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划开手机屏幕时,雨正敲在办公室的窗上。
那是个寻常的周四傍晚,六点十七分,加班的第三个小时。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空洞的呜咽,像某种疲惫的叹息。我点开打车软件,习惯性查看历史行程——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只是等待数据加载时的无意识填充。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名字。
“常用同行人”一栏里,排在第一位的是“小安”。后面跟着一个手机号码,尾号7743。最近一次同行是昨天,晚上九点二十三分,从陆家嘴到世纪公园。里程11.7公里,时长三十八分钟。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清晰,每一滴都像落在耳膜上。茶水间的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白得有些刺眼。我关掉软件,又打开,再关掉。动作重复了三遍,那行字还在那里。
小安。
这个备注我认识。七年前,陈屿第一次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让我帮忙存个号码时,我见过这个名字。他说:“这是我发小,安明远,你存一下。”
我当时问:“存真名还是?”
“存小安就行,”他低头切着牛排,刀叉碰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都这么叫。”
于是我存了“小安”。后来这个号码很少出现在通话记录里,偶尔会有短信,多是节日问候。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只隐约记得陈屿提过,这个发小后来去了深圳。
现在他出现在上海,出现在我丈夫的常用同行人列表里,排在第一位。
而陈屿,我的丈夫,昨晚告诉我他加班到十一点。
我把手机锁屏,放回桌面。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六点二十。我该收拾东西回家了,冰箱里还有昨天剩的排骨汤,热一热就能当晚饭。
但我没动。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茶水间的咖啡机又响了,这次是真的有人在使用。脚步声由远及近,同事小张探进半个身子:“林姐,还不走?”
“马上。”我说。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
小张走了。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我重新打开手机,这次点开了支付宝账单。搜索关键词“7743”,没有记录。搜索“安明远”,也没有。微信转账记录里同样空白。
他没用这些支付过车费。
也可能是现金。或者,对方付的。
我关掉所有应用,起身收拾背包。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把笔记本装进电脑包,拉上拉链;把钢笔插进笔袋,收好;检查抽屉是否锁上,钥匙转两圈。
然后我拎起包,关灯,走出办公室。
走廊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电梯下行时,镜面墙壁映出我的脸:三十四岁,眼角有细纹,头发在脑后挽成低髻,黑色羊绒衫,灰色西裤。一个标准的、在上海金融区随处可见的职业女性形象。
平静,得体,无懈可击。
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碎裂,像冰面下的暗流。
两天前,周二晚上。
陈屿回家时已经九点半。他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陷进沙发里,闭着眼睛。
“累了?”我从厨房端出热好的汤。
“嗯。”他没睁眼,“今天开了四个会,最后一个从六点开到八点半。”
我把汤碗放在茶几上,在他身边坐下。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办公室的空调味,地铁的人潮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尾调。不是他常用的那款木质香。
“吃饭了吗?”我问。
“在公司吃了盒饭。”他终于睁开眼睛,接过汤碗,“谢谢。”
他低头喝汤的时候,我看着他。结婚七年,这张脸我太熟悉了——浓眉,单眼皮,鼻梁挺直,下颌线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清晰。三十七岁的男人,已经有了白发,藏在鬓角里,灯光下会泛出银色。
“看什么?”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抬起头。
“你最近好像瘦了。”
“有吗?”他摸了摸脸颊,“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对了,这周末我可能要加班,那个浦东的项目……”
“知道了。”我打断他,“汤要凉了。”
他不再说话,安静地喝完汤。我把碗收走时,他忽然说:“对了,安明远来上海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
“小安?”
“对。他在深圳那边公司调动,过来负责华东区。”陈屿揉着太阳穴,“今天还一起吃了个饭。”
“怎么没听你提过?”
“也是临时约的。”他说,“他下午才给我发消息,说晚上有空。我想着反正要加班,就约在公司附近了。”
很合理的解释。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通。
我当时信了。
现在回想起来,漏洞其实很明显——如果他真的和安明远吃饭,为什么不说具体吃了什么?为什么不提聊了什么?为什么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有瞬间的飘忽?
但我当时没问。
结婚七年,我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不要追问。追问会让关系变得紧张,会让对方觉得不被信任,会让那些细小的裂缝扩大成鸿沟。
所以我只是点点头:“挺好的,老同学见面。”
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我冲洗着汤碗,看着泡沫在瓷壁上旋转、消失。窗玻璃映出厨房的灯光,和我的影子。一个模糊的、晃动的影像。
那天晚上陈屿睡得很早。我靠在床头看书,他背对着我,呼吸平稳绵长。台灯的光晕落在他的肩线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看了很久,然后关灯躺下。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远处有夜班车驶过的轰鸣。这些声音平时不会注意,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它们变得格外清晰。
就像那些平时不会注意的细节。
陈屿最近确实瘦了。衬衫的领口松了些,系领带时要多绕半圈。他换了一款须后水,味道更清爽。他加班的天数变多了,但加班补贴没见涨。他手机设置了新密码,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结婚纪念日。
这些碎片单独看都没什么。拼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地铁站里人潮汹涌。
晚高峰的尾巴还没完全过去,站台上挤满了等车的人。我站在屏蔽门前,玻璃映出无数张疲惫的脸。列车进站时带起的风掀起我的衣角,冷。
我挤上车,抓住扶手。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汗水、香水、食物、雨水。有人在我耳边大声讲电话,有人刷短视频外放,有人靠在同伴肩上打盹。
所有这些声音和画面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的脑子里只有那行字。
常用同行人。小安。昨天。晚上九点二十三分。陆家嘴到世纪公园。
11.7公里。三十八分钟。
足够聊很多事。足够发生很多事。
列车在隧道里疾驰,灯光明明灭灭。窗玻璃上,我的脸一闪而过,苍白,僵硬。我移开视线,看向对面车窗上的广告——某楼盘的巨幅海报,“安家上海,从此心安”。
心安。
这个词刺痛了我。
两年前,我的落户积分终于攒够。七年社保,中级职称,公司重点企业加分,再加上一些零碎的项目,总分刚好过线。收到人才中心短信那天,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流,很久没动。
那是我来上海的第十年。
十年里,我搬过六次家。从闵行的群租房,到浦东的老公房,再到现在这套中外环间的小两室。每次搬家都像一场战役,要和房东谈判,要和搬家公司周旋,要整理堆积如山的物品。
每次整理时,我都会想起老家的房子。三层小楼,有个院子,母亲种了桂花和栀子。夏天傍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父亲摇着蒲扇,讲他年轻时的事。
那些画面越来越模糊了。
就像上海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很少能看到星星。
落户名额批下来那天,我请陈屿吃饭。选了家本帮菜馆,点了响油鳝丝、草头圈子、腌笃鲜。他吃得很少,一直低头看手机。
“怎么了?”我问。
“公司的事。”他放下手机,勉强笑了笑,“恭喜你啊,终于落下了。”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我当时以为他是工作压力大,现在想来,或许还有别的。
饭后我们沿着滨江散步。晚风很凉,江对岸的霓虹灯倒映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斑斓的光。陈屿忽然说:“我的积分还差不少。”
“慢慢来。”我说,“你还年轻。”
“三十七了,不年轻了。”他点了根烟——他戒烟三年了,那天又抽了起来,“公司今年效益不好,升职估计没戏。社保基数也就那样,涨不动。”
我没说话。
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很快被风吹散:“有时候觉得,在上海这么多年,像在跑步机上。拼命跑,以为前进了,其实还在原地。”
“大家不都这样吗?”
