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拧开一个高压锅的阀门。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崭新的、混合着油漆和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有点冲,但在我闻来,这就是金钱和成功的味道。我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阳光透过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暖融融的金色,空气里的微尘在光线里欢快地跳舞。
一百二十个平方,朝南,带观景阳台。陆家嘴的写字楼在远处像一排精致的积木,黄浦江泛着粼粼的波光。为了这套房子,我,沈玥,在上海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整整熬了十年。从一个每天挤两小时地铁、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掉头发的小助理,到现在能在甲方爸爸面前气定神闲地指点江山的项目总监。这十年,我没在十二点前睡过觉,没休过一个完整的年假,喝的咖啡能灌满一个浴缸,流的汗能擦亮这屋子的每一块地砖。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似乎都变得香甜起来。值了,一切都值了。
我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实木地板上,从客厅走到卧室,再到书房,用指尖划过每一面光滑的墙壁。这不再是冰冷的钢筋水泥,这是我的堡垒,我的勋章,是我在这座庞大城市里扎下的根。我终于可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沈玥,你不再是那个异乡人了。
我给爸妈打了个视频电话,镜头扫过每一个角落。我妈在屏幕那头激动得直抹眼泪,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我闺女有出息了!”我爸则比较矜持,扶了扶老花镜,仔细地看着,最后嗯了一声,说:“不错,地段好,以后结婚生子,学区也差不了。”
我笑着,眼眶也有点发热。是啊,学区。这几乎是所有上海买房者心照不宣的终极目标。我把这个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像含了一颗糖,甜丝丝的。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一片璀璨的星海。我拿出手机,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窗外夜景的照片,配文:新家,新起点。
点赞和评论很快刷屏。就在我一条条回复的时候,一个特殊的头像跳动了一下。是我哥,沈毅。
他只发来三个字:真好。
我哥这人,话一向少。比我大五岁,从小到大,他都是沉默寡言的那个。我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他成绩好,我成绩差,但他会把自己的笔记给我抄;他被欺负,我会冲上去咬对方。后来,他考上了本地的二本大学,毕业就回了老家,娶了我嫂子周敏,然后就是我侄子沈子睿和侄女沈子涵的出生。而我,一心想着往外闯,考来了上海。
我们兄妹俩,就像两条分叉的河流,流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沪漂精英”,他成了小城里最普通的工薪阶层。我们之间的联系,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就只剩下微信上偶尔的几句闲聊。我知道他过得不容易,嫂子没工作,全职带俩娃,全靠他一个人在工厂里当技术员,工资不高不低,刚好够糊口。
我给他转了五千块钱,附言:给俩娃买点东西。
他没点收,过了一会儿,回我一句:你刚买房,手头紧。
我心头一热,回了句:“没事,哥,我挣得多。”
他没再回。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亲情。我成功了,拉他一把,天经地义。
我万万没想到,这把,会直接把我拽进一个深渊。
搬家后的第一个周末,我还没从新家的幸福感里完全缓过神来,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我哥一家四口。
沈毅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一手拎着一个塞得满满的编织袋,额头上全是
汗。嫂子周敏一手牵着七岁的子睿,一手抱着四岁的子涵,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有点僵硬,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
“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哎呀,玥玥!”嫂子抢先开口,声音又响又亮,生怕整层楼听不见,“这不是想你了嘛!子睿子涵天天念叨小姑姑在上海的大房子,我们就趁周末,带孩子来看看,开开眼界!”
子睿和子涵躲在他们妈妈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像两只受惊的小兽。
我赶紧把他们让进来。一百二十平的房子,瞬间就显得拥挤了。两个孩子在客厅里撒欢地跑,皮球一样,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嫂子则像巡视领地的将军,从厨房到卫生间,啧啧称赞:“哎呀,这房子真大,装修得真好,玥玥你可真有本事!这得花不少钱吧?”
我有些不自在,笑了笑:“还行,贷了好多款呢,要还三十年。”
“那也比我们强啊!”她一屁股坐在我的沙发上,身体陷进去,舒服地叹了口气,“你哥那个厂子,效益越来越差,现在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俩孩子上学,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愁死人了。”
我哥把行李放在玄关,走过来,局促地搓了搓手,小声说:“别听她瞎说。我们就是来看看,看看你就放心了。”
我看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眼角的细纹,心里一阵酸楚。我把他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银行卡:“哥,这里面有五万,你先拿着用,密码是你生日。”
他立刻把卡推了回来,脸涨得通红:“玥玥,你这是干什么!我有钱!我能养活家!”
