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车站的灯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稠地涂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雨丝斜织,敲打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细碎又连绵的声响。
我站在二楼出发层的廊桥上,隔着玻璃,看着楼下站台上的人潮。
我看见了林晚。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身形利落,像一把收拢的伞。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为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沿微微向她那边倾斜。
林晚抬头对他说了句什么,脸上似乎有笑意。
那一刻,我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低头看,屏幕上是一条App的推送消息。
但我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两天前,我无意中点开自己打车软件里的“常用同行人”时,看到的那个名字。
小安。
备注是一个笑脸。
我的婚姻,像一间突然断电的屋子,在那个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而现在,这黑暗里,又亮起了一簇别人的火。
我没有下楼。
我只是举起手机,隔着雨幕和玻璃,将那把倾斜的黑伞,和伞下的两个人,框进了镜头里。
然后,我转身,走进身后的夜色里。
两天前,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三。
我结束一个项目评审会,回到家已经快十点。
玄关的灯亮着,林晚给我留的。
客厅里一片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在低低地嗡鸣。
我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林晚已经睡了,呼吸均匀。
她总是这样,作息规律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我们结婚五年,备孕三年,至今一无所知。
医院的检查做了一轮又一轮,结论总是“夫妻双方均无器质性病变”。
医生最后建议我们,放轻松,别把这事当成任务。
可怎么放轻松?
我父母的电话,她父母的视频,每一次的嘘寒问暖,最后都会绕到这个话题上。
那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我们俩越捆越紧。
我洗完澡出来,手机没电了,便随手拿了林晚的手机想刷一下新闻。
密码是她的生日,我闭着眼都能按对。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打车软件。
她的行程记录很干净,公司,家,偶尔有几家常去的餐厅。
然后,我看到了“常用同行人”那个标签。
我自己的账号也在里面,头像是我俩的合照。
而在我的头像下面,是另一个。
一个陌生的,卡通女孩的头像。
名字是:小安。
备注是一个笑脸表情。
我点进去,记录不多,一共三次。
起点都是我们小区附近的一个地铁口,终点都是陆家嘴的同一栋写字楼。
时间都在最近一个月,下午两点左右。
那个时间,林晚应该在公司开会。
那个时间,我应该在工地的项目部画图。
那个笑脸,像
一枚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瞳孔里。
我把手机轻轻放回床头柜,和我进来时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躺回床上,身边的林晚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搭在了我的胸口。
她的身体是温热的,熟悉的。
但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河。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林晚也照常出门。
出门前,她替我理了理衬衫的领子,说:“晚上回来喝汤,我炖了乌鸡汤。”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平静无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也笑了笑,说:“好。”
生活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我们都是戴着面具的演员,哪怕幕布后的同伴已经换了剧本,你也要把自己的词,一字不差地念下去。
我没有去工地。
我开车去了陆家嘴,那栋写字楼下。
我在车里坐了整整一天。
下午两点,我看到了她。
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从写字楼里跑出来,上了一辆网约车。
我没有跟上去。
我已经确认了我想确认的东西。
有时候,真相并不需要一个完整的拼图,你只需要看到其中最关键的一块,就能想象出全貌。
那张年轻的,明亮的脸,就是那一块。
从虹桥车站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
客厅的灯依旧亮着。
林晚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碗汤,已经冷了。
她听见我开门的声音,抬起头。
“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汤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我关上门,一步步走过去,将手机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上,是我在车站拍的那张照片。
模糊的,隔着雨的,但足够清晰地辨认出她和那个男人。
“这是陆泽清。”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天气预报。
林晚的目光在照片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抬眼看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镇定。
“是,他母亲病了,在上海住院,我去送他。”
“所以,这就是你半年前,把你的上海落户积分,那个本该属于我的配偶随迁名额,给了他的原因?”