“不一样。”他摇头,“你有盼头了
。落户了,以后孩子上学、买房,都有优势。我呢?还得熬。”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江风吹乱他的头发,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一刻,他看起来陌生又脆弱。
“陈屿,”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他转过头,看了我很久。然后掐灭烟,握住我的手:“我知道。”
他的手很凉。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第二天,我去人才中心提交了材料,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陈屿。我把我的落户名额转让给了他。
工作人员很惊讶:“确定吗?这个名额很宝贵的。”
“确定。”我说。
表格签得很干脆,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既然是一家人,总得有人先上岸。
陈屿知道后,一整天没说话。
晚上他做了满满一桌菜,都是我爱吃的。吃饭时,他不停给我夹菜,自己却没动几口。最后他放下筷子,说:“我会尽快把积分攒够,然后给你办。”
“不急。”我说。
“急。”他看着我,“我不能让你等太久。”
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到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现在呢?
列车到站了。我随着人潮挤出车厢,走上自动扶梯。头顶的灯光惨白,照得每个人都面无血色。出站时,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些。
我没带伞。
站在地铁口,看着雨幕中匆忙奔跑的行人,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让人想就地坐下,再也不起来。
手机震了一下。
是陈屿的微信:“晚上加班,晚点回。别等我吃饭。”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十秒。然后打字:“好。”
发送。
雨越下越大了。
回到家时,已经八点。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我按亮灯,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铺在地板上。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味,还有昨天没散尽的排骨汤的余味。
我脱掉湿透的外套,挂好。换鞋时,看见鞋柜里陈屿的皮鞋——他今天穿的不是这双。是一双新的棕色牛津鞋,上周末刚买的,他说是为了见客户。
可能是去见安明远了。
也可能是去见别人。
我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很空,除了几盒酸奶、几个鸡蛋,就是那锅排骨汤。我拿出来,放在灶台上。
点火,蓝色的火焰窜起来。
汤在锅里慢慢变热,表面泛起细小的气泡。我靠在料理台边,看着那些气泡升起、破裂、再升起。厨房的灯光很暖,照得瓷砖泛着柔和的米色。
这个厨房是我们一起装修的。
三年前,买下这套房子后,我们花了很多心思设计厨房。陈屿说:“你爱做饭,得有个好厨房。”于是选了最贵的油烟机,装了嵌入式烤箱,台面用的是整块石英石。
装修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吵架。为橱柜的颜色,为瓷砖的款式,为水龙头的品牌。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相视苦笑。
“以后再也不装修了。”陈屿说。
“嗯,再也不了。”我点头。
然后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掌心有薄茧,很温暖。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争吵都值得。
现在呢?
汤滚了。我关火,盛出一碗。乳白色的汤,上面浮着几点油星,几块排骨沉在碗底。我端着碗走到餐厅,在餐桌前坐下。
餐桌也是我们一起挑的。实木,长方形,可以坐六个人。买的时候陈屿说:“以后有孩子了,一家人吃饭刚好。”
“想得真远。”我当时笑他。
“不远。”他认真地说,“三十七了,该要孩子了。”
然后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
结婚第三年,我们开始备孕。去医院做了全套检查,结果是我输卵管不通。医生建议做试管,成功率百分之五十。我们商量后决定试试。
那一年,我打了无数针。肚皮上、手臂上,都是针眼。激素让我的情绪像过山车,时而亢奋,时而抑郁。陈屿一直陪着我,每次去医院都请假,每次打针都握着我的手。
第三次移植失败那天,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哭了很久。陈屿蹲在我面前,用纸巾轻轻擦我的眼泪。
“不做了。”他说,“我们不要孩子了。”
“可是……”
“没有可是。”他握住我的手,“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那一刻,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后来我们不再提孩子的事。生活回到正轨,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大多数上海夫妻一样,忙碌,疲惫,但至少在一起。
至少我以为是在一起。
汤凉了。
我端起碗,一口气喝完。汤很咸,咸得发苦。放下碗时,我看见自己的手在抖,很轻微的颤抖,几乎察觉不到。
我收拾了碗筷,洗干净,擦干,放回碗柜。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然后我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频道。是部家庭剧,夫妻俩正在吵架,声音很大,表情夸张。我看着屏幕,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时钟指向九点。
陈屿还没回来。
我拿起手机,点开打车软件。历史行程里,那条记录还在。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截屏,保存到相册。
接着打开通讯录,找到安明远的号码。尾号7743。我复制了号码,打开微信,搜索。跳出一个账号,头像是一片海,微信名是“远”。
朋友圈是三天可见。什么都没有。
我退出微信,打开支付宝。搜索这个手机号,显示“该用户未注册”。又打开微博,同样搜索,没有结果。
他把自己藏得很好。
或者说,陈屿把他藏得很好。
我放下手机,靠在沙发靠背上。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发出柔和的光,灯罩上有只小飞虫的尸体,已经干瘪了,粘在那里。
看了很久。
然后我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工作邮件堆了十几封,我一封封点开,回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十点,陈屿还没回来。
十点半,我关掉电脑。
十一点,我洗了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时,听见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脚步声停在门口。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又关上。换鞋的声音。脚步声走向卧室,在门口停顿了几秒,然后转向浴室。
水声响起。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几分钟后,陈屿走进卧室。他动作很轻,掀开被子,躺下。床垫微微下沉,带着浴室潮湿的热气,还有沐浴露的香味——是我买的那款,白茶味。
他背对着我,呼吸平稳。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夜色里,他的轮廓模糊不清,像一座沉默的山。
“陈屿。”我开口。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身体僵了一下。
“嗯?”