“哥!”我有点急了,“我们兄妹俩,跟我客气什么?你拿着,给嫂子买点衣服,给孩子报个兴趣班。”
“我不要!”他梗着脖子,像一头倔强的牛。
这时候,嫂子听见了我们的争执,从沙发上弹起来,几步走过来,一把从我哥手里拿过卡,笑呵呵地揣进自己兜里:“哎呀,你个死脑筋!妹妹给的是心意,你还不要?玥玥赚钱多辛苦,她愿意给我们,是心疼我们!是不是,玥玥?”
我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有点硌得慌,但还是点了点头。
嫂子得了卡,心情大好,立刻指挥起来:“子睿,子涵,快过来,叫小姑姑!晚上小姑姑请我们吃大餐!”
那天晚上,我带他们去了一家很贵的海鲜餐厅。孩子们吃得满嘴是油,嫂子更是点了一大桌菜,嘴里还不停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尝尝,来都来了,别客气。”
我哥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嫂子和孩子夹菜,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那顿饭,花了我两千多。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探亲。他们第二天就该回去了。
可我没料到,他们根本就没走的意思。
周一早上我出门上班,他们还在家。嫂子说:“我们再玩两天,带孩子去迪士尼看看。”
周三我下班回来,他们还在。嫂子已经开始用我的厨房,做起了家常菜,并理所当然地喊我吃饭。
到了周日,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看着嫂子把我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把她的和孩子的脏衣服塞进去,看着子睿用他的蜡笔在我的白墙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蓝色,看着子涵把我的抱枕当玩具扔在地上……我那颗刚刚被新家填满的心,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把我哥叫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沉默了很久,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才闷闷地说:“玥玥,你嫂子……她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事?”
“她想……想让子睿和子涵,把户口迁到上海来,落在你的房子上。”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落户?上海户口?那是什么概念?那意味着更好的教育资源,更高的社会福利,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起点。为了这个,多少人挤破了头,而我哥嫂,居然想用这种方式,直接摘取我奋斗十年的果实。
“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玥玥,你听我说,”他急了,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胳膊,“子涵今年就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了,老家的教育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不上。子睿快上小学了,我们那小学,老师都不怎么管。我们做父母的,总不能耽误孩子一辈子吧?”
“那也不能这样!”我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哥,你知道一个上海户口有多值钱吗?你们就这么……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应该给他们?”
“你是我妹妹!我们不找你找谁?”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一个人在上海,房子这么大,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只是借个户口,又不要你的房子!”
“借?”我被气笑了,“借了还往哪儿迁?孩子在这儿上学,我们一家人就都得在这儿!哥,你这是在让我养你们一家四口吗?”
“养我们怎么了?”玻璃门突然被拉开,嫂子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沈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翅膀硬了,在上海赚了点臭钱,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给你交学费的?是谁给你买新衣服的?现在你出息了,我们求你办这么点小事,你就这个态度?”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最柔软的地方。
我确实没忘。小时候家里穷,爸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成绩好的哥哥身上,对我的学业几乎是不管不问。每次交学费,都是我哥把他攒的零花钱拿出来。我第一条漂亮的公主裙,也是他用攒了很久的稿费给我买的。
那些恩情,我记在心里,一直想着将来要加倍报答。
可报答,不等于被绑架。
“
嫂子,这不是一回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报答你们的方式有很多,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们打钱,可以给孩子们买最好的东西,但是落户这件事,不行。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重要?钱重要还是你的亲侄子侄女重要?”她冷笑一声,走进客厅,一把抱起子涵,指着我说:“子涵,你看看你小姑姑,她不让你来上海上学,她不喜欢你了!”
四岁的子涵似懂非懂,看着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七岁的子睿也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但眼神里全是委屈和怨恨。
我哥看着哭闹的孩子和撒泼的老婆,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最后,他一拳砸在阳台的栏杆上,吼道:“够了!都别吵了!”
然后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字一句地说:“玥玥,算哥求你了。就当哥求你了。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求过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曾经的英雄,我唯一的兄长。他为了孩子,放下了他所有的尊严。而我,成了那个让他低头下跪的罪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细微声响,嫂子的鼾声,孩子的梦话。这个我梦想中的家,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窒息。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漫长的煎熬。
他们彻底不走了。嫂子以“照顾孩子”为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全职主妇。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她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早饭。等我洗漱出来,一桌子的饭菜已经摆好,她会笑吟吟地说:“玥玥,快来吃,都是你爱吃的。”
我吃不下。那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一股理所当然的侵略性,让我反胃。
我下班回家,迎接我的不再是宁静,而是满地的玩具,喧闹的电视声,和嫂子跟邻居在电话里炫耀的大嗓门:“是啊,我小姑妹在上海,房子可大了,我们就在这儿住,方便孩子上学……”
我的家,成了她的社交资本。
我试过沟通。我跟她讲道理,说这样下去会毁了我们兄妹感情。她根本不听,翻着白眼说:“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亲兄妹,还怕伤感情?你就是自私!”