我的声音依然很平。
但我能感觉到,我握紧的拳头,指甲已经嵌进了掌心。
半年前,林晚凭借她的优秀人才引进政策,拿到了上海户口。
她的积分绰绰有余,可以带一个配偶随迁。
我们为了这个名额,努力了很多年。
我以为,我的名字会顺理成章地出现在那张申请表上。
但她最后填的,是陆泽清。
她的竹马。
一个我们婚后,只在逢年过节的电话里才出现的名字。
当时她给我的解释是:“泽清他需要这个户口,为了他孩子的教育。我们还年轻,你的积分再攒一攒,很快也够了。”
她还说:“当年要不是他家借钱给我爸做手术,我可能连大学都上不了。这份恩情,我必须还。”
我接受了。
或者说,我选择了接受。
因为我爱她,我相信她口中的“恩情”,是纯粹的。
可现在,这张照片,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
“陈驰,”林晚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和泽清之间,是清白的。我对他,只有感激,没有其他。”
“清白?”我笑了,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什么算不清白?”
我解锁我的手机,点开那个打车软件,把那个叫“小安”的同行人页面,推到她眼前。
“这个,算不清白吗?”
林晚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整晚,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裂痕。
像一块坚冰,终于被敲出了一道缝。
她盯着那个卡通头像,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住我。
“她是谁?”
“一个实习生。”我说,“刚来公司,没地方住,暂时借住在同事家。离我们小区不远。”
“所以,你就顺路送她?”
“是。”
“三次?”
“是。”
我们的对话,像在法庭上的交叉盘问。
冷静,克制,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林晚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嘲讽。
“陈驰,我们真有意思。”她说,“我们像两个拿着对方把柄的对手,站在这里,互相指证。”
“我不是在指证你。”我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她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步,风衣的下摆划出冷硬的弧度。
“问题就是,我们之间,太空了。”
她停下来,看着我。
“这五年,我们像两个合伙人,兢兢业e地经营着这个叫‘家庭’的公司。我们一起还房贷,一起规划未来,一起计算着积分,一起为了要一个孩子,把自己变成医院流水线上的产品。”
“我们做得很好,不是吗?我们是别人眼里的模范夫妻。”
“可是陈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抱过我了?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单纯地抱抱我。”
“你又有多久,没有问过我,今天在公司,开不开心?”
“我们之间,只剩下责任和义务。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转。你不觉得累吗?”
我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累。
我当然累。
项目上的压力,父母的催促,对未来的焦虑,像一座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以为她也一样。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在同一条战壕里,背靠着背,抵御着生活的炮火。
我从没想过,我的战友,会觉得我们的战壕里,太空了。
“所以,”我艰涩地开口,“陆泽清填补了你的空。那个小安,填补了我的?”
“不是填补。”林晚摇了摇头,“是参照。”
“和泽清在一起,我能回到过去。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好像什么都不缺。他让我觉得,生活不只是A点到B点的最优路径,也可以是绕路看看风景。”
“那个女孩呢?她让你看到了什么?”她反问我。
我沉默了。
小安。
她像一杯加了冰的柠檬水。
会在我开了一天沉闷的会,精疲力尽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她们学校的趣事。
会在我因为一个方案被甲方反复修改,烦躁不已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块巧克力,说:“师父,甜的能让人开心一点。”
她叫我“师父”。
她眼里的我,是无所不能的,是值得崇拜的。
那种明亮的,不掺杂任何生活负担的仰望,像一道微光,照进了我被工作和家庭压力挤压得密不透风的世界。
我没有动心。
我知道分寸。
我只是,贪恋那片刻的,被当成“英雄”的轻松。
“你看,”林晚的声音很轻,“我们都一样。我们都在这段密不透风的关系里,偷偷为自己开了一扇窗。”
“现在,窗被发现了。”
她走回我面前,目光直视着我。
“陈驰,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离婚吗?
