这就是我们选择的生活,也是无数像我们一样的外地年轻人选择的生活。留下,本身就是目的。
“累了就休息几天。”我说,“下个月你不是有年假?”
“再说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一前一后回了客厅。
晚上睡觉前,我靠在床头看书。周维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安霖那孩子,今天还问我,能不能帮她个忙。”
我的手指捏紧了书页。
“什么忙?”我的视线没有从书页上移开。
“她想考个证,需要找个业内的人写推荐信。问我方不方便。”周维坐到床边,“我觉得她平时工作确实认真,帮一把也没什么。就答应了。”
“哦。”我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
“推荐信而已,小事。”周维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
“嗯。”我说。
他躺了下来,关了他那边的床头灯。房间里只剩下我这边一盏台灯的光亮。
我继续看着书,但视线里的字迹有些模糊,无法聚焦。
推荐信。
确实是小事。
放在任何正常的上下级关系里,都无可厚非。
但放在“37次同行”和“小安”这个备注的背景音下,这件“小事”,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已经不再平静的湖面。
我没有再问什么。
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对一个小实习生这么照顾?问他为什么有37次同行记录?问他“小安”这个备注背后,是否有超出同事的熟稔?
没有证据。
除了那个导航记录,我没有任何证据。而那个记录,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同事间的顺路、照顾、前辈对后辈的提携。
我可以发脾气,可以质问,可以把我的怀疑和不安统统倒出来。
然后呢?
大概率会
演变成一场争吵。他会觉得我无理取闹,疑神疑鬼。我会更加愤怒于他的隐瞒和可能存在的逾越。争吵会耗尽我们本就所剩不多的耐心和温情,把那些模糊的、尚未被证实的猜忌,撕扯成明确的伤口。
而结果,很可能是不了了之。或者,更糟。
我合上书,关掉了台灯。
房间里陷入黑暗。我睁着眼睛,听着身边周维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感官变得清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和我用的是同一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隔着一点距离传来。能听到窗外极其细微的、城市永不间断的低沉嗡鸣。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
却好像隔着一片寂静的深海。
第二天是周六。
周维一早就去了公司,说项目赶工。我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我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来。
脑子里很清醒,昨晚那些纷乱的思绪,在晨光中沉淀下来,变得清晰而冰冷。
我需要知道更多。
不是靠猜测,不是靠直觉。我需要事实。
我起床,洗漱,吃简单的早餐。然后,我走到书房,打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没有试图去查周维的手机或电脑。那是底线。一旦跨过,很多事情就无法回头了。而且,以周维的性格,如果真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也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我打开了那个导航App的官网,尝试用周维常用的邮箱和密码组合登录。试了两次,失败了。我停下。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安霖。
这个名字,像一个钥匙孔。我需要找到打开它的钥匙。
我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通讯录里人数不少,但真正能问的,几乎没有。我和周维的社交圈有重叠,但也不完全一致。他的同事,我认识一些,但都不算熟悉,更不可能去打听这种私密的事情。
我想起昨天我用来搪塞周维的借口——我的同事提到她的亲戚。
也许,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借口。
我部门里确实有一个上海本地的同事,张姐,为人热心,消息灵通。最重要的是,她有个侄女,好像就在周维他们那个行业,但不是同一家公司。
我斟酌了一下措辞,给张姐发了条微信:“张姐,周末打扰了。想跟你打听个人,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周维他们公司好像有个实习生叫安霖,表现挺不错的,我有个表妹今年毕业,也想往这个方向找实习,听说这个安霖是上海本地人,家里可能有点门路,所以想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借鉴的。不知道你侄女那边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消息发出去,我放下手机,心有些跳。
利用信息不对等去打听,并不光彩。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不直接撕破脸皮的方式。
