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的白光晃得人眼晕。我靠在冰凉的柱子上,看着手机屏幕。“常用同行人”那一栏,有个名字格外刺眼。林安。备注是“小安”。上周三下午两点十七分,从陆家嘴到静安寺。上周五晚上七点零八分,从南京西路到世纪公园。昨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从徐家汇到虹桥机场。频率高得不像话。我把手机锁屏,装回口袋。列车进站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带起一阵潮湿的风。上海今年的梅雨季格外长,空气里都是黏腻的水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玻璃。走出地铁站时,雨又下起来了。不大,细细密密的,落在头发上很快就看不见,只是把肩头洇出一小片深色。我没打伞,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路边梧桐树的叶子被洗得发亮,绿得有些虚假。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看。是陈致发来的微信:“晚上加班,不用等我吃饭。”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终什么也没回。把手机放回去,继续往前走。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我换了鞋,把包挂在玄关的架子上。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我走过去,靠在门框上。陈致系着那条深蓝色的围裙,背对着我,正在切西红柿。他的肩膀很宽,后背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很结实。结婚六年,这个背影我看过无数次。“回来了?”他没回头,声音有些闷。“嗯。”“饭快好了,你先去洗个澡。”他把切好的西红柿放进碗里,“雨淋湿了吧?”“一点点。”我没动,依然靠在门框上。厨房里飘着番茄炒蛋的香味,还有米饭在电饭煲里咕嘟的声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安稳,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可我知道,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对了。”陈致转过身,手里还拿着菜刀,“下个月我妈生日,你说我们送什么好?”他的表情很自然,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搅。“随便。”我说。他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我语气里的冷淡。“你怎么了?不舒服?”“没有。”我转身离开厨房,“我去洗澡。”热水从头顶浇下来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些同行记录。林安。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和陈致结婚六年。三年前,我拿到了上海户口。当时我们刚买了房,背着一百多万的贷款。他是外地人,积分不够,落户的事一直悬着。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中间摊着所有材料。“我的积分够了。”我把计算表推到他面前,“可以申请了。”陈致盯着那些数字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眼睛里有光。“真的?”“嗯。”他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老婆,你太厉害了。”那时候他的拥抱是真的,喜悦也是真的。我们都以为,这就是新生活的开始。有了户口,孩子上学的问题就解决了,社保医保也更方便,一切都会好起来。可生活从来不会按照剧本走。两个月后,体检报告出来了。“卵巢功能早衰。”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自然受孕的概率很低,建议考虑辅助生殖技术。”我从诊室走出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陈致在走廊等我,看到我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怎么了?”我把报告递给他。他看完,沉默了很久。然后拉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没事,我们可以做试管。”他说得很坚定,像在说服我,也像在说服自己。但我们都知道,试管要钱。很多钱。而且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我们刚买了房,每个月房贷就要八千多。他的工资付房贷,我的工资管生活,几乎存不下什么钱。那段时间,家里总是很安静。我们不再提孩子的事,也不再提落户的事。好像只要不说,问题就不存在。直到有一天,林安给我打电话。“听说你拿到上海户口了?”他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笑意,“恭喜啊。”林安是我青梅竹马。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学。他比我大两岁,总是像哥哥一样照顾我。后来我考到上海,他去了北京,联系就少了。但每年生日,他都会准时发来祝福。“谢谢。”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夜色很深,远处的霓虹灯明明灭灭。“陈致呢?他落户的事怎么样了?”“还在攒积分。”我说,“没那么快。”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有个朋友在人社局,”林安说,“可以帮忙问问政策。要不要我……”“不用了。”我打断他,“我们自己能解决。”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我转过身,看见陈致站在客厅里,正看着我。“谁的电话?”他问。“林安。”我说,“问我们落户的事。”陈致“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主播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字正腔圆,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陈致对林安这个名字的反应。很微妙。不是生气,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戒备。像动物察觉到领地入侵时的本能反应。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只是我没看见。或者说,我不想看见。洗完澡出来,晚饭已经摆在桌上了。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很简单,但都是我喜欢吃的。陈致坐在对面,已经盛好了饭。“快吃吧,要凉了。”他说。我坐下,拿起筷子。米饭蒸得恰到好处,软硬适中。番茄炒蛋的酸甜味在嘴里化开,还是熟悉的味道。“今天工作怎么样?”陈致问。“老样子。”我夹了一筷子西兰花,“你呢?”“开了两个会,写了个报告。”他顿了顿,“对了,下周末我们部门团建,去崇明岛,两天一夜。”我抬起头。“你也去?”“嗯,新来的总监要求的,说必须全员参加。”他看了我一眼,“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在家,可以回你妈那儿住两天。”“不用。”我低下头继续吃饭,“我自己可以。”空气又安静下来。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我吃得很慢,几乎是一粒一粒地数着米饭。陈致吃得很快,三两下就扒完了一碗,又去盛第二碗。他的吃相一直这样,急急忙忙的,像有人在后面催。“你慢点吃。”我说。他愣了一下,然后放慢了速度。这个细节让我心里一软。结婚六年,我们之间有很多这样的瞬间。我说的话,他会听。我介意的事,他会改。虽然改得不彻底,但至少他在努力。所以当半年前,林安再次联系我时,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那天是周六上午,我正在超市买菜。手机响了,是林安。“我在上海。”他说,“出差,待一周。”“什么时候来的?”“昨天刚到。”他笑了笑,“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我看了眼购物车里的东西。“陈致今晚加班,我……”“就我们俩。”林安说,“好久没见了,聊聊天。”我犹豫了一下。“放心吧,就是老朋友聚聚。”他的语气很轻松,“我知道你结婚了,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最后我还是答应了。