我试过跟我哥沟通。他只会叹气,说:“玥玥,再等等,再劝劝你嫂子,她就是脾气急。”
我甚至试过冷暴力。我不跟他们说话,下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结果嫂子就在门外哭天抢地,说我虐待她,说我在上海养了个小白眼狼,整栋楼都听得见。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无处可逃。这套用我十年血汗换来的房子,成了我的牢笼。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发现我哥开始偷偷地找工作了。
那天我提前下班,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阳台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对,我有俩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工资可以低一点,但最好能包住……”
我挂了电话,冲过去,一把抢过他的手机。
“哥,你干什么?”
他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颓然地低下头:“我……我不能总花你的钱。”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他这是准备抛弃老家的一切,准备在上海从零开始,就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户口。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如今为了孩子,变得如此卑微,如此陌生。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借个户口”了。这是一场豪赌,他们赌上了自己的后半生,也赌上了我们之间仅存的亲情。
而我,是那个必须为他们赌局买单的人。
我疯了。
我真的感觉自己要疯了。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喝了半瓶威士忌。酒精烧灼着我的喉咙,也烧掉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冲出房间,把客厅里子涵的玩具箱掀翻在地,五颜六色的积木和玩偶散落一地。
“滚!你们都给我滚!”我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嫂子吓得尖叫起来,抱着两个孩子缩在沙发角落。我哥冲过来,想拦住我,被我一把推开。
“沈玥,你疯了!”他吼道。
“是!我疯了!我就是被你们逼疯的!”我指着他们,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这是我的家!我的!你们凭什么在这里鸠占鹊巢?凭什么用亲情来绑架我?就因为你们穷,你们有孩子,我就活该被你们吸干血吗?”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他们心上,也插在我自己心上。
嫂子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我没用……我就是个没用的女人……我给不了孩子好的生活……我只想让他们有个好点的未来……我有什么错……”
我哥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玩具。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和疲惫。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回到房间,瘫倒在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一个人去了外滩。
我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看着对岸的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冰冷而辉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这样坐着,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在这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十年后,我做到了。可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迷茫。
手机响了,是我爸打来的。
“玥玥,”他的声音很沉,“你哥都跟我说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
“爸,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打断我,“房子是你买的,钱是你挣的,怎么处理,是你的权利。你哥嫂,是他们不对。”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但是,”他话锋一转,“玥玥,你哥也是你哥。子睿子涵,也是你的亲侄子侄女。他们做父母的,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我挂了电话,脑子里一片混乱。别的办法?什么办法?既能保住我的房子和户口,又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两全其美?
我就那么坐着,从中午坐到黄昏。江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我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是哥哥背着我,在深夜里跑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院。我想起他上大学走的那天,把省下来的生活费塞给我,说:“玥玥,好好学习,哥等着你。”
那些温暖的记忆,和现在冰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困住。
我爱我的哥哥。我恨他的理所当然。
我心疼我的侄子侄女。我反感他们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我爱这个我用血汗换来的家。我厌恶它变成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
我到底该怎么办?
天黑透了,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密集,还要璀璨。我看着江面上倒映的霓虹,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也许……真的有一个办法。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办法。
我站起身,打车回家。
推开家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没人收拾。嫂子抱着孩子在房间里哭,我哥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像一尊雕塑。
我开了灯。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拉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哥,”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我们谈谈。”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疲惫。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我心里酝酿了几个小时的疯狂计划。
“户口,我可以给。”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
“但是,”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他急切地说。
“第一,这房子,产权还是我的。你们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等子睿和子涵将来长大了,考上大学了,你们就必须搬出去。”
“行!没问题!”
“第二,”我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条,“你们,必须离婚。”
“什么?”他愣住了,像是没听清。
“我说,你和嫂子,必须去办离婚手续。”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愤怒。“沈玥,你……你说什么混账话!”