张姐很快回复了:“小安啊?有点印象!等我问问我家那丫头。”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张姐的消息回过来了,是一段语音。我点开,外放。
“初夏啊,我问了。我家丫头说她知道这个人,不算特别熟,但见过几次。安霖,女孩,长得挺漂亮秀气的,家里条件应该不错,就住在浦东世纪公园那边。听说她进周维他们公司,家里是托了关系的。工作能力嘛,听说还行,挺会来事,嘴也甜。对了,丫头还说,好像听她们圈子里的八卦传,安霖跟她那个带她的上司,关系有点不一般。不过这种小道消息,当不得真,可能就是小姑娘能力强,上司多照顾了点。你让你表妹别想这些歪门邪道,还是得自己本事硬才行……”
语音到这里结束了。
我按灭了屏幕。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电脑主机发出的轻微运行声。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关系有点不一般”。
“上司多照顾了点”。
张姐的话说得很委婉,甚至带着劝诫。但那些关键词,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漂亮秀气。家里条件不错。住在世纪公园那边。托关系进的公司。
以及,最关键的——和带她的上司,关系不一般。
周维就是她的上司。
所有的碎片,似乎正在一点点拼凑起来。
一个年轻、漂亮、家境优渥、住在公司不远处的本地女孩。
一个工作压力大、婚姻生活沉闷、正在经历生育焦虑的中年男人。
37次同行。
亲昵的“小安”备注。
主动帮忙写推荐信。
还有,那些深夜和周末的同行记录。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凉的湖底。那里没有光,只有冰冷的、暗流涌动的真相。
我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动。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那种尖锐的痛感。只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还有一丝荒诞的清醒。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深夜的“加班”,那些偶尔的心不在焉,那些越来越少的交流,并不全是工作的压力,并不全是七年之痒的疲惫。
里面掺杂了别的色彩。
新鲜的,明亮的,带着崇拜和依赖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色彩。
我忽然想起半年前,我拿到上海户口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对于像我们这样外地来沪、学历尚可但并非顶尖人才的人来说,通过居住证积分落户,是一条漫长而充满不确定性的路。我们攒积分,等了很久,终于轮到我。
我的积分够了,可以申请落户。但当时,周维的积分还差一点。主要是他中间换过一次工作,社保缴纳记录断过几个月,影响了连续性。
按照政策,配偶落户后,可以通过夫妻投靠的方式,为另一方办理随迁,或者等另一方积分攒够。随迁需要时间,而且当时我们的房子还没买,条件不算最优化。
就在那个时候,周维跟我提了一次,很随意地,像是闲聊。
他说,他手下那个实习生安霖,家里是上海本地人,好像对积分落户政策特别熟悉,闲聊时说起,像她这种本地应届生,落户名额有时候用不完,家里有门路的可以操作一下,把多余的名额“借”给急需的人,当然,不是白借。
我当时听了,没往心里去。觉得这种操作灰色地带太多,不靠谱,也没必要。我们按正规途径走,慢一点就慢一点,稳妥。
后来,我的户口顺利落下了。周维继续攒他的积分。
现在想来,那真的只是一次随口的闲聊吗?
安霖。
这个名字,在更早的时候,就以这样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嵌入了我们的生活。
而我当时毫无察觉。
中午,周维发来消息,说公司事情多,中午不回来吃了,晚上也可能晚点。
我回了一个“好”。
我一个人吃了午饭,把碗洗干净。然后,我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了。
我没有目的,只是不想待在家里。那个空间,此刻让我感到窒息。
我坐地铁,到了浦东。出了地铁站,我打开手机导航,输入了那个我早已背熟的地址——世纪公园附近某小区。
导航显示,距离我一点二公里。
我跟着导航的指引,慢慢往前走。周六的午后,街上行人不多。阳光很好,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茂密,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个地段很好,环境清幽,小区看起来都颇为高档。
我走到那个小区门口。
是一个中档偏上的住宅区,门禁不算特别严格,但绿化和管理看起来都不错。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扇自动伸缩门,看着偶尔进出的车辆和行人。
安霖就住在这里。
周维送她回来,37次。
他开车送她到楼下?还是只送到小区门口?他们会说些什么?在那些深夜或周末的车程里,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封闭的车厢空间,音乐或许低低地响着,窗外是流动的城市灯火。
他们会聊工作,聊生活,聊那些他不会跟我聊的烦恼和压力?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她的上司?崇拜?感激?还是掺杂了别的、更柔软的情愫?