“安明远住在哪里?”
沉默。
漫长的沉默。窗外的雨声又大了,敲在玻璃上,啪嗒啪嗒。
“世纪公园那边。”他终于说,“公司给租的公寓。”
“哦。”
我又沉默了。他也没有再说话。但我知道他没睡着,他的
呼吸节奏变了,变得浅而急促。
“昨天你们吃饭,聊了什么?”我问。
“就……老同学那些事。”他声音有些干涩,“工作,生活,以前的同学。”
“他结婚了吗?”
“离了。”
“有孩子吗?”
“没有。”
一问一答,像审讯。但我控制不住。那些问题从喉咙里冒出来,一个接一个,冰冷,生硬。
“他为什么来上海?”
“公司调动。”
“会待多久?”
“至少一年吧。”
“你们以后会常见面吗?”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转过身,看着他。黑暗中,只能看见他侧脸的轮廓,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陈屿。”我说,“看着我。”
他慢慢转过身。我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微光,亮得惊人。
“怎么了?”他问,声音很轻。
“没什么。”我说,“睡吧。”
然后我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伸过手,搭在我腰上。手掌温热,隔着睡衣传来他的体温。这个动作他做了七年,每次睡觉都会这样,说这样睡得踏实。
今晚,那只手却像烙铁。
我一动不动。
许久,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手也松了力道。我轻轻挪开身体,那只手滑落下去。
雨还在下。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是周五。
我照常起床,洗漱,做早餐。煎蛋,烤面包,热牛奶。陈屿起床时,我已经把早餐摆上桌。
“早。”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早。”
我们面对面坐下,安静地吃早餐。面包烤得有点焦,边缘发黑。我小口小口地咬着,喝牛奶时,看见杯壁上自己的倒影。
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
“昨晚没睡好?”陈屿问。
“嗯,有点。”我说,“你睡得好吗?”
“还行。”
对话到此为止。像两个陌生人,在酒店餐厅拼桌,客气而疏离。
吃完早餐,陈屿收拾碗筷。我回卧室换衣服,选了件深灰色西装外套,白色内搭,黑色西裤。镜子里的我看起来精神不错,除了眼睛里的血丝。
出门时,陈屿在穿鞋。他今天系了条新领带,深蓝色,带细斜纹。
“新买的?”我问。
“嗯,昨天买的。”他说,没有看我。
我们一起下楼,在小区门口分开。他往左,去地铁站;我往右,去公交站。走了几步,我回头,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挺拔,坚定,义无反顾。
像七年前,他向我求婚时的样子。
那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们刚吃完早餐,他忽然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很简单的铂金戒指。
“林薇,”他说,“我们结婚吧。”
没有单膝跪地,没有浪漫告白,就这一句话。但我点头了,说:“好。”
因为我知道,这个男人不善于表达,但他会用行动证明。他会在我加班时来接我,会在我生病时守着我,会在我父母来上海时忙前忙后。
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至少我这么以为。
公交车来了。我挤上车,抓住扶手。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浑浊。有人在我耳边大声说话,有人刷手机外放,有人吃包子,韭菜味弥漫开来。
所有这些我都感觉不到。
我只感觉到胸口那个地方,空了一块。
到公司时,才八点半。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保洁阿姨在拖地。我坐到工位上,打开电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一下,一下。
我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安明远 上海”。跳出来几条无关的信息。又输入“安明远 深圳”,这次有了结果——某科技公司的华东区总监,照片是张证件照,男人四十岁左右,相貌普通,笑容标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关掉页面。
九点,同事们陆续来了。办公室热闹起来,键盘声、电话声、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小张端着咖啡走过来:“林姐,早啊。脸色不太好,没睡好?”
“有点。”我笑笑。
“我也是,昨晚追剧到两点。”她在我对面坐下,“对了,你听说了吗?公司可能要裁员。”
我抬起头:“真的?”
“小道消息。”她压低声音,“今年效益不好,上面在考虑优化人员结构。咱们部门估计要砍掉两个名额。”
我心里一沉。
这份工作我做了六年。从普通职员到高级经理,一步步爬上来。薪水不错,福利也好,最重要的是稳定。如果被裁,以我三十四岁的年龄,再找同等职位很难。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就这几天传出来的。”小张叹气,“我房贷还有二十年呢,要是被裁,真不知道怎么办。”
她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群蜜蜂在飞。
裁员。离婚。失业。无家可归。
这些词在脑海里盘旋,一个比一个沉重。
“林姐?林姐?”小张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没事。”我回过神,“谢谢告诉我。”
“别太担心,也许只是谣言。”她拍拍我的肩,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很荒谬。昨天我还在为丈夫可能出轨而痛苦,今天就要为可能失业而焦虑。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像打地鼠,永远打不完。
上午开了两个会,我全程心不在焉。领导说了什么,同事汇报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记笔记,点头,偶尔附和。
中午吃饭时,我没什么胃口。食堂的饭菜油腻腻的,看着就反胃。我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
手机震了一下。
是陈屿的微信:“晚上一起吃饭?我订了餐厅。”
我盯着这条消息,很久没动。
然后打字:“好。”
发送。
餐盘里的饭菜已经凉了。我起身倒掉,洗了餐盘,走出食堂。走廊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
我打了个寒颤。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
我处理了几封邮件,写了一份报告,参加了另一个会议。所有动作都像在梦游,身体在动,灵魂却飘在半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四点,我收到陈屿发来的餐厅地址。外滩某家高档西餐厅,人均一千以上。我们很少去这种地方,除非纪念日。
今天不是什么纪念日。
我回复:“知道了。”
然后继续工作。键盘敲击声在办公室里回荡,单调,重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层很低,又要下雨了。
五点半,我收拾东西下班。
走出办公楼时,雨果然开始下了。细雨如丝,落在脸上凉凉的。我没带伞,也不想打车,就沿着人行道慢慢走。
街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方向奔去。情侣撑着一把伞,依偎在一起;母亲牵着孩子,小心避开水洼;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在车流中穿梭。
所有这些画面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走着,一步一步。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走到餐厅时,已经六点半。我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服务生领我进去时,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陈屿已经到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那件我送他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齐。看见我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走过来。
“怎么淋成这样?”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没打车吗?”
