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了。
一条微信弹出来。
“沈静姐,明天下午两点,老地方见,我把材料带给你。”
发信人:苏晓安。
备注名刺眼地挂着“小安”两个字。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足足十秒。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没点开。锁屏。把手机反扣在餐桌上。
陶瓷碗底碰着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咔”。
林远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汤勺。“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惯常的、那种被生活磨钝了的温和。
“没什么。”我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芦笋有点老,纤维粗糙,嚼在嘴里像干草。“汤好了吗?”
“马上。”他又缩回厨房。抽油烟机的声音嗡嗡响着,盖过了其他一切。包括我心里那点细微的、裂冰似的声响。
两天前,也是这张餐桌。
我递过去一叠表格。“你的积分材料,我重新整理了一份。学历证明、社保记录、个税单……都在这儿。下周去人才中心提交,初审应该没问题。”
林远接过去,没立刻看。他低头搅着碗里的西红柿鸡蛋面,汤汁溅出来一点,落在表格干净的边缘,晕开一小块油渍。“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这次,”我顿了顿,声音放平,“材料齐全,流程我熟。半年,最多半年,落户应该能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像隔着毛玻璃。“辛苦你了。”他说,语气是诚恳的,但那份诚恳底下,压着别的东西。疲惫,或者别的。结婚七年,有些东西不用明说,空气里都能闻出来。
“不辛苦。”我垂下眼,也搅着自己那碗面,“当初说好的。”
当初。半年前。
我的落户积分够了。一百二十分,卡着线过的。熬了五年,加班、考证、熬年限,一分一分攒起来,像攒硬币。攒够了,可以换一张上海户口,一个扎根的凭证,一个未来孩子(如果我们能有孩子)上学不用愁的门票。
然后,我把名额给了苏晓安。
林远没反对。至少,当面没反对。他只是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变成漆黑。最后他说:“你决定就好。”
苏晓安是我发小。一个弄堂里光屁股长大的交情。他爸妈早逝,跟我家对门,我妈几乎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大。后来我考来上海,他复读一年也跟着来了。在这个城市,我们是彼此最初的锚。
他公司有政策,拿到户口能申请一笔安家补贴,不多,二十万。但对他当时——父亲肺癌刚走,欠了一屁股债,母亲身体垮了,老家房子卖了还债后所剩无几——那二十万是救命钱,是能把腰杆稍微挺直一点的底气。
我记得把材料袋递给苏晓安时,他的手在抖。不是装的。他眼眶红得厉害,嘴唇翕动半天,才憋出一句:“静姐,我这辈子……”
“别废话。”我打断他,把袋子塞他怀里,“赶紧去办。记住,落了户,好好干,把债还清,把日子过起来。别对不起这张纸。”
他重重点头,眼泪到底没忍住。
那天晚上回家,林远做了红烧肉。肥瘦相间,油亮诱人。他闷头吃,我也闷头吃。谁都没提落户的事。但我知道,那块肉哽在我们之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后来,他提过一次。很偶然地,在超市买菜时,他看着价签忽然说:“要是早点落户,公积金贷款额度能高点。换房子的首付,压力也能小点。”
我没接话。拿起一盒鸡蛋,看了看生产日期。
有些选择,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没用。解释也苍白。
我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半年。再等半年。等我帮他(林远)把积分凑够,落户办下来。一切会回到正轨。
现在,半年到了。
微信又震动了一下。
我放下筷子,再次拿起手机。还是苏晓安。
“静姐,看到回我一下哈,确认时间。”
我打字:“看到。两点,没问题。”
发送。
然后,手指滑动,点开了另一个APP。地图。常用地址。历史导航记录。
一条记录,安静地躺在那里。
目的地:虹桥天地。
出发地:公司。
同行人:苏晓安。
时间:上周四,晚上七点零三分。
不是第一次了。上上周二,目的地静安寺某餐厅。再往前,徐家汇商圈。频率不高,但稳定。每月两三次。时间通常是晚上,七点以后。
我放下手机。