周维呢?面对这样一个鲜活、可能还带着仰慕的年轻存在,他会不会觉得放松,觉得被需要,觉得从沉闷的婚姻和繁重的工作中,暂时探出头来,呼吸到一口不一样的空气?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到腿有些发酸,直到太阳西斜,光线变得柔和。
我没有看到周维的车,也没有看到任何疑似安霖的年轻女孩。
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蹩脚的侦探,或者一个可笑的旁观者,试图从一栋冰冷的建筑里,窥见一些我其实已经心知肚明的温度。
但我需要看到。
需要让那些猜测,在我眼前具象化。哪怕只是这个小区的大门,这条她每天走过的路。
这很愚蠢。我知道。
但有些痛,需要亲眼确认,才能落到实处。
我最终转身离开了。
坐地铁回家的路上,车厢里人很多,拥挤嘈杂。我被挤在中间,拉着吊环,身体随着列车摇晃。玻璃窗上倒映出无数张疲惫的、麻木的、陌生的脸。
其中一张,是我自己的。
苍白,平静,眼底深处藏着一点空洞的冷。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周维还没回来。
我打开灯,暖黄的光瞬间充满客厅,却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清冷。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食材不多。我拿出两个鸡蛋,一把小葱,还有昨晚剩下的米饭。
我决定炒个蛋炒饭。
打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窜起。锅里倒油,加热,打入鸡蛋,刺啦一声,香气弥漫开来。我用锅铲快速划散蛋液,然后倒入米饭,翻炒。葱花最后撒进去,简单的香气。
做饭的过程,让我奇异地平静下来。那些翻腾的思绪,在机械性的动作中暂时沉淀。
饭炒好了,我盛了两碗,放在餐桌上。
然后,我坐下来,等。
晚上八点多,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周维回来了。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手里还拎着电脑包。
“回来了。”我说。
“嗯。”他换好鞋,把包放下,看到餐桌上的炒饭,“你还没吃?”
“等你一起。”
他洗了手,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默默地吃着炒饭。蛋炒饭炒得不错,粒粒分明,葱花提香。
“项目怎么样了?”我问。
“还得熬一阵。”他扒了一口饭,“下周三要交最终方案。”
“嗯。”
又是沉默。
快吃完的时候,我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周维。”我叫他。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今天下午,去世纪公园那边走了走。”
我说,语气平静,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他的动作顿住了,拿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然后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覆盖——警惕?疑惑?还是心虚?
“去那边……干什么?”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
“没什么,随便逛逛。那边环境挺好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记得,你那个实习生安霖,好像就住那边?”
空气瞬间凝固了。
餐厅顶灯的灯光白晃晃的,照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还有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了勺子。
“你……怎么知道她住那边?”他问,声音有些干。
“猜的。”我说,“上次你不是说,顺路送她回家?世纪公园那边,离你们公司不算太远,但也谈不上多顺路。除非她住那里。”
周维看着我,眼神里有挣扎,有试图解释的急切,也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狼狈。
“初夏,你是不是……”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导航App里的‘常用同行人’记录了。”我直接说了出来,不再绕弯子,“你和‘小安’,37次。最近一次是上周四晚上九点多,从金茂大厦到世纪公园附近。”
我的声音不大,字句清晰,落在寂静的餐厅里,却像冰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
周维的脸色变了。从错愕,到恍然,再到一种灰败的苍白。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
“你查我手机?”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质问,但底气不足。
“没有。”我摇头,“那天我清理自己手机后台,点错了App,看到的。记录同步了。”
他沉默了。低下头,看着面前还剩一点的炒饭,半晌没说话。
餐厅里只剩下时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格外清晰。
“那些记录……”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大部分……确实是送她回家。她一个女孩子,有时候加班晚,住得也不算特别近,我就……顺路送一下。她是实习生,我是她上司,照顾一下……也正常。”
“37次。”我重复这个数字,“每周平均超过一次。持续了半年。这照顾,是不是有点太频繁了?而且,不只是加班晚吧?周末也有。”
周维的肩膀垮了下去,他抬手搓了把脸。
“是,不只是加班。”他承认了,声音更低了,“有时候……是私下一起吃饭,或者……她遇到点工作上的难题,找我聊聊。聊完了,就送她回去。”
“私下吃饭?聊聊?”我追问,“聊什么?工作上的难题,不能在公司聊?需要周末私下约饭聊?”