“我没说混账话。”我平静地看着他,“我查过,单身带孩子的父母,在上海落户和积分,政策上是有倾斜的。你们离婚,孩子判给你,你作为单身父亲,申请积分落户,加上我的房子这个固定住所,成功率会大大提高。而嫂子,她可以作为孩子的监护人,长期在这里居住,照顾孩子上学。这样,从法律上讲,你是户主,她是照顾孩子的亲属,我是房产所有者。我们三方,形成了一个最合理的、最符合政策要求的结构。”
我像一个精算师,冷静地分析着每一个利弊。每一个字,都冰冷得像手术刀。
“你疯了……”他喃喃自语,“你让我跟你嫂子离婚?玥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夫妻十几年了……”
“我知道。”我打断他,“但是,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孩子上户口,你们打算就这么耗下去?耗到我妥协?耗到我忍无可忍把你们赶出去?然后呢?你们回老家,孩子继续接受差劲的教育,你们继续为钱发愁,我们兄妹俩,一辈子都成了仇人。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沉默了,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痛苦地抓挠着。
“我这不是在让你们离婚,”我放缓了语气,“我这是在给你们提供一个‘技术性离婚’的方案。只是走个法律程序,你们还是一家人,还住在一起,孩子上学的问题也解决了。等将来孩子大了,政策变了,你们想复婚,随时都可以。哥,这是一个权宜之计,是唯一能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又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技术性离婚……”他重复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嫂子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玥,你真狠。”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
“嫂子,我狠吗?”我反问她,“是你和哥,先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我只是把刀拿下来,想找一个不伤到任何人的方法把它放下。这个方法,对你们来说,是得到。对我来说,是付出。我付出的,是我的房子,我的户口资源,我还要承担你们一家四口在这里生活的所有开销。而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大家还是一家人’的虚假名分。你觉得,谁更狠?”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没再看她,只是看着我哥:“哥,你选吧。要么,接受我的方案,我们还是一家人,孩子有学上。要么,你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就当我没你这个哥。”
我把所有的话都说绝了。这是一场豪赌,我赌他,会为了孩子,选择那个最屈辱,但也是最有效的方案。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客厅里只剩下嫂子压抑的哭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终于,我哥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好……我答应你。”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打赢了战争的将军,却失去了整个国家。
嫂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跑回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接下来的一个月,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嫂子不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像看仇人。我哥则像个行尸走肉,每天下班回来就坐在客厅发呆。
我联系了中介,咨询了“离婚后落户”的所有细节。中介告诉我,我这个方案虽然听着离奇,但在操作层面,确实是可行的。他甚至说,为了孩子,这么干的“聪明人”不在少数。
聪明人?我苦笑。我只是个被逼上梁山的“聪明人”。
离婚手续,是我哥和嫂子去办的。我不知道他们那天说了什么,只看到我哥回来的时候,眼睛红肿,手里攥着那两个暗红色的本子,像是攥着两块烙铁。
他把离婚证递给我,声音嘶哑:“玥玥,你看,我照你说的做了。你现在满意了?”
我没接,只是说:“哥,我不是想让你们离婚。我是想让子睿子涵有学上。”
他惨笑一声:“是,你都是为了孩子好。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那句话里的讽刺和怨毒,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户口的事情,开始走上正轨。我哥拿着离婚证、判决书和一沓厚厚的材料,开始跑各个部门。我陪他去了几次,看着他低声下气地求着办事人员,看着他为了一个盖章在烈日下排几个小时的队,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刺痛。
这一切,本该是他们夫妻俩共同面对的。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
而嫂子,则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单亲妈妈家属”。她每天接送孩子,做饭,打扫卫生,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再跟我吵架,也不再提任何要求,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控诉着我的“罪行”。
这个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空气里弥漫的,是比争吵更可怕的寒意。我们三个人,像三个被囚禁在同一座孤岛上的犯人,各自守着自己的秘密和伤痛,互相折磨。
终于,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拿到那张印着“准予迁入”的纸张时,我哥当着我的面,哭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他哭的,不只是孩子有了着落,更是他这段被“技术性”终结的婚姻,和他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尊严。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我给他们倒上酒,举起杯子:“哥,嫂子,子睿子涵的户口,办下来了。以后,他们就是上海人了。我们……我们一家人,以后好好的。”
嫂子没动,冷冷地看着我。
我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上,酒液四溅。
“好好的?”他红着眼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沈玥,你觉得我们还能好好的吗?我老婆跟我离婚了!我为了一个户口,成了一个离婚的男人!我儿子在学校里要填单亲家庭!你告诉我,这叫好好的?”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这怎么能叫好好的呢?这明明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的导演,是我。
“玥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你知道吗?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们这个家。”
说完,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嫂子也抱着孩子回了房间。
一桌子菜,渐渐变冷。我独自坐在餐桌旁,像个小丑。
我赢得了这场战争,输掉了我的亲人。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子睿和子涵顺利地进入了附近的一家幼儿园。每天早上,嫂子会像所有上海的妈妈一样,牵着他们的手,送他们上学。下午,她会去接他们回家,陪他们写作业,带他们去小区的公园里玩。