汤端上来了。山药排骨汤,奶白色,冒着热气。林远给我盛了一碗,放在面前。“趁热喝。”他说。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汤很鲜,山药糯,排骨炖得脱骨。是他拿手的味道。
“好喝吗?”他问,眼神带着点期待。
“嗯。”我点头,“好喝。”
他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那是岁月,也是负担。我们都在承担。
我慢慢喝着汤,胃里暖起来,心里某个地方却更冷了。像冬天把暖宝宝贴在皮肤上,贴着的那一小块是热的,其他地方却冻得更清醒。
我需要证据。更多的证据。
不是猜疑。不是捕风捉影。
是确凿的,能摆在台面上,像法律条文一样清晰无误的东西。
第二天是周六。
林远加班。他所在的建筑设计院最近接了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早上出门时,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晚上尽量早点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随便。”我说,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衬衫领子,“别太累。”
门关上。脚步声在楼道里远去。
我回到书房,打开电脑。登录他的12306账号。密码没换,还是我们结婚纪念日。车票记录。最近半年,频繁往返上海和杭州。杭州有个分公司,他在那边有项目,常去出差。
但频率有点高。几乎每周一次。有时甚至周中去,周末才回。
我打开手机银行APP(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密码,这是结婚之初的约定,为了“财务透明”)。查看他的消费记录。杭州的酒店发票,餐饮发票。金额正常,符合出差标准。
似乎没什么问题。
除了那过于频繁的“常用同行人”记录。
还有一个细节。最近两个月,他给苏晓安的微信转账,有三笔。金额不大,一千,两千,三千。备注分别是“材料费”、“帮忙垫付”、“谢了兄弟”。
苏晓安要结婚了吗?没听说。
买房?落户才半年,社保年限不够。
借钱?他债还清了吗?为什么不同我这个“静姐”开口,而找林远?
疑点像细小的沙粒,开始堆积。
下午一点半。我换好衣服,出门。
地铁二号线,通往虹桥的方向。车厢里人不多,我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城市楼影,忽明忽暗。像我的心事。
老地方,是虹桥天地的一家咖啡馆。安静,座位之间有隔断。适合谈点不想被人听见的事。
我到的时候,苏晓安已经在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朝我挥手。笑容干净,带着点大男孩的腼腆。他长得清秀,皮肤白,眼神亮,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类型。小时候弄堂里的阿姨奶奶们,没少夸他“俊”。
“静姐!”他起身,帮我拉开椅子。
“等久了?”我坐下,把包放在旁边。
“没有,我也刚到。”他挠挠头,把桌上一个文件袋推过来,“喏,你要的材料。购房合同复印件、完税证明、社保清单……都在这儿了。你看看。”
我打开文件袋,粗略翻了翻。材料齐全,日期新鲜。他确实在办买房的事,首付不低。
“房子不错啊。”我说,语气平常,“地段也好。准备当婚房?”
苏晓安脸微微红了一下。“还没……没谱的事呢。就是先买着,保值。”
“挺好。”我把材料收好,放进自己包里。“钱够吗?首付。”
“够的。”他点头,“落户那笔安家补贴,加上这几年攒的,家里……家里也凑了点。”
“债都还清了?”
“清了。”他松了口气似的,“上个月最后一笔。静姐,真的……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
“打住。”我抬手制止他,“过去的事,不提了。”
服务员送来咖啡。美式给我,拿铁给他。他习惯加很多糖和奶。
我们沉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窗外人来人往,阳光很好。
“晓安。”我放下杯子,看着他。
“嗯?”他抬眼,眼神澄澈。
“最近,和林远走得挺近?”我问,声音不高,像随口闲聊。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
“啊……是,林远哥帮了我不少忙。”他语气尽量自然,“买房有些手续我不懂,他熟。有时候……也一起吃个饭。”
“上周四晚上,在虹桥天地?”我继续问,眼神没从他脸上移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对……那天,正好在附近办事,就……一起吃了简餐。”
“聊什么呢?”