“初夏!”他抬起头,眼里有血丝,有疲惫,也有压抑的烦躁,“你一定要这样审问我吗?我跟她没什么!就是普通的上下级,我多照顾了她一点,因为她家里托了关系进来,我不好太不管。她也挺不容易的,一个女孩子在上海……”
“她家里托了关系?”我打断他,捕捉到这个信息点,“所以,你对她这么照顾,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人情?”
周维语塞,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半年前,”我继续说,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刀锋,“我落户的时候,你跟我提过,说安霖家里有关系,可以操作落户名额。当时,你是替谁问的?是她家里想卖名额?还是……你想帮她问,怎么把名额‘借’出去?”
周维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仿佛没想到我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更没想到我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一次随口闲聊。
“我……我当时就是随口一说……”他辩解,但气势已经弱了。
“随口一说?”我微微前倾身体,隔着餐桌看着他,“周维,我们结婚七年了。我了解你。你不是一个会关心别人家‘操作’灰色地带的人。除非,这件事跟你有关,或者跟你很在意的人有关。”
“你什么意思?”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的意思是,”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对她,真的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多一点照顾’吗?37次私下同行,‘小安’的备注,主动帮她写推荐信,关心她家里的关系网,甚至可能……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新鲜感,某种在我们沉闷婚姻里找不到的轻松和……被依赖的感觉?”
“林初夏!”周维霍地站了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胸口起伏,脸涨得有些红,“你够了!没有证据的事情,你不要胡乱猜测!是,我是送她回家次数多了点,是对她比较照顾,但那是因为我觉得她一个外地小姑娘不容易!因为我带她,有责任!你非要往龌龊的地方想,我也没办法!”
“外地小姑娘?”我抓住了他话里的另一个点,“张姐告诉我,安霖是上海本地人,家住世纪公园,条件不错。周维,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还是说,连你也不知道她到底算哪里人,只是在你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时,随口给她安上一个‘不容易’的身份?”
周维彻底僵住了。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掉支撑的雕塑,脸上的愤怒和辩解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无处遁形的狼狈和……一丝慌乱。
他没想到我查了安霖的背景。
他更没想到,他前后矛盾的话,被我轻易戳穿。
谎言一旦开始,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而一个漏洞出现,整个防御体系就开始摇摇欲坠。
他沉默了良久,肩膀一点点塌下去,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他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点哽咽?“初夏,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等待。
等待他自己把话说完。
“安霖……她确实是上海本地人。家里条件……应该不错。”他放下手,眼睛有些红,不敢看我,盯着桌面,“我对她……是有一些不一样。她年轻,有活力,工作上有冲劲,也……很依赖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没那么累。不用去想房贷,想生孩子的事,想我们之间那些说不出口的沉闷。”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坦白,也像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这不对。我也没想过要怎么样。就是……有时候觉得太累了,在她那里,能喘口气。送她回家,路上随便聊聊天,听她说说她们年轻人的趣事,或者她对我的一些……崇拜。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不只是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年男人。”
“所以,那些同行,那些私下接触,是你主动的。”我说,不是疑问句。
他点了点头,很艰难。
“大部分……是。她有时候会怯生生地问我方不方便送她,我……很少拒绝。”
“你们有发生过什么吗?”我问,直接,冰冷。
周维猛地摇头,很用力:“没有!绝对没有!初夏,我发誓!我没有碰过她!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就是……就是比普通同事走得近一些,聊天多一些。真的,仅此而已!”
他的眼神急切,带着哀求,希望我相信。
我看着他。
我相信他没有肉体出轨。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周维本质上不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我们的婚姻、财产、社会关系,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束缚着他,也束缚着我。越过那条底线,代价太大。
但精神上的游离呢?
那些分享的时光,那些在另一个女人那里寻找的放松和慰藉,那些超越正常上下级关系的关心和照顾。
算不算背叛?