“想走走。”我说。
他顿了顿,没再说什么,替我拉开椅子。我坐下,服务生递来热毛巾。我擦了擦脸和手,把毛巾放回托盘。
“喝点什么?”陈屿问,“先点杯热饮暖暖身子。”
“开水就行。”
他点了单,然后我们陷入沉默。窗外的黄浦江在夜色中泛着粼粼波光,游轮缓缓驶过,灯光倒映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色。
很美。
美得不真实。
“林薇。”陈屿开口,声音有些艰涩,“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愧疚,有不安,有挣扎。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
“关于安明远?”我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是。”
“说吧。”
他深吸一口气:“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我问,声音很平静。
他沉默了。
服务生送来开水,放在我面前。杯壁很烫,我握着杯子,感受那股热度从掌心蔓延开来。
“我们确实常见面。”陈屿终于说,“这两个月,差不多每周两三次。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是喝酒,有时候就是在他公寓坐坐。”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顿,“因为累。”
“累?”
“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工作累,生活累,什么都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累。要装成没事的样子,要装作对未来有信心,要装作我们还是七年前那对夫妻。”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但装不下去了。”他说,“每次回家,看见你,我就想起那些没做到的事。答应给你办落户,一直没办成;答应要孩子,现在也不可能了;答应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所以你就去找他?”我问。
“不是找。”他摇头,“是……逃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暂时忘记这些。我们可以聊以前的事,聊大学,聊刚来上海的时候。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但至少还有希望。”
“现在没有希望了?”
他沉默了。
窗外,一艘游轮缓缓驶过,甲板上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林薇,”他说,“我可能……喜欢他。”
这句话说出来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餐厅里的音乐还在流淌,刀叉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窗外的江水还在流动。但所有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像隔着一层厚玻璃。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讽刺的笑。就是嘴角向上扯了扯,一个没有温度的动作。
“哦。”我说。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你不生气?”他问。
“生气有用吗?”我反问,“生气能让时间倒流?能让你不喜欢他?能让我们回到七年前?”
他无言以对。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已经温了,顺着喉咙滑下去,没什么感觉。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半年前。”他说,“他来上海出差,我们见了一面。然后……就慢慢开始了。”
半年前。
正是我给他办完落户的时候。
真是讽刺。
“发展到哪一步了?”我问。
他脸色白了白:“我们……接过吻。就一次。”
“在哪儿?”
“他公寓。”
“什么时候?”
“上周三。”
上周三。我加班到十点的那天。他说他也在加班,让我先睡。原来是在别人公寓接吻。
我又笑了。
这次笑出了声,很轻,但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邻桌的客人看过来,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
“林薇……”陈屿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
“吃饭吧。”我说,“菜要凉了。”
服务生正好上菜。牛排,沙拉,汤,面包。摆盘精致,香气扑鼻。我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动作很稳,手没有抖。
陈屿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他问。
“说什么?”我把一块牛排送进嘴里,慢慢咀嚼,“恭喜你找到真爱?还是祝你幸福?”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放下刀叉,看着他,“告诉我你喜欢别人,然后呢?希望我理解?希望我成全?希望我说‘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他沉默了。
我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吃。牛排煎得刚好,七分熟,肉质鲜嫩。但我尝不出味道,像在嚼蜡。
“林薇,”他终于说,“我没想伤害你。”
“但你已经伤害了。”我说,“从你第一次对他说谎开始,从你第一次瞒着我去见他开始,从你在打车软件里把他设为常用同行人开始。”
他猛地抬起头:“你看了我的打车记录?”
“无意中看到的。”我说,“常用同行人,小安,排在第一位。很显眼。”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所以你今天才……”
“所以才答应来吃饭。”我接话,“我想听听,你会怎么解释。”
“如果我今天不说呢?”
“那我也不会问。”我说,“我会当作不知道,继续过我的日子。直到你决定摊牌的那天。”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恐惧。
“你为什么能这么冷静?”他问。
“因为哭闹没用。”我说,“哭闹改变不了事实,只会让自己更难堪。我不喜欢难堪。”
这句话是真的。
从小到大,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克制。父亲早逝,母亲多病,我必须早早成熟,撑起这个家。哭?哭给谁看?没人会心疼,只会觉得你软弱。
所以我不哭。
再难过也不哭。
陈屿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餐盘,很久没动。牛排已经凉了,油脂凝固在表面,看着有些恶心。
“我们……怎么办?”他终于问。
“你想怎么办?”我把问题抛回去。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实话。我看得出来,他很矛盾,很痛苦。但这痛苦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有义务安抚他。
“陈屿,”我说,“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抬起头。
“第一,我们离婚。房子归我,存款平分。你的落户资格是我让给你的,这个没法收回,但其他都好说。”
他脸色一白。
“第二,”我继续说,“如果你不想离婚,那就和他断干净。从此不再见面,不再联系,当这个人不存在。”
“这……”
“做不到?”我问。
他沉默了。
答案很明显。他做不到。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那就选第一个。周一去民政局,先把协议签了。财产分割的部分,我会找律师……”
“等等。”他打断我,“我没有说要离婚。”
“那你选第二个?”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看着他挣扎的样子,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让人想就地躺下,再也不起来。
“陈屿,”我说,“婚姻不是选择题。你不能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你不能既想要家庭的安稳,又想要激情的刺激。你不能既想要我的包容,又想要他的理解。”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但我需要时间……”
“多久?”我问,“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他不说话。
我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这样吧,”我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如果我还是不知道呢?”