“就……随便聊聊。工作,房子……没什么特别的。”他笑了笑,但那笑容有点僵,“静姐,你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也笑了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但提神。“就是觉得,你们关系变好了,挺好。林远他……朋友不多。”
苏晓安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泡沫。“林远哥他……人很好。很稳重,让人有安全感。”
安全感。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落在我耳朵里,却像颗小石子,咚一声,沉入心底。
“是啊。”我说,“他是很好。”
接下来的对话,变得有些乏味。我们聊了聊老家的近况,聊了彼此的工作。气氛看似融洽,但底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能感觉到苏晓安的紧张。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话的紧张。
他在隐瞒什么。
或者说,他们在隐瞒什么。
离开咖啡馆时,苏晓安坚持要送我。我拒绝了。
“我自己坐地铁回去。你忙你的。”
“静姐……”他欲言又止。
“还有事?”
他张了张嘴,最终摇摇头。“没事。路上小心。”
我转身走进地铁站。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离开的方向。
地铁站里,灯光惨白。人群像潮水,来了又去。我站在站台边缘,看着轨道深处黑洞洞的隧道。心里一片冰凉。
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光靠导航记录和转账,不够。
我需要知道,他们在一起时,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需要听见。
周一晚上,林远又说要加班。
“项目赶节点,得盯现场。可能晚点回来,你不用等我。”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着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好。”我说,“注意安全。”
挂掉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窗外是城市的灯火,璀璨,但遥远。
我拿起手机,打开那个藏在文件夹深处的APP。一个定位软件。很久以前装的,出于某种模糊的安全考虑,我们彼此手机里都有。从未用过。
我输入林远的手机号。密码是我们另一个纪念日。
地图加载出来。一个蓝色的小点,在屏幕上闪烁。
位置:徐汇区,某条路。
不是他公司,也不是杭州。
我放大地图。那是一条不太热闹的小街,两边多是些特色小店、咖啡馆、小酒馆。
蓝色小点停在其中一家店门前。店名很文艺。
我关掉APP。起身,换衣服。黑色外套,深色裤子,头发扎成低马尾。镜子里的女人,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出门。打车。
报出那个地址时,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没多问。
车子汇入车流。夜晚的上海,流光溢彩,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梦境。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霓虹。心里空荡荡的,又塞满了东西。
二十分钟后,车子在街角停下。
“前面不好掉头,就这儿下吧。”司机说。
“好。”
我付钱下车。夜风微凉,带着点潮湿的气息。可能快下雨了。
我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脚步很轻。心跳,却很重。
那家店就在前面不远。暖黄色的灯光从落地窗透出来,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是一家小酒馆,兼营简餐。
我在马路对面停下,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店内的情形。
靠窗的位置。
林远。苏晓安。
他们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两个杯子,一些小吃。
林远在说话,表情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那是我在家里很少见到的神情。松弛的,没有负担的。
苏晓安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他的眼神,亮亮的,一直落在林远脸上。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距离不远不近。
没有亲密的动作。没有逾矩的接触。
就像……两个普通朋友,下班后约着喝一杯,聊聊天。
但空气里流淌的那种氛围,骗不了人。那是一种微妙的、磁场的契合。是分享秘密时的会心,是卸下防备后的舒展。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默片。
心脏的位置,最初是尖锐的刺痛,然后那痛感慢慢扩散,变得钝重,麻木。最后,只剩下冷。透彻骨髓的冷。
雨,终于落下来了。细密的,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
我没有动。
直到他们起身,结账,走出店门。
林远撑开一把伞,很自然地,往苏晓安那边倾斜了一些。苏晓安似乎想推拒,林远说了句什么,他就不再坚持,靠了过去。
两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走在雨中。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长,渐渐模糊。
我转身,走进相反方向的雨夜里。
衣服湿了,贴在身上,很冷。但我感觉不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冷静,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结束了。
某种东西,在我把落户名额给苏晓安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出现了裂痕。而我,用了半年时间,眼睁睁看着它扩大,直到今夜,彻底崩断。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清醒。
我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换上干净的睡衣。
然后,我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
开始打字。
标题:《婚后财产及权利义务补充协议》。
第一条:双方确认,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应互相忠实,互相尊重。
第二条:任何一方不得与婚外异性(或同性)发生不正当交往,包括但不限于:频繁私下约会、持续情感交流、身体接触逾越普通朋友界限、经济往来异常等。具体界定标准,以另一方合理感受及可证实之客观行为为准。