这个词在我脑海里盘旋了一圈,又被我压了下去。
我不甘心。
五年的感情,一个我们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家,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因为两扇被偷偷打开的窗,就塌了。
“我不离婚。”我说。
林晚似乎并不意外。
“那你想怎么样?”她又问了一遍。
我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把一份我通宵拟好的东西,放在了餐桌上。
标题是:《婚姻关系存续期忠诚协议及财产约定》。
林晚穿着睡袍,端着牛奶走过来,看到了那几页A4纸。
她愣了一下,随即拿起来,逐字逐句地看。
我写得很详细,像在写一份项目合同。
第一部分,忠诚义务的界定。
明确了何为身体背叛,何为精神背叛。
包括但不限于:与第三方发生性关系;与第三方保持超出正常社交范围的亲密联系,如单独约会、互赠贵重礼物、频繁进行私密内容的线上沟通。
第二部分,信息透明化原则。
夫妻双方的社交活动,如有第三方异性参与的单独会面,需提前告知对方。
手机、社交账号等,对彼此保持开放,不得无故设置对方无法知晓的密码。
第三部分,共同财产的约定。
婚内所有收入均为共同财产。
任何一方未经对方同意,不得进行超过五万元的重大开支,或将共同财产赠与第三方。
第四部分,违约责任。
协议签订后,任何一方若违反上述忠诚义务,经确认属实,则在离婚时,自愿放弃所有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净身出户。
同时,违约方需向守约方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五十万元。
林晚看得极其认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看完最后一页,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陈驰,你是个学建筑的,不是学法律的。”
“但生活是个法庭,处处都要留证据。”我说,“你觉得,我们的婚姻,还剩下多少可以靠感觉和信任来维系的东西?”
“信任已经被我们自己打碎了。在拼好之前,我们需要规则。”
“一份冷冰冰的,像商业合同一样的规则?”
“对。”我点头,“商业合同,是为了在合作出现问题时,有据可依,不至于血本无归。我们的婚姻现在就是一次高风险合作。我需要止损条款。”
林晚沉默了。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光斑。
她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
“你把陆泽清和小安,都写进了补充条款里。”她说,语气很平淡。
是的,我写了。
补充条款第一条:林晚需在协议签订后一周内,与陆泽清进行一次当面或视频沟通,明确告知对方,双方的交往已超出正常朋友范畴,并对其婚姻造成实质性困扰,未来除必要情况,不再进行任何形式的私下联系。此次沟通,需在陈驰在场的情况下进行。
补充条款第二条:陈驰需在协议签订后24小时内,删除“小安”的所有联系方式,并以书面形式(邮件或信息),明确告知对方,双方的交往已超出正常师徒及同事关系,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未来在工作之外,不再进行任何私下联系。此书面告知内容,需经林晚确认。
“这是投名状。”我说,“签了这份协议,就意味着我们都愿意关上那扇窗,回到这间屋子里来,重新修补它。”
“如果不签呢?”
“那就证明,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还想给窗外留着念想。”我看着她,“那样的话,我们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直接谈离婚分割方案。”
林晚将那份协议,轻轻放在桌上。
“我需要打个电话。”
她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
我没有跟过去。
我知道她打给谁。
这是她的选择。
是选择那份让她觉得“不只有A到B”的风景,还是选择回到这间需要重新粉刷的屋子。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走了回来。
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约了陆泽清,今晚七点,视频通话。”
她说完,拿起笔,在那份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晚。
两个字,笔锋锐利,一如她本人。
然后,她把笔和协议,一起推到我面前。
“你的。”
我拿起笔,在那两个字旁边,签上了我的名字。
陈驰。
落笔的那一刻,我没有感觉到胜利的快感。
只觉得一阵巨大的疲惫。
我们的婚姻,从一份誓言,变成了一纸合同。
晚上七点整。
林晚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出现了陆泽清的脸。
他看起来比照片上要憔悴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晚晚。”他先开口,声音温和。
我坐在林晚身边,在摄像头的范围之外。
林晚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棵白杨。
“泽清,跟你说件事。”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我身边这位,是我的爱人,陈驰。”
屏幕那头的陆泽清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在场”。
“陈驰,你好。”他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有些尴尬。
我没说话。
今晚,我是公证人,是旁观者。
主角是林晚。
“泽清,我们认识三十年了。”林晚继续说,“你家对我们家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所以,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尽我所能。无论是户口名额,还是你母亲这次来上海看病的所有安排。”
“但是,”她话锋一转,“我做得,可能过界了。”
“我的行为,已经对我先生造成了困扰,也对我们的婚姻,产生了实质性的伤害。”
“我今天找你,是想明确地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情谊,退回到普通朋友的边界之内。未来,除了你母亲病情这种确实需要我帮忙的紧急情况,我们不要再有任何私下的联系了。电话,微信,见面,都不要。”
陆泽清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晚晚,是不是……是不是他逼你的?”
