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有主见的人,
和他走在一起,不是因为郭老师,也和电视台的节目没有关系,
更不是为了上海户口。
我不是傻,就是和他有缘分,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文质彬彬,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如果人生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选择。”
2024年9月的一天,56岁的阿珍在和记者的通话中,缓缓说道。
长久以来,这个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身材娇小、瘦弱的女子,面对导演、记者、亲友以及社会大众的不解,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底30年的心里话。
她不期望人们能够理解她,她只是坚定追求自己想要的。
1.千里寻父
时间拉回1993年,上海一间破旧的旅馆地下室,整夜传来婴儿哭泣的声音。
开始,旅馆老板和住客被吵的很烦,但了解情况后,纷纷对这个可怜的女婴以及她的母亲产生了同情。
有好心人被她们的故事打动,帮她联系了上海电视台导演王文黎。
于是,一部名叫《毛毛告状》的纪录片就这样产生了。
主人公名叫阿珍,她抱着刚满3个月的女儿从湖南老家农村赶来,要找女婴的父亲“负责”。
但是女婴的父亲不光避而不见,反说孩子不是他的,要阿珍去找法院。
1991年,24岁的阿珍来上海打工,认识了上海男子阿龙。
阿龙比她大了14岁,右腿严重残疾,只能靠双拐行走。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被生活狠狠伤害过的人不由自主就走到了一起。
两个人很快同居,紧接着阿珍被查出怀了孩子,她向阿龙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阿龙是个残疾人,几十年来他生理和心理上所承受的痛苦一般人无法体会。
生活的打磨,早已使他变得麻木不仁。活着,不过就是混日子而已。
他根本不相信会有女孩会心甘情愿嫁给他,
他更不相信他残破的躯体还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他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他的,是阿珍出轨其他男人的,一气之下他将阿珍赶出家门。
阿珍挺着大肚子流浪在上海的街头,她曾经动过念头打掉孩子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她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阿龙那忧郁、可怜的脸。
如果打掉孩子,那么她的污名将永远无法被清洗。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放不下那个人,纵然他冤枉她,污蔑她,她的心里还在爱着她。
她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回老家将孩子生下来,到时候再来找阿龙。
她去找阿龙,告诉他自己的决定,阿龙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和她签下一纸协议:如果生下孩子,能证明孩子是他的,他愿意养。
有了这个承诺,阿珍带着伤心和失望回到老家,独自生下孩子并养到3个月,最终决定带孩子来上海寻父。
一个未婚妈妈为了生下孩子吃了多少苦暂且不说,单是她一个人怀揣200元,独自一人带孩子来上海的勇气就令人敬佩不已。
到了上海,阿龙依旧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还对阿珍避而不见。
阿珍独自在上海漂泊了二十多天,终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决定通过法律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权益。
孩子已经3个多月,还没有自己的名字。
帮她写诉状的人问她孩子姓什么,她没有多想,说出了阿龙的姓:赵。
于是人家按照上海人的习惯,顺嘴给孩子起了名:赵毛毛。
从此,这个名字跟随女婴一生,上海滩从此多了《毛毛告状》的传奇故事。
在导演王文黎的镜头中,记录了阿珍和阿龙对簿公堂的全过程。
阿珍的目光真诚而又坚定,她告诉所有人,孩子就是阿龙的。
她申请做鉴定,不管到哪里鉴定都可以。
阿龙则表现的冷漠、疏远,他仍然坚持孩子不是他的,没有看孩子一眼,坐在远离阿珍的地方坐着。
他同意亲子鉴定,如果鉴定出孩子是他的,他愿意养。
面对导演的疑问:你这样的条件,你觉得阿珍图你啥?