每个人的标准不同。
但在我这里,算。
婚姻的忠诚,不仅仅是身体的忠贞。更是情感的排他,是心神的归属。是把彼此视为最重要、最亲密的伙伴,是遇到压力、疲惫、迷茫时,第一个想要倾诉和依靠的对象。
当他把这些,分给了另一个女人,哪怕只是一部分,哪怕他称之为“喘口气”。
那已经是偏离了轨道。
“她喜欢你吗?”我问。
周维愣了一下,眼神躲闪:“我……我不知道。可能……有点吧。小姑娘,容易对照顾她的上司产生好感……但我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一直记得我是有家庭的人!”
“你没有回应,”我慢慢地说,“但你享受这种好感,享受她的依赖和崇拜。你默许了这种关系的靠近,甚至主动创造了机会。周维,这比明确的回应,更残忍。对她,对我,都是。”
周维的脸色惨白。
“我错了,初夏。”他声音沙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一时糊涂……工作压力大,家里也……我们也总是没什么话聊。我……我就是鬼迷心窍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工作之外的接触!我立刻把她的联系方式都删了!推荐信我也不写了!我……”
“不用。”我打断他。
他愕然地看着我。
“工作上的事情,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是她上司,该带的带,该写的推荐信,如果她确实符合条件,也可以写。”我说,语气平静得让我自己都有些意外,“公私分明。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的职业判断,或者给别人留下话柄。”
周维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初夏,你……”
“我累了。”我说,站起身,“碗你洗吧。我今晚睡客房。”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开了餐厅。
我走进客房,关上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刚才所有的冷静、克制、条分缕析,都像一层坚硬的壳。现在,壳出现了裂缝,里面那些翻滚的、灼热的、尖锐的情绪,开始试图涌出来。
我走到床边,坐下。
没有开灯。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我回想着刚才周维的坦白,他脸上的懊悔、狼狈、哀求。
我也回想着过去半年,甚至更久,我们之间那些无声的疏远,那些被生活磨平的对话,那些压在彼此心头却谁都不愿先碰触的石头。
婚姻像一间屋子,住了太久,每个角落都熟悉到乏味。灯泡坏了,懒得修,就任由阴影存在着。灰尘积了,懒得扫,就假装看不见。直到有一天,有人推开门,带来一阵不属于这个房间的风,吹动了窗帘,也吹醒了屋子里沉睡的尘埃。
安霖就是那阵风。
而周维,选择了打开窗户。
他不是一下子推开的。是一次次默许,一次次“顺路”,一次次“照顾”,让那扇窗的缝隙越来越大。
而我,沉浸在自己的疲惫和失望里,竟也忽略了房间里空气的逐渐变化。
现在,风停了。
窗户需要关上。
但房间里,已经留下了风的痕迹,和那些被吹起的、无处安放的尘埃。
这一夜,我睡得很浅,断断续续做着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我起身,洗漱,换上运动服,下楼去小区里跑步。
清晨的空气清冽,带着植物和露水的味道。我沿着熟悉的路线慢跑,脚步节奏稳定,呼吸逐渐加深。运动能让大脑放空,暂时逃离那些纷乱的思绪。
跑完步回家,周维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煎蛋的香气飘出来。
他看到我,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小心翼翼。
“跑步去了?”他问。
“嗯。”我应了一声,去浴室冲澡。
等我出来,早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了。煎蛋,烤面包,牛奶。很简单。
我们沉默地吃着。气氛比昨晚稍微缓和一点,但那种无形的隔阂和尴尬,依然存在。
“今天周日,”周维吃完,放下杯子,犹豫着开口,“你有什么安排吗?”
“去超市买点东西,补充一下冰箱。”我说,“然后……可能去图书馆待会儿。”
“我陪你一起去超市吧。”他说。
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
超市里人不少,周末采购的家庭居多。我们推着购物车,穿行在货架之间。周维跟在我旁边,偶尔问一句“这个要不要”,或者“家里还有没有”。对话简短而实用,像两个临时搭伙过日子的室友。
买完东西,排队结账。周维主动拿出手机付了款。
走出超市,外面阳光正好。
“还去图书馆吗?”他问。
“嗯。”
“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坐地铁就行。”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晚上回家吃饭吗?”