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上海主妇”,优雅,得体,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邻居们都很羡慕她,说她有福气,有个好小姑子,让她能在上海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她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那微笑的面具下,是一颗冰冷破碎的心。
我哥,则彻底变了。他不再跟我说话,在公司里升了职,加了薪,但整个人却越来越沉默。他开始很晚才回家,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我知道,他在逃避这个家,逃避我,逃避那个被他亲手“离婚”的老婆。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他此刻的人生。
我走过去,给他递了一杯水。
他没接,也没看我,只是望着远处的夜空,轻声说:“玥玥,你知道吗?我跟你嫂子刚结婚的时候,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但她从来没抱怨过。她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现在,”他掐灭了烟,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凉,“我们住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有空调,有地暖,有最好的家具。可我们……连家都不是了。”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失声痛哭。
“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我在黑暗中哭泣。
那晚之后,我下定决心,我要弥补。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拼命地赚钱。我想,也许等有一天,我能给他们买一套新的房子,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到那个时候,我哥和嫂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复婚,重新开始。
我把我所有的收入都存了起来,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一分钱都不多花。我不再买名牌包,不再做美容,不再跟朋友出去聚会。我的人生,只剩下两个目标:工作,和赚钱。
我以为,只要我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太天真了。
一年后的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想给我哥一个惊喜。我买了他最爱吃的酱牛肉,还买了一瓶好酒。
我用钥匙打开门,却发现客厅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个女人很年轻,打扮得很时髦,正抱着我哥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而我哥,就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笑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嫂子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然后,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怎么,沈玥,你回来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快意和报复的快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哥的‘女朋友’,小雅。他们在一起,快半年了。”
“女朋友”三个字,像一颗子弹,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看着我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愧疚。
“玥玥,你……你听我解释……”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以为的“技术性离婚”,在他那里,早就变成了“实质性”的单身。我以为的“权宜之计”,却成了他另寻新欢的绝佳借口。
“解释?解释什么?”嫂子冷笑着,“解释你早就找好了下家,就等着跟我们一刀两断?沈毅,你可真行啊!我周敏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白眼狼!”
“你闭嘴!”我哥冲她吼道。
“我凭什么闭嘴?我跟你离婚是假的,是为了孩子!你呢?你倒好,假戏真做,在外面养起了小三!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沈玥吗?她为了你们,把家都给你们了!”
“够了!”我哥痛苦地大喊。
那个叫小雅的女人,被这阵仗吓到了,怯生生地说:“毅哥,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你离婚了吗?还带着俩孩子……”
“滚!你给我滚!”我哥冲她咆哮。
女人吓得一溜烟跑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一片狼藉。
我看着我哥,这个我曾经最敬爱的男人,此刻在我眼里,无比陌生,无比丑陋。
“为什么?”我问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玥玥,你问我为什么?你每天回到家,看到你嫂子那张冰块一样的脸,你是什么感觉?你每天睡在床上,想到是你逼着我们离婚的,你是什么感觉?这个家,对我来说,就是个坟墓!我每天回来,都感觉喘不过气!小雅……她至少会对我笑,她会关心我累不累……”
“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因为我在这个家里给你造了一座坟墓,所以你就要在外面给自己挖一个新坟?”
“不是的……玥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指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沈毅,你真让我恶心!”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转身冲出家门,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冲进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我的全身。
我输了。
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不仅没有挽回我的亲情,反而亲手把它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我哥的话。他说,那个家是坟墓。是啊,是我亲手打造的坟墓。我用我的自私,我的控制欲,我的“为你好”,把所有我爱的人,都埋葬了进去。
我以为我是救世主,其实,我才是那个恶魔。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停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门口。我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狼狈的倒影,头发湿透,妆容花了,眼神空洞,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疯子。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
“喂,律师吗?我……我想咨询一下房产分割和户口迁出的事宜。”
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闹剧了。
我不要这个家了。
我不要我的“勋章”了。
我只想,让所有人都从这场噩梦里面,解脱出来。
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