阿龙说这个事情不好说,或许就是为了上海户口,也许是为了政府每个月发给他的残疾补贴……
2.亲子鉴定
法院安排的亲自鉴定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阿龙失约了。
事后他曾解释因为雨太大了,他不方便去。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知道结果。
三天后,三人终于在上海司法鉴定中心抽血,去做亲子鉴定。
1993年7月12日,法院当庭宣布坚定结果,毛毛和阿龙之间亲子关系概率达99.93%,毛毛是阿龙的女儿无疑。
这一刻阿珍的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容。
阿龙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经过法庭的调节,阿龙同意每月付给阿珍50元作为孩子的抚养费,并且愿意补缴前四个月的抚养费240元。
或许大家会觉得这些钱很少,但是阿龙因为残疾,没办法工作,他每个月只有150元的补助金。
离开法庭之前,王文黎导演将5个月大的毛毛报到了阿龙的跟前。
两个月以来,这个小小的女婴已经在他的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圆了,长胖了,已经能够靠着法庭的椅子短暂的坐立了。
当他的手触摸到女婴柔嫩的小脸、小脚的时候,这个40岁的汉子忍不住落泪了。
这是他的孩子。
纵然他身体残疾,孤苦半生,但是这是他的孩子!她这么小,这么白,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对这个没抱过自己的父亲诉说自己的委屈。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前半生都白活了。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生命变得有意义了。
他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里往外涌,长久以来的压抑不用再抑制,让它们肆无忌惮的宣泄吧。
阿珍背对着他坐着,没有看他,脸上那倔强的笑容渐渐收起,默默抹起眼泪。
这一次两人仍旧没有交流,阿龙拄着拐杖离去,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孤独又落寞。
阿珍打着伞,5个月大的毛毛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孩子是她的负担也是她的希望。
3.结为夫妻
官司打完了,阿珍打算带着毛毛回老家。
此时,事情突然来了个大反转。
阿龙通过王文黎导演,转发个阿珍一封信,信里他他一反之前强硬、冷漠的态度,真诚向阿珍道歉,祈求她的原谅。
也表达了希望和阿珍和好,组建家庭。他要承担起父亲的责任,爱护、抚养毛毛。
出人意料的是,阿珍同意了。
1993年冬天,两人在导演王文黎的见证下,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礼上,王文黎说:阿龙输了官司,却赢得了女儿和老婆。
阿珍赢了官司,却输了自己。
这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却反映了导演对这个小家庭未来的担忧,对于阿珍未来的担忧。
她不知道阿珍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将来面对的是什么:残疾多病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孩子。
一旦走趟进这趟浑水,她就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这身材弱小的女子,造就对未来的风风雨雨做好的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且心甘情愿踏入。
30年后,她说:“我到上海之前,结局就在我心里了,他这个人,他的个性,我最了解,他一开始的挣扎闪躲、无理取闹,我也都想到了。”
没想到吧?大众眼中阿龙是个始乱终弃、胆小懦弱的渣男形象,阿珍看来他只是在挣扎闪躲、无理取闹。
她懂的他的苦,理解他的逃避,怜悯他前半生活的孤独、麻木。因为她自己也受过同样的苦。
她可怜他,更重要的是她爱他,她心甘情愿为他撑起一片天。
4. 第一个10年
40岁右腿严重残疾、患有多种疾病、靠残疾救济金为生的上海男子阿龙,娶了26岁湖南农村的姑娘阿珍。
无论怎么看,明明都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令人不解的是,阿龙的父母没有因为阿珍的下嫁对她心存感激。
反而瞧不上她的外地身份,更看不上她上赶着进入了这个家。
阿龙的父亲曾经说:“浮上门的木头是不能捡的。”
同住多年,两个老人始终不愿意接受阿珍,他们不愿意帮阿珍带孩子,不愿意和她一起吃饭。
虽然同住在一栋房子,几乎不和她说一句话。
面对阿珍表达的善意,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老两口不愿意吃阿珍做的饭,餐具也是分开的。
因为共用厨房,阿珍将喜好的锅放在了他们的台子上,阿龙的父亲会给她直接丢在地上。
这些勉强还可以接受,毕竟阿龙的心还是和她在一起的。
孩子怎么办?毛毛只有几个月大,要生存要喝奶。
阿龙每月只有150块钱的补贴,一家人生活根本不够,阿珍必须出去工作。
6个月的毛毛只能被送到托儿所。
在托儿所,毛毛要等到七点多才能被接回家。
一次毛毛生病,阿珍请假带着阿龙抱着毛毛去治病,孩子哭的声嘶力竭,他们回来连口饭都吃不上。
阿珍大哭一场,终究把毛毛接出托儿所,两人勒紧裤腰带,等到毛毛十几个月,稍微大一点了,阿珍才把孩子再送去,自己出去找工作。
工作也很难,没有学历,不是上海户口,阿珍只能做做临时工。
几年间她换过十几份工作,活干的比别人多,拿到的钱却比别人少。
阿珍没有过多的抱怨,一份工作不够她就多做几份工。
面对生活的艰难,阿珍也不是没想过放弃。
她曾经电话王文黎导演哭诉,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想回湖南。
可是她根本割舍不下。如果她走了,毛毛怎么办?阿龙怎么办?
他们都是自己的家人,家人在这里,她还能上哪去呢?