“回。”
“想吃什么?我来做。”
“随便。”
对话又陷入了那种干巴巴的模式。
我提着从超市买的一袋东西,转身往地铁站走。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
周维还站在原地,手里提着几个更大的购物袋,看着我离开的方向,身影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有些……茫然。
我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下午,我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面前摊开一本专业书,但看了几页,就有些看不进去。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周维的对话框安安静静,没有新消息。
我点开他的朋友圈。他很少发朋友圈,最近一条还是两个月前,转发了一条行业新闻。
我退出来,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
然后,我点开了那个导航App。
“常用同行人”的记录还在。
安霖的名字,依然躺在那里。37次。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打字。
我没有写情绪化的宣泄,没有写委屈和愤怒。我写下的,是一条条清晰、冷静、甚至有些冰冷的条款。
关于婚姻,关于忠诚,关于界限,关于我们未来如何相处。
像一份合同草案。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很没有人情味。婚姻不是商业合作,怎么能用合同来约束?
但眼下,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份“合同”。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我们彼此心理上的。一份清晰的、无可辩驳的规则,划清界限,明确义务,也……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框架。
因为温情和信任已经被消耗了,出现了裂痕。空洞的道歉和保证,无法填补那个裂痕。我们需要更实在的东西,来重建秩序,哪怕这秩序最初是生硬的、冰冷的。
我写了很久,删删改改。
窗外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依次亮起。
我最终写下了这些:
关于婚姻关系若干事项的确认与约定(草案)
一、 忠诚义务
1. 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双方均负有保持情感与身体排他性忠诚的义务。
2. “情感忠诚”界定:不应与婚姻关系外的异性(或同性)建立超越正常社交范畴的亲密情感联结,包括但不限于:频繁私下单独相处、分享私人情感与生活细节、寻求或提供超越朋友或同事范畴的情感慰藉与支持、使用亲昵称谓或进行暧昧交流。
3. “身体忠诚”界定:不与伴侣之外的他人发生性关系或边缘性行为。
二、 社交与隐私界限
1. 双方承诺与异性同事、朋友、合作伙伴等保持清晰、得体的距离。如需因工作等原因与异性单独相处(如加班、出差、商务餐叙),应事先或事后及时告知伴侣,避免不必要的猜疑。
2. 尊重彼此隐私,但不过度隐藏可能影响婚姻信任的信息。个人通讯工具、社交账号密码不强制共享,但应保证其内容经得起基本的合理询问。
3. 如遇他人明显表达超越普通关系的好感或追求,有义务明确拒绝并向伴侣坦诚说明情况。
三、 沟通与共同成长
1. 每周至少安排一次不受打扰的专属时间(不少于一小时),用于深入交流,内容可包括工作感受、情绪状态、对关系的想法、未来规划等,避免流于日常琐事。
2. 当一方感到婚姻关系出现压力、倦怠或问题时,有义务主动提出并寻求共同解决,而非在外部寻找替代性慰藉。
3. 双方应共同努力,为婚姻关系注入新的、积极的元素(如共同兴趣、短期旅行、学习新技能等),对抗因时间带来的惯性疲乏。
四、 关于本次事件的特别约定
1. 甲方(周维)承诺立即终止与安霖女士一切非必要的私下接触与联络。工作接触需严格限于公司场合及明确的工作事宜,并保持绝对的专业与距离。
2. 甲方有义务在一个月内,以适当且不伤害对方尊严的方式,向安霖女士明确其已婚身份及维持纯粹工作关系的立场。
3. 乙方(林初夏)保留在一定期限内(如六个月)对甲方社交情况(特别是与安霖女士相关)进行合理询问的权利。甲方应予以配合。
五、 违约后果
1. 如一方违反上述“忠诚义务”条款(特别是情感忠诚),视为对婚姻关系的重大破坏。另一方有权要求立即启动婚姻关系重新评估程序,包括但不限于:暂时分居、寻求婚姻咨询、或考虑解除婚姻关系。
2. 违反其他条款,经沟通后仍无改善,另一方有权提出具体惩戒或补偿要求(如承担更多家庭事务、经济补偿等),具体由双方协商。
六、 其他
1. 本约定自双方签署之日起生效,作为对现有婚姻关系的补充共识。
2. 双方可每年回顾此约定,并根据实际情况经协商一致后进行修订。
3. 本约定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