林晚摇了摇头。
“不是谁逼我。这是我的决定。”
“我是陈驰的妻子,这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责任。我不该让你,或者让任何我们婚姻之外的人,对我产生不该有的幻想,或者让我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动摇。”
“过去,是我没把握好分寸,我向你道歉,也向我先生道歉。”
“今天,我把话说清楚。泽清,希望你理解。”
视频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陆泽清苦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
他说,“晚晚,祝你幸福。”
然后,屏幕暗了下去。
林晚合上电脑,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了椅背上。
她没有看我,只是望着窗外的夜色。
“现在,轮到你了。”她说。
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找到小安的头像。
我当着林晚的面,打了一段话。
“小安,你好。我是陈驰。感谢你这段时间在工作上的努力,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实习生。但有些事情,我想我需要说明白。作为你的带教老师,我们之间的关系应仅限于工作范畴。之前几次让你搭车,以及工作之外的交流,已经超出了这个范畴,并给我和我的家庭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为避免误会加深,从今天起,除了工作事宜,我们不要再有任何私下联系。另外,你的实习期结束后,我会向人事部建议,将你调往其他项目组。祝你未来顺利。”
我把手机递给林晚。
“你看,这样可以吗?”
她接过去,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然后,她把手机还给我。
“可以。”
我点了发送。
然后,当着她的面,删除了小安的微信,通话记录,以及打车软件里的同行人记录。
做完这一切,屋子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两场告别,像两场小型的外科手术,切除了我们婚姻里病变的组织。
伤口裸露着,血淋淋的。
“好了。”我说,“现在,我们两清了。”
林晚看着我,眼圈忽然红了
。
这是我这几天来,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脆弱。
“陈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走过去,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我不知道。”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但我们可以试试。”
“按照合同。”
生活开始像一场精确的社会学实验。
我们是实验对象,那份协议是唯一的行为准则。
林晚开始主动跟我报备她的行程。
“我今晚要跟部门同事聚餐,大概十点结束,里面有三个男同事。”
“王总监下午找我单独谈话,在公司咖啡厅,谈的是下个季度的KPI。”
我也一样。
“下午甲方要来工地,负责人是个女的,我们需要在项目部待一下午。”
“晚上公司团建,KTV,可能会很晚。”
我们的手机,都取消了密码,随意放在家里的任何地方。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感觉自己像个被监控的囚犯。
每一次报备,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薄如蝉翼。
林晚也是。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不自然。
但我们都坚持着。
像两个初学走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大人定下的规矩。
林晚真的开始帮我跑积分落户的事情。
她比我还上心,整理材料,咨询政策,每个节点都卡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在灯下,用红笔在一堆文件上勾画。
那认真的侧脸,让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她还是个学生,在图书馆里,也是这样,专注地啃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
那一刻,我心头忽然一动。
我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
她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在忙什么?”我问。
“你的居住证积分,有几项加分项可以争取一下。”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帮你看看细则。”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
很安心。
“林晚。”我叫她。
“嗯?”