“那我就帮你决定。”我说,“我会向法院起诉离婚,理由是感情破裂。你有出轨证据在我手里,结果你应该清楚。”
他猛地抬起头:“你要起诉我?”
“如果你逼我的话。”我说,“我不喜欢把事情闹大,但不代表我不会。”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惧意。
也许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我不是那个只会默默忍受的妻子。我有我的底线,有我的原则,也有我的武器。
“林薇,”他说,“你变了。”
“是吗?”我笑笑,“也许吧。人总是会变的。”
说完,我起身,拿起包。
“你去哪儿?”他问。
“回家。”我说,“这顿饭我请了,就当……散伙饭。”
然后我转身离开。
走出餐厅时,雨已经停了。夜风很凉,吹在湿透的衣服上,冷到骨子里。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
那个地方还是家吗?
手机震了一下。是陈屿的微信:“对不起。”
我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删除聊天记录,关掉手机。
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我报了个地址。不是家的地址,是公司旁边的一家酒店。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陈屿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车开了。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我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很累。
但还不能休息。
酒店房间很小,但很干净。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浴袍,坐在床边。头发还在滴水,一滴一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暗痕。
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陈屿的。还有几十条微信,从道歉到解释到哀求。
我没看,直接设为免打扰。
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律师朋友的电话。拨通。
“林薇?”对方很快接起,“这么晚,有事?”
“王律师,我想咨询离婚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和陈屿?”
“对。”
“具体什么情况?”
我简单说了。没有情绪,没有渲染,只是陈述事实:丈夫出轨,对象是男性,我有证据,想离婚。
王律师听完,问:“你想怎么分?”
“房子归我,存款平分。他的落户资格是我让的,这个要不回来,但其他财产我要最大份额。”
“理由呢?”
“他出轨,是过错方。”
“证据充分吗?”
“打车记录,聊天记录,他亲口承认的录音。”我说,“够吗?”
“录音合法吗?”
“合法。在公共场所,没有窃听,他自己说的。”
王律师又沉默了几秒:“林薇,你确定要走到这一步?”
“确定。”
“不再考虑考虑?七年婚姻,不容易。”
“就是因为不容易,才不能将就。”我说,“王律师,帮我起草协议吧。周一我要用。”
他叹了口气:“好。明天发你邮箱。”
“谢谢。”
挂断电话,我躺在床上。天花板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干净得有些空洞。我看着那片白色,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母亲。
我接起来:“妈。”
“薇薇啊,睡了吗?”母亲的声音从遥远的家乡传来,带着熟悉的乡音。
“还没。”
“最近怎么样?工作忙吗?”
“还好。”
“陈屿呢?他好吗?”
我顿了顿:“他也好。”
“那就好。”母亲说,“你们俩要互相照顾。在上海不容易,有个伴总比一个人强。”
“嗯。”
“对了,”母亲忽然压低声音,“你王阿姨说,她女儿在上海买了套房,两百平,学区房。你什么时候也能买一套啊?”
“快了。”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笑了,“等你买了房,妈就去上海看你。给你做饭,打扫卫生,让你安心工作。”
“妈……”我鼻子一酸。
“怎么了?”
“没什么。”我吸了吸鼻子,“就是想你了。”
“傻孩子,想我就回来看看。”母亲说,“不过你工作忙,还是妈去看你吧。等你们买了房,妈就去长住,给你们带孩子。”
带孩子。
这个词刺痛了我。
“妈,”我说,“我们可能……不要孩子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许久,母亲才说:“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想要吗?”
“我的身体……”我说不下去。
“身体怎么了?病了?严不严重?”
“不是病。”我说,“就是……怀不上。”
“怀不上就治啊。”母亲急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试管婴儿什么的……”
“试过了。”我说,“三次,都失败了。”
这次沉默更久。
我听见母亲吸鼻子的声音,她在哭。
“妈,你别哭……”
“我怎么能不哭。”母亲声音哽咽,“我女儿命怎么这么苦。小时候没了爹,现在又……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妈……”
“薇薇,”母亲说,“要不你们领养一个?我听说现在领养政策……”
“陈屿不同意。”我说了谎。
其实我们讨论过领养。陈屿当时说:“不是亲生的,总感觉差一点。”我没反驳,因为我也这么觉得。
但现在想来,也许他不同意的原因,不只是血缘。
“那怎么办啊……”母亲叹气,“你们以后老了,谁照顾你们啊?”
“我们有彼此。”我说,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多么讽刺。
母亲又叮嘱了几句,让我注意身体,别太累。我一一应下,然后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眼泪终于流下来。
不是为陈屿,是为母亲。她这辈子吃了太多苦,丈夫早逝,独自把我养大。现在老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我幸福。
可我给不了她幸福。
连假装都给不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浅。
做了很多梦,断断续续的。梦见小时候的家,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扑鼻。梦见父亲还活着,坐在藤椅上看报纸。梦见母亲在厨房做饭,油烟从窗户飘出来。
还梦见陈屿。
梦见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的那间小房子。只有二十平,放张床就满了。但我们很快乐,真的很快乐。周末一起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回来研究怎么做。晚上挤在小小的沙发上,看盗版碟片,看到睡着。
那时候真穷。
但也真幸福。
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帘缝隙透进一点微光,灰蒙蒙的。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很久没动。
然后起床,洗漱,换衣服。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浮肿,像个病人。我用冷水拍了拍脸,涂了点粉底,抹了口红。看起来好多了,至少能见人。
出门时,才六点。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清洁工在扫地。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没有目的地,只是走。
走到一个公园门口,门还没开。我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晨练的老人陆续到来。
他们大多六七十岁,穿着运动服,有的打太极,有的慢跑,有的压腿。动作缓慢,但很有生命力。
我看了很久。
然后拿出手机,打开录音机。昨晚和陈屿的对话,我都录下来了。从他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开始,到“我可能……喜欢他”结束。
每一个字都清晰。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冷静,克制,像在谈一桩生意。而陈屿的声音,慌乱,愧疚,挣扎。
听着听着,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但我没哭出声。只是安静地流泪,眼泪滑过脸颊,滴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一个晨练的老奶奶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姑娘,怎么了?”她问,声音很慈祥。
“没事。”我擦掉眼泪,“沙子进眼睛了。”
老奶奶没再问,只是静静地陪着我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继续去打太极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
如果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会怎么说?