写完最后一行字,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却又不得不做的工作。
文字是冰冷的,条款是生硬的。它把柔软的感情、复杂的人性,框定在一个个方块字里。
但此刻,我需要这种冰冷和生硬。它们像石膏,能固定住我几乎要碎裂的理智和情绪。
我把这份草案保存好,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了图书馆。
回到家,周维正在厨房做饭。抽油烟机嗡嗡响着,有炒菜的香气飘出来。
我放下包,走到厨房门口。
他系着围裙,正在翻炒锅里的青菜。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回来了?”他听到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饭快好了,还有一个汤。”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离开,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作更显僵硬。
“那个……”他关了火,把菜盛到盘子里,犹豫着开口,“中午……妈打电话来了。”
“我妈?”我问。
“嗯。问我们这周末回不回去吃饭。我说……这周有点忙,下周再看看。”他端起菜盘,从我身边走过,放到餐桌上,“她好像有点失望,说好久没见我们了。”
我妈妈住在浦西,离我们不算特别远,地铁一个小时左右。但我们确实有一阵子没回去了。之前是因为忙,后来……是因为不太想面对老人关于孩子问题的关切目光。
“下周找个时间回去吧。”我说。
“好。”周维点头,又回厨房去端汤。
晚餐是三菜一汤,味道普通,但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我们相对无言地吃着。
吃完饭,周维照例收拾碗筷。我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电视。
等他忙完,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我在沙发上开口。
“周维,你过来一下,有东西给你看。”
他愣了一下,走过来,在我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拿出手机,调出那份备忘录,递给他。
“你看看这个。”
他接过手机,低头看了起来。
一开始,他的表情是疑惑的。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慢慢皱起,嘴唇抿紧,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甚至……有些难看。
他看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读。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他手指偶尔滑动屏幕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手机,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还有受伤,以及一种被冒犯的怒气。
“林初夏,”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有些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合同?约定?违约后果?你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什么了?商业谈判吗?”
我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
“在我发现你和安霖那37次同行记录,在你对我承认你对她‘不一样’,在你需要从她那里‘喘口气’之后,”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我们的婚姻,还剩下多少可以依靠的‘感觉’和‘信任’来维系?”
周维被我问得噎住了。
“我道歉了!我说了我错了!我会改!”他急声道,“我们好好谈谈,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弄出这么一份……这么一份冷冰冰的东西?这算什么?”
“因为空口无凭的道歉和保证,我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了。”我说,声音不高,但很坚定,“周维,信任就像一张纸,皱了,就算抚平,也恢复不了原样。我们现在这张纸,已经皱了,还沾了别的颜色的墨点。我们需要一份新的‘纸’,哪怕它一开始是硬卡纸,不那么柔软,但至少,它是干净的,上面的字迹是清晰的,是我们双方都认可、都必须遵守的。”
“所以你就拟了一份‘婚姻合同’?”他指着手机,语气里满是讽刺和悲哀,“忠诚义务?社交界限?违约后果?林初夏,在你眼里,我现在就是个需要被条款约束、随时可能违约的‘风险对象’,是吗?”