“那碗乌鸡汤,我还想喝。”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好。”她说。
变化是悄无声息的。
家里的餐桌上,开始重新出现热气腾腾的饭菜。
不再是我点外卖,她吃食堂。
她会提前问我,想吃什么。
周末,我们不再是各占一个沙发,各自看手机。
她会提议,要不要去看看新上映的电影。
我也会说,楼下公园的桂花开了,去走走吧。
我们很少再提起那件事,那个名字,那份协议。
但那份协议,像一根看不见的缰绳,约束着我们,也保护着我们。
它像一个冰冷的脚手架,在我们情感的废墟之上,支撑起一个可以暂时遮风避雨的框架。
然后,我们在这个框架里,一点一点地,往回搬运那些被我们丢掉的东西。
关心,分享,陪伴。
有一天晚上,我们并排躺在床上,看一部老电影。
电影里,男女主角在经历了重重误会之后,终于和好。
我关掉电视,房间里很安静。
“陈驰。”林晚忽然开口。
“嗯。”
“我好像,有点明白,我们当初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了。”
她说。
“我们都太骄傲了,也太能干了。我们习惯了自己解决所有问题。工作上的难题,自己扛。生活里的压力,自己消化。我们以为,这是为对方好,不给对方添麻烦。”
“但婚姻,可能恰恰是需要互相‘添麻烦’的。”
“我累了的时候,应该告诉你,而不是去找一个能让我暂时忘记这一切的出口。”
“你烦了的时候,也应该告诉我,而不是去需要一个用崇拜眼光看着你的小姑娘,来证明你的价值。”
“我们把彼此,活成了一座孤岛。”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睛的轮廓。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她顿了顿,“我想试试,把孤岛连起来,建一座桥。”
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温暖。
我用力回握住。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从刚认识时的窘迫,到热恋时的甜蜜,再到婚后被生活磨平的棱角。
我们像两个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拂去覆盖在记忆上的尘土,试图找回最初的模样。
我们都没有哭。
只是平静地,把那些伤口,重新剖开,晾在空气里。
很疼。
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这间屋子并不是空的。
只是我们堆了太多的杂物,把彼此都挡住了。
现在,我们开始清理这些杂物。
日子一天天过去。
秋天的时候,我收到了人才中心发来的短信。
我的居住证积分,审核通过了。
林晚看到短信的时候,比我还高兴。
她冲过来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轻,很柔软的吻。
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里。
晚上,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还开了一瓶红酒。
“庆祝一下。”她说,脸颊因为喝了酒,泛着好看的红色。
我们碰杯。
“为我们的新开始。”她说。
“为我们的新开始。”我说。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份协议。
我们都知道,那个冰冷的脚手架,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现在,房子虽然还没完全修好,但已经可以住人了。
...
周末,我们一起去逛超市。
路过水果区,看到有新鲜的石榴。
林晚挑了两个,又大又红的。
回家的路上,她靠在副驾驶座上,剥石榴。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镀上一层金边。
她小心地把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剥下来,放进一个小小的保鲜盒里。
“小时候,我妈就是这么给我剥的。”她轻声说,“她说,吃石榴,就像过日子,得有耐心。把那些没用的瓤都去掉,剩下的,就都是甜的了。”
她剥了满满一盒,然后把盒子递给我。
“尝尝。”
我用牙签扎起一粒,放进嘴里。
很甜。
我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有细碎的笑意。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好像真的回去了。
回到了那个,一个眼神,就能懂得彼此的最初。
我以为,故事会就这么,走向一个平淡而温暖的结局。
我们会像所有经历过危机的夫妻一样,带着伤疤,但更懂得珍惜,然后,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也许,我们会重新开始备孕。
这一次,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因为,我们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一点点修复。
直到那天晚上。
我因为一个紧急的设计修改,在公司加班到很晚。
林晚给我发信息,让我注意身体,早点回家。
她说,她给我留了汤。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句“给你留了汤”,心里暖洋洋的。
我回复她:好,马上回。
就在我准备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陈先生,我是陆泽清。”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盯着那个名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一个地方涌。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一片冰冷。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第二条短信,紧跟着就进来了。
“关于林晚当年为了我,放弃的那件事,我想,你可能只知道一半。”
“有时间见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