大概会说:“离了吧。妈养你。”
母亲总是这样,话不多,但永远站在我这边。
我收起手机,起身离开。
回到酒店时,已经八点。
手机上有陈屿的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几十条微信。我点开最新的一条:“林薇,我们谈谈。我在家等你。”
我回复:“下午两点,家里见。”
然后关机。
我需要时间整理思绪,也需要时间准备。
去律所见了王律师,拿到了离婚协议草案。条款很清晰,房子归我,存款平分,车辆归他,其他财产按法律规定分割。
“如果他不同意呢?”我问。
“那就上法庭。”王律师说,“你有证据,胜算很大。但过程会比较长,也比较痛苦。”
“我不怕痛苦。”我说,“只怕拖。”
王律师看着我,眼神复杂:“林薇,你真的想好了?七年婚姻,说离就离?”
“不是我想离。”我说,“是他先放弃的。”
他叹了口气,没再劝。
离开律所,我去商场买了套新衣服。深蓝色西装套裙,剪裁得体,面料精良。又去做了头发,把长发剪短,烫了微卷。
镜子里的人焕然一新。
干练,利落,不容侵犯。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七年前,和陈屿去领证的那天。我穿了条白裙子,他穿了白衬衫。拍照时,摄影师说:“笑一笑。”
我们笑了。
照片上的我们,年轻,青涩,眼里有光。
现在呢?
光灭了。
下午两点,我准时到家。
用钥匙开门时,手很稳。推开门,陈屿坐在沙发上,听到声音立刻站起来。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睛里有血丝,胡子也没刮。身上还是昨天那套衣服,皱巴巴的。
“林薇……”他开口,声音沙哑。
“坐。”我说,语气平静。
他坐下,我也坐下。我们隔着一张茶几,像谈判双方。
“你想谈什么?”我问。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
我拿出离婚协议,推到他面前:“先看看这个。”
他拿起来,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白。
“房子归你?”他抬头看我。
“对。”
“那我住哪儿?”
“那是你的问题。”我说,“或者,你可以去找小安,看他愿不愿意收留你。”
他像被扇了一巴掌,脸色煞白。
“林薇,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怎样了?”我问,“按照法律程序分割财产,有错吗?”
“我们……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现在就在谈。”我说,“协议你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他放下协议,双手捂着脸,很久没说话。肩膀在颤抖,像在哭。
但我没有心软。
心软是软弱,而软弱会让人万劫不复。
“陈屿,”我说,“签字吧。签了字,我们都解脱。”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解脱?你觉得离婚是解脱?”
“不然呢?”我反问,“继续这样互相折磨?你每天说谎,我每天猜疑?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试着修复……”
“修复?”我笑了,“怎么修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你保证再也不见他?”
他沉默了。
答案很明显。他做不到。
我点点头:“所以,签字吧。”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怨恨。
“林薇,”他说,“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对吧?”
我愣住了。
“如果你爱我,怎么会这么冷静?”他继续说,“如果你爱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如果你爱我,怎么会连哭都不哭?”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说:“陈屿,爱不是用眼泪衡量的。”
“那用什么?”
“用行动。”我说,“我用行动爱了你七年。给你做饭,给你洗衣,在你生病时照顾你,在你低谷时支持你。甚至把落户名额让给你,让你先在上海站稳脚跟。”
“而你呢?”我反问,“你用行动告诉我,我的爱一文不值。”
他无言以对。
我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小区的中庭,几个孩子在玩耍,笑声清脆。他们的父母坐在长椅上,微笑着看着。
多么和谐的画面。
可惜与我无关。
“陈屿,”我背对着他说,“签字吧。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体面。”
身后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我回头,看见他拿起笔,手在抖。
笔尖悬在签名处,久久没有落下。
“如果我签了,”他问,“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不能。”我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我说,“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这七年有多可笑。”
他手一抖,笔掉在桌上。
“林薇……”
“签吧。”我闭上眼睛,“求你了。”
沉默。
漫长的沉默。
然后我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的,像蚕食桑叶。一下,两下。然后是放下笔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
他已经签完了。名字签得很用力,几乎划破纸张。
“好了。”他说,声音空洞。
我走过去,拿起协议。他的签名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收进文件夹。
“周一去民政局。”我说。
“嗯。”
“你的东西,周末可以来收拾。”
“嗯。”
又是沉默。
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七年婚姻,走到这一步,只剩下冰冷的程序和客套的交代。
“我走了。”他说,起身。
“等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有一丝期待,也许希望我说些什么挽回的话。
但我只是说:“钥匙留下。”
他眼神里的光灭了。
默默掏出钥匙串,取下家门钥匙,放在茶几上。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转身,开门,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瘫坐在沙发上。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天花板,很久没动。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我看着那些灰尘,看了很久。
然后起身,开始收拾他的东西。
衣服,鞋子,书籍,洗漱用品。一件件,一箱箱。他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满了。
收拾到书房时,在抽屉最里面发现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我们的结婚照,蜜月旅行的机票存根,电影票根,餐厅收据。
还有一枚戒指。
不是婚戒,是一枚很简单的银戒指,内侧刻着“LY&CY 2016.5.20”。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恋爱一周年时,他送我的礼物。当时我们都很穷,这枚戒指是他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
他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换钻戒。”
我说:“这个就很好。”
后来他真的买了钻戒,求婚时用的。但这枚银戒指我一直留着,放在首饰盒最底层。
没想到他也留着。
我拿起戒指,握在掌心。金属很凉,硌得手疼。
看了很久。
然后放回盒子,盖上盖子,放进行李箱。
连同我们的过去,一起打包,封存。
周末两天,我都在家打扫卫生。
把陈屿的东西全部清空,把他的痕迹全部抹去。床单被套全部换新,窗帘拆下来洗,地板拖了三遍。
还重新布置了家具。沙发换了位置,餐桌挪到窗边,书架上的书重新排列。
我要让这个家焕然一新,让这里不再有他的气息。
累吗?