第三条:若一方违反上述忠诚义务,视为重大过错。过错方应承担以下责任:
1. 无条件同意离婚,并在财产分割中作出重大让步。具体为:夫妻共同财产(包括但不限于房产、存款、投资等)按三七比例分割,无过错方得七成,过错方得三成。若涉及房产,无过错方有优先选择权。
2. 过错方需向无过错方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人民币五十万元整。
第四条:本协议自双方签字之日起生效,与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一直有效。
第五条:本协议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我检查了一遍措辞。严谨,冰冷,没有感情色彩。像一份真正的合同。
打印出来。两张纸。
拿起笔,在“甲方”后面,签上我的名字:沈静。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然后,我把协议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用他的咖啡杯压住一角。
做完这一切,我关掉书房的灯,回到卧室。
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很累。但睡不着。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很轻,他大概以为我睡了。
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进来。接着是去浴室洗漱的水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推开卧室门,借着客厅漏进来的光,摸到床边。
他身上有酒气,很淡。还有雨水的潮湿味,和一丝……陌生的、清冽的香水味。不是他常用的那款。
他在我身边躺下,动作很小心,怕吵醒我。
我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他静默了片刻,然后,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腰上。带着试探,和一点点疲惫的依恋。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的手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
黑暗中,我们各自躺着,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听着彼此的呼吸,清晰,又遥远。
那一夜,雨声未停。
第二天早上。
我起得很早,做了简单的早餐:白粥,煎蛋,酱菜。
林远起来时,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昨晚吵到你了?”他问,声音有点沙哑。
“没有。”我把粥盛好,放在他面前,“吃吧。”
餐桌上的气氛,比粥还稀薄。
他默默吃着。我默默吃着。
“昨晚……”他忽然开口。
“协议在书房桌上。”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有惊愕,有不解,还有一丝慌乱。“什么协议?”
“你看完就知道了。”我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今天请假,不去公司了。你慢慢吃。”
我起身,离开餐厅。走到书房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他。
他还坐在那里,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塑。脸色有些发白。
“对了,”我说,“晚上,叫上苏晓安。一起吃饭。我订了地方。六点半,地址发你微信。”
说完,我走进书房,关上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手心里,全是冷汗。
但心脏,跳得很稳。
战争开始了。而我,选择用规则和冷静,作为我的武器。
一整天,我待在书房里。没工作。只是坐着,看着窗外的雨。雨时大时小,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
手机安静得可怕。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林远没有问我协议的事。苏晓安也没有联系我。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下午四点,我开始准备出门。化了个淡妆,选了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连衣裙,外面套一件米白色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锐利,唇色很淡。看不出情绪。
我要见的,是我的丈夫,和我曾经视作亲弟弟的男人。
战场,是一家私密性很好的本帮菜馆,包厢我提前订好了。
六点二十五分,我到达包厢。
六点三十分,林远推门进来。他换了衣服,西装衬衫,像是刚从公司过来。脸色依旧不好,眼神躲闪。
六点三十五分,苏晓安到了。
他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看到包厢里的我和林远,他愣了一下,随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静姐,林远哥。”
“坐。”我指了指空着的位置。
服务员进来,递上菜单。我接过,熟练地点了几个招牌菜:“水晶虾仁,红烧肉,响油鳝糊,腌笃鲜,清炒豆苗。再加一个荠菜豆腐羹。”
“好的,请稍等。”服务员退下,关上包厢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空气凝滞,能听到空调细微的送风声。
我拿起茶壶,给三个杯子斟上热茶。动作不疾不徐。
“先喝茶。”我说。
林远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手有点抖,茶水溅出来几滴。
苏晓安双手捧着杯子,低着头,盯着杯子里浮沉的茶叶。
“昨晚的雨,挺大。”我像是闲聊般开口。
没人接话。
“我出门了。”我继续说,目光转向林远,“去了徐汇,那条小街。‘时光里’小酒馆,对吧?菜色怎么样?我看你们吃得挺开心。”
林远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洒了一片。他慌忙去擦,手忙脚乱。
苏晓安猛地抬头,脸色煞白。“静姐,你……”
“我看到了。”我截断他的话,声音依旧平稳,“看到你们一起吃饭,聊天,共撑一把伞。气氛很好。”
我顿了顿,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缓缓扫过。
“所以,今天这顿饭,我们需要谈谈。开诚布公地谈。”
林远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颓然。“沈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我微微歪头,看着他,“你觉得,我想的是哪样?肉体出轨?还是精神越轨?”