“是。”我直接承认了,看到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至少在情感忠诚这个维度,你刚刚证明了你存在违约的可能性和事实。我们现在需要重建信任,而重建需要基础,需要规则。这份约定,就是规则。它不美好,但它清晰。它能让我们都知道,底线在哪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也能让我在……在偶尔又忍不住怀疑的时候,有一个可以参照的东西,而不是全靠自己胡思乱想,或者全靠你那可能再次失效的‘自觉’。”
周维看着我,眼神剧烈地波动着。愤怒、受伤、羞耻、无奈……种种情绪交织。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了吗?”他问,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沙哑的痛楚。
“不是不信任你。”我摇摇头,“我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了。周维,信任是消耗品。你消耗了它,现在,我们需要一点一点,很慢地,把它攒回来。这份约定,就是攒回来的第一步。它很笨拙,甚至难看,但我觉得,这是我们现在能走的最实在的一步。”
他沉默了。
低下头,双手交握,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
客厅的灯光照在他头顶,能看到发丝间一点零星的白。他才三十五岁。
我们都不再年轻了。生活、工作、婚姻里的种种压力,早已在我们身上刻下了痕迹。
“一定要……这样吗?”他低声问,像是最后一点挣扎。
“我觉得需要。”我说,“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或者无法接受这种形式,那我们可能需要更深入地讨论一下,我们这段婚姻,到底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基础,以及,继续下去的话,该以什么样的形态。”
我的话,把他逼到了墙角。
要么接受这份生硬的“契约”,作为修复的开始。
要么,就直面更严重的、可能关乎婚姻存续的根本问题。
没有中间地带。
温情脉脉的粉饰,在真相被撕开一角后,已经失去了作用。
周维抬起头,眼睛有些红。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
“手机给我。”
我把手机递给他。
他重新打开那份备忘录,手指在屏幕上操作着。然后,他把手机还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
他在草案的末尾,加了一行字:
“甲方(周维)阅读并理解上述全部内容,自愿接受并遵守本约定,作为修复与乙方(林初夏)婚姻关系的诚意与承诺。”
下面,是他手打的签名:周维。
日期。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迎视着我的目光,眼神复杂,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抗拒,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恳切。
“我签了。”他说,“初夏,我知道我伤了你,伤了我们的婚姻。你说得对,光说没用。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安心一点,能让我们……重新开始,我愿意。”
我握着手机,屏幕上的字迹微微发热。
“这不是签了就完了。”我说,“这需要执行。”
“我知道。”他点头,“我会做到。一条一条,我都会做到。”
“我也会。”我说。
我把这份最终版的约定,发到了他的微信上。
“你保存好。我也保存。”我说。
“嗯。”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接收,保存。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但这次,安静里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那种空洞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有些疲惫,也有些微茫希望的寂静。
我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写着条款的墙。
它隔开了曾经的亲密无间,但也隔开了那些猜忌、不安和可能再次出现的越界。
墙很冰冷。
但至少,它让我们知道,边界在哪里。
“不早了,”我站起身,“我去洗澡。”
“好。”
我走向浴室。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还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份刚刚收到的“约定”,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僵硬,也有些落寞。
我转回头,关上了浴室的门。
热水冲刷下来,雾气蒸腾。
我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划过皮肤。
眼泪混着热水,无声地流下来。
那份冷静,那份克制,那份条理清晰的“契约”,在无人的水汽里,终于土崩瓦解。
心很痛。
为他的背叛,为我们逝去的信任,也为我们竟然走到了需要靠一纸“合同”来维系婚姻的这一步。
但哭过之后,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一点。
至少,我们还没有放弃。
至少,我们还在试图寻找一种方式,继续走下去。
哪怕这种方式,如此笨拙,如此不浪漫。
洗完澡出来,周维已经不在客厅了。主卧的门关着,客卧的门开着。
我走进客卧,关上门。
这一夜,依旧睡得不安稳,但似乎比昨晚踏实了一点点。
第二天是周一。
生活照常继续。我们各自上班,忙碌。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
周维开始每天下班前,会给我发一条消息,告知大概几点回家。如果加班,会说明。如果有什么应酬,也会提前说,并告知参与人员的大致情况。
晚上回家,他会尽量找一些话题聊,虽然有时候显得刻意和生硬。我们会聊各自工作中遇到的事,好的坏的,有趣的烦人的。不再只是“吃了没”、“累不累”的敷衍。
他开始主动分担更多的家务。洗碗,拖地,甚至学着做一些简单的菜。
我们每周会挑一个晚上,放下手机和电脑,坐在客厅里,真正地“聊一个小时”。一开始很难,常常冷场,或者说着说着就回到了一些实际琐事上。但慢慢地,我们开始尝试说一些更深一点的东西,比如对未来的焦虑,对彼此某些行为的不满(以相对平和的方式),甚至回忆一些刚结婚时的趣事。
关于安霖,我没有再主动提起。
但我知道,周维在履行约定。他减少了在公司与安霖的非必要接触,工作交接也尽量通过邮件或在有其他同事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他告诉我,他找了一个机会,很正式地跟安霖谈了一次,感谢她过去的工作,但明确表示自己会将全部精力放在家庭和本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