累。
但累得踏实。每拖一次地,每擦一遍桌子,都像是在清除一段记忆。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温暖的,冰冷的,统统扫进垃圾桶。
周日晚上,终于全部做完。
我坐在焕然一新的客厅里,点了份外卖。麻辣香锅,加了很多辣椒。吃的时候,辣得眼泪直流。
但很爽。
辣味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神经。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还有感觉,还会痛。
这就够了。
饭后,我泡了杯茶,坐在阳台上。夜色很好,月明星稀。远处的高楼亮着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故事。
有的幸福,有的不幸。
有的刚刚开始,有的即将结束。
而我的故事,正在翻开新的一页。
手机震了一下。是王律师的微信:“协议没问题的话,周一早上九点,民政局见。”
我回复:“好。”
然后关掉手机,继续喝茶。
茶很香,是陈屿去年去杭州出差时买的龙井。他一直舍不得喝,说等有好日子再喝。
现在就是好日子。
我独自一人,安静喝茶的日子。
周一早上,我起得很早。
穿上那套新买的西装套裙,化了精致的妆,喷了香水。镜子里的我神采奕奕,完全不像一个即将离婚的女人。
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干净,整洁,空旷。
像一张白纸,等待重新书写。
很好。
九点整,我到达民政局。陈屿已经到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文件袋。看见我时,他眼神闪了一下。
“早。”我说。
“早。”
我们并肩走进大厅。离婚登记处人不多,只有几对夫妻,有的在吵架,有的在沉默,有的在哭。
我们属于沉默的那一类。
取号,等待,叫号。流程很快,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性,面无表情地问:“自愿离婚?”
“是。”我们同时说。
“财产分割协议带了?”
“带了。”我递上文件。
她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可以。签字吧。”
又是签字。
这次陈屿签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我也一样。两个名字并排在一起,像七年前结婚时那样。
只是意义完全不同了。
工作人员盖章,把离婚证递给我们。红色的小本子,和结婚证很像,只是颜色更深些。
“好了。”她说,“从今天起,你们解除婚姻关系。”
“谢谢。”我说。
陈屿没说话,只是默默收起离婚证。
走出民政局时,阳光很好。我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
“林薇。”陈屿叫住我。
我回头。
“对不起。”他说。
这句话他说了很多遍,但这一次,我听出了一丝真诚。
“嗯。”我点点头,“保重。”
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回头没有意义。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在前方。
我要向前走。
一直走。
离婚后的日子,比想象中平静。
我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家里少了一个人,空间变大了,也变安静了。刚开始不习惯,总觉得少了什么。
但慢慢就习惯了。
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睡觉。习惯周末不用考虑另一个人的安排,习惯下班后不用急着回家做饭。
习惯自由。
也习惯孤独。
小张知道我离婚后,很惊讶:“林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挺好的。”
“真的?”
“真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也有敬佩。但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敬佩。我只需要时间,让伤口慢慢愈合。
工作方面,裁员的消息越来越真。部门开了几次会,领导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要优化人员结构。
我知道,我可能是被优化的对象之一。
三十四岁,女性,离异,无子女。在职场,这些标签都不利。
但我没慌。
开始更新简历,联系猎头,参加行业聚会。还报了个在职MBA,周末上课,充实自己。
忙起来,就没时间想那些糟心事了。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想起陈屿。
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是在一次行业论坛上,他坐在我旁边,记笔记很认真。休息时,他主动问我:“你是做风控的?”
“对。”我说。
“我也是。”他笑了,“同行。”
后来他约我吃饭,看电影,散步。很老套的追求方式,但我喜欢。因为他真诚,不玩花样,有一说一。
我以为这样的男人可靠。
没想到,最不可靠的就是“以为”。
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
“薇薇,这周末我来看你。”
我愣了一下:“妈,你怎么突然……”
“就是想你了。”母亲说,“票都买好了,周六早上到。”
“好,我去接你。”
挂断电话,我有些不安。母亲突然来上海,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果然,周六接到母亲时,她第一句话就是:“陈屿呢?”
“他出差了。”我说了谎。
母亲看着我,眼神锐利:“真的?”
“真的。”
她没再问,但我知道她不信。
回到家,母亲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然后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薇薇,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出事了?”
我沉默。
“陈屿的东西都不见了。”母亲说,“你们分居了?”
“……我们离婚了。”
这句话说出来,反而轻松了。
母亲愣了很久,然后眼泪掉下来:“为什么啊?好好的为什么离婚?”
“他出轨。”我说得言简意赅。
“出轨?”母亲震惊,“跟谁?”
“一个男人。”
母亲更震惊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我给她倒了杯水,在她身边坐下:“妈,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
“好什么好!”母亲擦着眼泪,“你一个人在上海,没房子,没孩子,现在连丈夫都没了。以后怎么办啊?”
“我有房子。”我说,“离婚时分给我了。”
“那工作呢?能稳定吗?”