“我们只是朋友!”苏晓安急急地说,声音带着颤音,“静姐,你真的误会了!我和林远哥,就是……就是聊得来,有时候一起吃个饭,仅此而已!我们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我重复了一遍,笑了笑。那笑容大概没什么温度。“晓安,你今年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六岁。成年人之间,什么叫‘什么都没做’?频繁的私下约会,持续的情感倾诉,超过普通朋友界限的关心和依赖……这些,不算‘做’了什么吗?”
苏晓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沈静,”林远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稳定下来,“我知道,最近我忽略了你。工作压力大,家里……家里气氛也闷。我和晓安聊天,只是……只是觉得放松。他很单纯,没什么心机,和他在一起,不用想那些烦心事。仅此而已。”
“哦,放松。”我点点头,“所以,我是那个让你‘烦心’的事?这个家,是让你觉得‘闷’的地方?苏晓安,才是你的透气口,你的……舒适区?”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远提高声音,带着恼羞成怒,“你别曲解我的话!”
“曲解?”我拿起桌上的手机,解锁,点开屏幕,把它推到桌子中央。上面是导航记录的截图,转账记录的截图,还有昨晚我拍下的、他们并肩走在雨中的模糊照片(虽然模糊,但足以辨认)。
“这些,是我曲解出来的?”
林远和苏晓安看着手机屏幕,脸色越来越白。
“导航记录,可以解释为顺路。转账,可以解释为帮忙。雨中同行,可以解释为巧合。”我一字一句地说,语速很慢,“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放在婚姻这个背景下,放在‘忠诚’这个前提下,你们告诉我,我应该怎么理解?”
“静姐……”苏晓安的声音带了哭腔,“对不起……我真的没想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林远哥人很好,他理解我,关心我……我在这城市没什么亲人,我……”
“所以,你就把我的丈夫,当成你的情感寄托?”我的声音陡然转冷,“苏晓安,我拿你当亲人,当弟弟。我把落户名额给你,是希望你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好好生活。不是让你来挖我墙角的!”
“我没有!”苏晓安眼泪掉了下来,“我真的没有!林远哥,你说话呀!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林远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揪着。他看起来很痛苦。“是……我们是清白的。没有上床,没有接吻,没有说过任何逾矩的话……但是……”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但是,沈静,我承认……我心里是动摇了。”
这句话说出来,包厢里死一般寂静。
苏晓安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很疼。但不及心里万分之一。
“接着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很平稳。
林远像是豁出去了,语速变快:“这半年,家里气氛什么样,你清楚。你帮我办积分,忙前忙后,我很感激。但我们也越来越没话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下周要去人才中心’。我们像合租的室友,像项目合伙人,就是不像夫妻!”
“你冷静,理智,永远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家里什么事都被你安排得井井有条。我有时候觉得……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我的意见不重要,我的感受……你好像也不那么在意。”
“和晓安在一起不一样。他需要我的建议,他会因为我一句话开心或者难过。他让我觉得……自己被需要。不只是作为一个赚钱养家的工具,一个将来落户的附属品。”
他看向苏晓安,眼神复杂。“晓安,就像……就像一束光。照进我那种沉闷的、按部就班的生活里。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有温度。”
苏晓安听着,眼泪流得更凶。是感动?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原来,在我努力为我们的未来筹划、攒积分、跑手续的时候,我的丈夫,正在别人身上寻找“温度”和“被需要的感觉”。
多么讽刺。
“所以,”等他终于说完,我开口,声音干涩,“你承认,你对苏晓安,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感情。即使没有肉体关系,精神上,你已经出轨了。对吗?”
林远沉默了很久,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好。”我点点头,拿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手很稳,一滴都没洒。“承认就好。”
我看向苏晓安:“你呢?晓安。你对林远,是什么感情?”
苏晓安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和林远哥在一起很开心,很安心……他像哥哥,也像……像可以依靠的人。我没想过要怎么样……静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该什么?”我问,“不该依赖他?不该在他身上寻找安全感?还是不该,明知道他有家庭,还放任这种感情发展?”