5. 第二个10年
生活不会辜负每一个努力上进的人。
女儿毛毛渐渐长大,她乖巧懂事,成绩优秀。
生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中,没有享受过富足的物质条件,但是爸爸妈妈对她的关爱却一点不比别人少。
阿珍和阿龙都觉得对不起孩子,每次说起女儿受到的委屈,阿珍都忍不住落泪。
阿龙早已将女儿视为自己的生命,他深深为之前不认女儿愧疚。同时也为自己给不了女儿富足的生活而难过。
懂事的毛毛却经常安慰自己的父母。
她生日时,阿珍本想带她去看渴望已久的《哈利波特》,作为生日礼物。
到了电影院,发现电影据居然要30元一张,她虽然不舍,终究还是选择放弃,去小卖部买了一支笔和几张画纸。
每当父母说起对不起她,她或是玩笑,或是打岔,希望父母能过的轻松点。
2000年的时候,阿珍的户口落在了上海。她的上海话也越说越溜,和上海人一样。
但是她的心始终在湖南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那里有她的父母和兄弟。
阿龙是理解她、相信她的。
当时落户的时候,工作人员曾经提醒阿龙:“户口一上来,她就要跑了。”
阿龙笑笑没有说话,坚定地把资料递了上去。
他也知道她经常想念老家的父母,可是又放不下上海家里。
毛毛上了初中、高中,不再需要阿珍贴身照顾。
看到阿珍心情不好,阿龙自己偷偷跑去火车站去湖南的票,然后通知阿珍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看看父母,多休息几天再回来。
他不止一次对阿珍说:好像这个世界上谁都会不要我,只有你不会。
6. 第三个10年
10年、20年,时间让大人变老,让孩子成长。
毛毛2011年高中毕业,成绩优异的她一直没有等来本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好心人通过王文黎导演得知她的故事,表示愿意资助她去美国读书。
去留学的事情办的很顺利,而同时上海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寄到了家。
权衡之后,阿珍决定送女儿去美国。
资助人承担了毛毛在美国的生活费和学费,阿珍坚持来回的路费自己承担。
虽然对于别的留学人家,往来的机票不算大钱,对于阿珍和阿龙来讲,却是他们一两年的收入。
为了省钱,毛毛大学期间没回过家,阿珍一直在攒钱,决定在阿珍大学毕业的时候亲自去美国谢谢资助人,并且将女儿带回来。
阿珍不再年轻,工厂的活也不再适合她,她开始做居家养老服务。
专门照顾那些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
别人一天做3、4家,她一天要跑5、6家。
一辆自行车,驮着她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步入花甲之年的阿龙,高血压、糖尿病、甲状腺、前列腺,后来又被诊断出狂躁症和老年痴呆。
一不舒服就会大喊大叫,后来大小便也失禁了。
阿珍平时要工作,她曾经请护工来照顾阿龙,护工做了一段时间内,表示太累,根本干不下去。
有人劝阿珍把他送到精神卫生中心,阿珍却舍不得。
阿龙不光精神不好,还有严重的残疾,到里面肯定受欺负,她根本放心不下。
7. 阿珍规划的未来
整个记录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阿珍和阿龙脸上的笑容。
不管生活多苦,他们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管日子多难,他们家中始终回荡着笑声。
今年的阿珍,已经56岁了,丈夫阿龙年过70 ,当年《毛毛告状》中还在襁褓中的毛毛也已经30岁了。
毛毛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国,而是继续攻读研究生。
毕业后在美国定居了,她已经能在经济上给予父母一定的支持。
曾经,毛毛想要放弃美国的一切,回来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但是阿珍坚定拒绝了。
她认为女儿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如果阿龙是个“拖累”的话,那么拖累她一个人就够了,不要再把女儿也卷进来。
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了少有的强硬和固执:女儿结婚买房,她没有给过任何帮助,至少不要再拖累女儿。
至于她自己,她是心甘情愿的。
疫情期间,阿龙感染了新冠,差点没救回来,但最终他还是跑赢了死神。
现在的阿龙,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身边是一刻也离不开人,对阿珍是极度依赖。
他对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乎,哪怕女儿毛毛,见过就可以走了。
唯独对于阿珍,恨不能24小时一刻不离。
从他发出的一个声音,阿珍就能准确判断出他的想法:要吐痰、要喝水、或者要换尿袋。
导演王文黎一直和阿珍保持着联系,当她得知阿龙的病情后,忍不住对阿珍叹息道:“毛毛长大成人,本以为你可以轻松一点了,没想到阿龙又这样了,你真是命苦啊!”
阿珍却爽快地说:“郭老师,你不觉得我也很有成就吗?毛毛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我也没有最终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是为了上海户口,迟早会离开。”
我想,大多数人都是无法理解阿珍的:整整30年来,她受苦受累受尽白眼,只是为了照顾阿龙和抚养毛毛?那她自己的人生呢?难道她没有想要实现的人生愿望?没有她喜欢的生活?
可以想象,假如当时亲子鉴定后,把毛毛直接交给阿龙家,哪怕她带着毛毛一起离开,她都会比这样过的轻松,她却选择了最辛苦的一条路。
没有人天生喜欢受苦。
她用30年给了阿龙一个幸福的家,给了毛毛一个光明的未来,她自己呢?
究竟是什么支撑起阿珍30年的坚持?
我相信,这其中或许有好强,有怜悯,有对女儿的责任。
但是毋容置疑,最重要的必然是爱情。
爱情是个没有道理的事情,无关身份地位,无关贫穷富有,两个人只要因为爱互相吸引,就就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正如阿珍所说:“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也不后悔。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应该也是一样。”
对于将来,阿珍有自己的打算。
虽然在上海生活了30年,她始终没有爱上这个城市。
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小山村。
她打算带阿龙回湖南老家,农村空气好,地方大,有利于阿龙病情的恢复。
现在,医保可以异地报销了,这样阿龙拿药看病也方便了。
上海的房子可以租出去,租金补贴生活。
日夜相伴的两人偶尔还会拌嘴,阿珍有时会凶阿龙,凶完问他:“我凶吗?”
阿龙说:“凶。”
阿珍又问:“那下辈子还一起过吗?”
阿龙说:“我愿意,你还愿意吗?”
阿珍说:“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