“尽量稳定。”我说,“如果真失业了,就再找。上海这么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母亲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担忧,还有一丝……骄傲。
“我女儿真坚强。”她摸着我的头发,“比你妈强。”
“妈……”
“没事。”母亲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离了就离了。这种男人,不要也罢。以后妈陪着你,咱们娘俩过。”
我鼻子一酸,抱住母亲。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有家的味道。在这个怀抱里,我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做一个脆弱的孩子。
“妈,对不起。”我说,“让你担心了。”
“傻孩子。”母亲拍着我的背,“只要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母亲做了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我们坐在餐桌前,边吃边聊。
聊老家的变化,聊亲戚的八卦,聊我小时候的糗事。
没聊陈屿,没聊离婚,没聊未来。
就聊这些琐碎的,温暖的,无关紧要的事。
但正是这些琐碎,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母亲在上海住了一周。
这一周,她每天给我做饭,打扫卫生,把我的小窝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拉着我去逛街,买衣服,做头发。
“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她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情就好了。”
我依着她,试了很多衣服,买了几套。镜子里的我气色好了很多,笑容也多了。
母亲临走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茶。
“薇薇,”母亲忽然说,“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母亲说,“来上海买套小房子,跟你住近一点。”
我愣住了:“妈,你不用……”
“我不是为了你。”母亲打断我,“我是为了我自己。老了,一个人在家乡没意思。来上海,离你近,也有个照应。”
“可是……”
“别可是了。”母亲握着我的手,“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幸福。现在你一个人,妈不放心。让妈来陪你,好吗?”
我看着母亲,她眼里有期待,也有忐忑。
她怕我拒绝。
我怎么会拒绝?
“好。”我说,“我们一起看房子。”
母亲笑了,笑得很开心。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我有母亲,有家人,有退路。
上海再大,再冷漠,也有一个角落属于我。
这就够了。
母亲回去后,我开始认真看房。
预算有限,只能看中外环的老公房。看了十几套,都不满意。不是太旧,就是太远,或者太贵。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中介推荐了一套房子。
在浦东,离地铁站步行十分钟,六楼,顶楼,带个小阁楼。房龄二十年,但保养得不错。最重要的是,价格在预算内。
我去看了。
打开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就是这里了。
阳光从南面的窗户照进来,洒满整个客厅。虽然家具老旧,但空间通透,视野开阔。阁楼虽然矮,但可以改造成书房。
“就这套。”我对中介说。
签合同,付定金,办贷款。流程很快,一个月后,我就拿到了钥匙。
搬家那天,我请了搬家公司。东西不多,一辆小货车就装完了。新家还没装修,但我不急。
慢慢来。
我有的是时间。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点了外卖,开了瓶红酒。
庆祝。
庆祝新生。
手机震了一下。是陈屿的微信:“听说你买房了?恭喜。”
我回复:“谢谢。”
然后删除联系人。
从今天起,他是真正的过去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新家慢慢有了模样。我请了装修队,简单翻新了一下。墙壁刷成米白色,地板换了复合木,厨房和卫生间重新做了防水。
阁楼改成了书房,靠窗做了个榻榻米,可以躺着看书。
母亲来看过,很满意:“这才像个家。”
“以后你就住这间。”我指着次卧,“窗户朝南,阳光好。”
“好,好。”母亲笑得很开心。
工作方面,裁员名单终于下来了。我们部门裁了两个人,没有我。领导找我谈话,说公司很看重我的能力,希望我继续努力。
我点点头:“谢谢领导。”
心里却明白,不是公司看重我,是我还有利用价值。
但没关系。职场就是这样,价值交换,各取所需。
我继续工作,继续学习,继续生活。
周末去上MBA课,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有男有女,有单身有已婚,但都很上进,很有活力。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朝气。
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过。
原来我可以这样活。
半年后。
我的落户积分终于攒够了。
这次是为自己攒的。七年社保,中级职称,公司重点企业加分,再加上MBA的学历加分,总分刚好过线。
去人才中心提交材料时,工作人员还是那个大姐。她认出了我:“又是你?”
“对,又是我。”我笑笑。
“这次为自己?”
“对,为自己。”
她接过材料,仔细看了看:“条件够了。恭喜。”
“谢谢。”
走出人才中心时,阳光很好。我站在台阶上,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忽然想起两年前,我为陈屿办落户的那天。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流程。
不同的是心情。
那时我以为,付出会有回报,牺牲会有意义。
现在我知道,付出只是付出,牺牲只是牺牲。它们不一定有回报,也不一定有意义。
但还是要付出,还是要牺牲。
因为这就是生活。
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的微信:“薇薇,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我回复:“糖醋排骨。”
然后收起手机,走进阳光里。
脚步轻快,心情平静。
我知道,前路还长,还有无数挑战在等着我。
但我不怕。
因为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活。
又过了三个月。
一个普通的周二晚上,我加班到九点。走出办公楼时,下雨了。
我没带伞,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手机震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喂?”
“林薇?”是个男声,有点耳熟。
“我是。你是?”
“我是安明远。”
我愣住了。
雨声忽然变得清晰,每一滴都像敲在心上。
“有事吗?”我问,声音很平静。
“我……我想跟你道个歉。”他说,“为了我和陈屿的事。”
“没必要。”我说,“都过去了。”
“但我一直很愧疚。”他声音很低,“我知道我伤害了你,虽然那不是我的本意。”
“本意不重要。”我说,“结果才重要。”
他沉默了。
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街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
“陈屿他……不太好。”安明远忽然说。
“哦。”
“我们分开了。”他说,“三个月前。他说他受不了了,受不了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也受不了对我的感情。”
我没说话。
“他现在一个人住,工作也不顺利。”安明远继续说,“上个月还被裁员了,现在在找工作。”
“所以呢?”我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同情他?还是想让我帮他?”
“都不是。”他苦笑,“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毕竟你们夫妻一场。”
“前夫。”我纠正他。
“……对,前夫。”
又是沉默。
雨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我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凉凉的。
“安明远,”我说,“谢谢你的电话。但以后不要再打了。”
“林薇……”
“我们都该向前看了。”我说,“陈屿是,你是,我也是。”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雨终于停了。我走出屋檐,深吸一口气。雨后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又拉长。像人生的起伏,有高有低,有长有短。
但终究在向前走。
这就够了。
走到小区门口时,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母亲的微信:“薇薇,下雨了,带伞了吗?”
我回复:“带了。”
然后抬头,看着家的方向。
六楼的那个窗户亮着灯,暖黄色的光,在夜色中格外温暖。
我知道,母亲在等我。
我也知道,那里是我的家。
真正的家。
我加快脚步,走进楼道。
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一声,一声,坚定而有力。
像心跳。
像新生。
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