苏晓安哑口无言。
“苏晓安,”我叫他的全名,语气严厉,“我告诉你。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林远有他的问题,你也有你的责任。你享受着他的关心和照顾,沉浸在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里,难道就无辜吗?”
“我把他当亲弟弟,他却和我丈夫有了‘特别的感情’。这比陌生人插足,更让我恶心。”
苏晓安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我转回头,看向林远。
“协议,你看过了吗?”
林远喉结滚动,艰难地说:“看过了。”
“有什么意见?”
“沈静……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他声音嘶哑,“我们……我们可以谈谈。我改,我保证以后不再和晓安私下联系。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谈谈?”我笑了,这次是真的觉得可笑,“林远,我们刚才不就是在谈吗?谈出了什么?谈出了你对婚姻的不满,谈出了你对别人的心动。然后呢?你一句‘我改’,就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信任就像镜子,碎了就是碎了。粘回去,裂痕还在。”
“这份协议,”我指了指放在包里的文件袋(我带出来了),“就是那把尺子。衡量忠诚,也衡量代价。签了它,我们之间还有一条底线,一个规则可以遵循。不签……”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
“不签,我现在就去起诉离婚。以你精神出轨、与他人存在不正当关系为由。这些证据,”我指了指手机,“虽然不足以让法官认定重婚或同居,但证明你们关系暧昧,影响夫妻感情,足够了。财产分割上,你照样占不到便宜。而且,事情会闹得很难看。你的公司,你的同事,你的家人……都会知道。”
“林远,你要脸。我也要。”
“所以,签还是不签。选一个。”
包厢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菜,早就上齐了。摆满了一桌子。水晶虾仁晶莹剔透,红烧肉油亮诱人,腌笃鲜冒着腾腾热气。
但没人动筷子。
它们渐渐凉掉,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油花。
像我们之间死去的温度。
良久。
林远伸出手,声音疲惫至极:“协议,给我。”
我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两张纸,递给他。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笔。是那支万宝龙,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笔尖悬在“乙方”签名处,微微颤抖。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哀求,有痛楚,有最后一丝挣扎。
我迎着他的目光,面无表情。
终于,笔尖落下。
林远。
两个字,写得有些歪斜,但清晰可辨。
他签完了,把笔和协议推过来。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拿起协议,检查了一下签名。然后,从自己包里拿出印泥。
“按手印。”
他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拇指沾上红色印泥,重重按在名字旁边。
我也拿出笔,在“甲方”后面,补上日期。然后,按下自己的手印。
鲜红的指印,并列在一起。
像某种残忍的契约仪式。
我把其中一份协议递给他。“你的。收好。”
他接过去,看也没看,胡乱塞进西装口袋。
我把自己那份仔细折好,放回文件袋。
“好了。”我说,语气轻松了些,仿佛完成了一桩重要工作,“事情解决了。吃饭吧。”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冷了,肥腻,有点腥。
但我慢慢咀嚼,咽了下去。
林远和苏晓安都没动。
“吃啊。”我说,“点了这么多,别浪费。”
苏晓安终于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夹了几次才夹起一根豆苗,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
林远也动了筷子,但吃得很慢,像在吞咽沙砾。
这顿饭,吃得无比漫长,又无比安静。
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响。
终于,我放下了筷子。
“我吃好了。”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你们慢慢吃。账我结过了。”
我起身,拿起包和文件袋。
走到包厢门口,我停住,回头。
看着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结婚七年的丈夫,一个是我从小护到大的弟弟。
他们坐在那里,一个颓然,一个狼狈。像打了败仗的士兵。
“林远,”我说,“积分的事,我会继续帮你办。这是之前答应你的。办完为止。”
“至于以后……”
我顿了顿。
“我们之间,就像这份协议。按条款办事。忠诚是义务,不是恩赐。家,是共同维护的项目,不是谁的避风港或负担。”
“好自为之。”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走廊很长,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光洁的地砖上。我的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心口那块冰,好像融化了一点。不是因为温暖,而是因为……终于把腐烂的东西,挖
了出来。
疼,但畅快。
走出餐厅,夜风扑面而来。
雨停了。空气清新冷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抬头看向夜空。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
很亮。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晓安发来的微信。
很长一段。
“静姐,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放任自己的感情,不该模糊界限。我明天就申请调去杭州分公司。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那张户口……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祝你……和林远哥幸福。”
我看完,没有回复。
直接删除了对话框。
然后,把他的微信备注,从“小安”,改回了“苏晓安”。
做完这些,我拦了辆出租车。
“回家。”我对司机说。
车子驶入夜色。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这个城市很大,也很小。
大到可以容纳无数人的悲欢离合。
小到一次背叛,就足以让一个家,天翻地覆。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以新的规则,新的方式。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
规律,刻板,缺乏温度。
我和林远,成了“协议夫妻”。
我们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虽然中间隔得很开)。一起吃早餐(沉默居多),偶尔一起吃晚餐(如果他不加班)。交流仅限于必要事项:
“燃气费交了。”
“物业通知下周检修。”
“你爸生日礼物寄过去了。”
“积分材料需要你公司开个证明。”
像合租伙伴,像同事。
没有争吵,没有冷战。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言的疏离。
他不再加班到深夜。至少,定位软件显示,他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偶尔有应酬,会提前发微信报备,写明地点、人物、大概结束时间。
像在履行协议条款。
我也没再查过他。没必要了。协议签下的那一刻,查与不查,意义不大。违约的代价白纸黑字,他若再犯,我只需执行。
家里变得异常整洁。我们都下意识地维护着表面的平静,生怕碰碎什么。
只是,再也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睡前随意的闲聊。
卧室的灯,总是我先关。他会在黑暗中躺很久,呼吸声很轻。有时我能感觉到他翻身,面对我的方向。但他从不伸手。
我背对着他,睁着眼,看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微光。
同床异梦。
这个词,以前只在书里见过。如今,成了我的生活写照。
周末,他会主动承担更多家务。拖地,擦灰,甚至学着做饭。做的菜味道一般,但能看出用心。
有一次,他炖了锅鸡汤。端上桌时,小心翼翼地说:“尝尝看,按你以前教的方法。”
我喝了一口。盐放多了,有点咸。
“还行。”我说。
他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低头喝自己那碗。
那一刻,我心里有点酸涩。
我们都在努力。以一种笨拙的、近乎赎罪的方式,修补着什么。
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像那锅太咸的汤,再怎么加水稀释,也不是原来的味道。
积分办理,按部就班地进行。
我跑人才中心,准备补充材料,跟进流程。像完成一个项目,专业,高效。
林远很配合。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他从不推脱。需要签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
我们之间,似乎只剩下这件事,还能心平气和地沟通。
有一次,从人才中心出来,天色已晚。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深秋的风,带着寒意。
“谢谢。”他忽然说。
“不用。”我说,“答应的事,我会做到。”
“不是指这个。”他停下脚步,看着我。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是说……谢谢你,还愿意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沉默了一下。
“不是机会。”我说,“是规则。我们都同意了规则。”
他眼神黯了黯。“我知道。”
走了一段,他又说:“晓安……去杭州了。”
“嗯。”
“我们……没再联系。”他补充道,像是在保证。
“这是你的事。”我说,“协议只约束行为,不约束思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们继续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时间进入十二月。
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
积分初审通过了。进入公示期。如果没有问题,再过一个月,林远的落户手续就能办完。
家里,依然维持着那种脆弱的平衡。
直到那个周末。
婆婆突然来了电话,说下周要来上海看病,顺便住几天。
“小远说你们最近都忙,我本来不想打扰。但老家医院查不出毛病,心里不踏实。就来看看,顺便看看你们。”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蔼。
我接的电话。“妈,您来就是了。什么时候到?我去接您。”
“不用不用,小远说他来接。你们工作忙,别耽误正事。我就住几天,检查完就回去。”
挂了电话,我和林远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
婆婆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在她眼里,我们还是恩爱的小两口。
演戏的时候到了。
“妈来了,住家里。”林远说,是陈述句。
“嗯。”我点头,“房间收拾一下。你……注意点。”
“我会的。”他顿了顿,“你也是。”
我们都明白“注意点”是什么意思。在婆婆面前,必须扮演和睦的夫妻。不能有疏离,不能有冷漠。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