约在一家本帮菜馆,离我家不远。我到的时候,林安已经在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浅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低头看手机。六年没见,他变化不大。还是那张清秀的脸,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头发剪短了,显得很精神。我走过去,他抬起头,眼睛一亮。“来了?”他站起来,很自然地帮我拉开椅子。“等很久了?”“刚到。”他坐下,把菜单推过来,“看看想吃什么,我请客。”那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聊了很多。聊小时候的事,聊各自的工作,聊这些年的变化。林安在北京一家外企做项目经理,经常出差,年薪是我的两倍还多。“还是你厉害。”我笑着说。“厉害什么。”他摇摇头,“天天加班,都快住公司了。”“那还不回上海?”他看着我,眼神很深。“上海有我想见的人。”我低下头,假装没听懂。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开玩笑的。”林安笑起来,打破了沉默,“主要是工作机会,北京那边更好一些。不过现在高铁方便,四个小时就到了,想回来随时可以。”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临走时,林安送我到小区门口。“就送到这儿吧。”我说,“里面不好停车。”他点点头,从车里拿出一个纸袋。“给你带了点北京特产,稻香村的点心,你不是一直喜欢吃吗?”我接过纸袋,沉甸甸的。“谢谢。”“客气什么。”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快回去吧,外面冷。”我转身走进小区。走到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林安的车还停在原地,车灯亮着,在夜色里像一双温柔的眼睛。他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走进楼门,才缓缓开走。那天晚上陈致回来得很晚。我躺在沙发上等他,看着天花板发呆。茶几上放着林安送的点心盒,红色的包装,很喜庆。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我坐起来。陈致推门进来,身上带着酒气。他看见我,愣了一下。“还没睡?”“等你。”他换了鞋,走到沙发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今天陪客户,喝多了。”我没说话。他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点心盒。“这是什么?”“林安送的。”我说,“他今天来上海出差,请我吃了顿饭。”陈致的动作停住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了。“哦。”就这一个字。然后他站起来,往浴室走。“我去洗澡。”那天晚上,我们背对背躺着。谁也没说话。但我知道,他也没睡着。他的呼吸声很轻,很克制,像是在刻意控制。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后来我想,也许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林安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搅乱了原本的秩序。而陈致,他选择了最糟糕的应对方式。逃避。“我吃好了。”陈致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他已经吃完了,碗筷收拾到水池里。我看了眼自己的碗,饭还剩大半碗,菜也没动多少。“你不吃了?”他问。“没胃口。”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发烧了?”“没有。”我躲开他的手,“就是累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收回去。“那早点休息吧。”我站起来,把碗端到厨房。陈致已经打开了水龙头,正在洗碗。他的背影看起来很专注,肩膀微微耸着,手臂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很久。“陈致。”“嗯?”“我们聊聊。”他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手上还沾着泡沫。“聊什么?”“聊聊这半年。”我说,“聊聊你,聊聊我,聊聊我们这个家。”他的表情僵了一下。“现在?”“现在。”他擦干手,解下围裙。“去客厅吧。”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你想聊什么?”陈致先开口。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这半年,开心吗?”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还行吧。工作有点忙,但都习惯了。”“除了工作呢?”“什么?”“生活。”我说,“我们的婚姻,你开心吗?”陈致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牵着我走过红毯的手,现在握成了拳头,指节泛白。“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哑。“不是突然。”我说,“我想问很久了。”“那为什么现在才问?”“因为我现在才敢问。”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敢?你在我面前,还需要‘敢’?”“需要。”我说,“因为我不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还是不是六年前说要爱我一辈子的那个人。”空气凝固了。窗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淅淅沥沥的,敲在玻璃上。陈致的脸色一点点变白。“你什么意思?”“你明白我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林安。这半年,你们见过多少次?”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你……你怎么知道?”“地铁的同行记录。”我说,“你的账号绑定了我的支付宝,忘了吗?”陈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表情很精彩。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好像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对不起。”他说。只有三个字。却像一把刀,扎进我心里。我等着他继续说,等着他解释,等着他找借口。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低着头,肩膀塌下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三个月前。”他的声音很轻,“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分到我部门……”“她叫什么?”“……安雅。”安雅。不是林安。我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啊,我怎么就认定是林安呢?就因为那些同行记录?就因为那些暧昧的备注?原来不是他。原来是我误会了。可这个误会,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反而更糟了。“所以你这半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都是在陪她?”陈致没说话。沉默就是答案。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雨越下越大了,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路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扩散,模糊不清。“为什么?”我问。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我不知道。”陈致说,“可能就是……累了。”“累?”“对,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每天上班下班,还房贷,算着钱过日子。回到家,话都说不上几句。你总是很忙,要么加班,要么看书,要么……”他停住了。“要么什么?”“要么就是在想孩子的事。”他说,“我知道你压力大,我也压力大。可是我们之间,除了孩子,除了房贷,除了这些现实的破事,还有什么?”我转过身,看着他。“所以你就去找别人?”“不是找。”他摇摇头,“是刚好遇到了。安雅……她很年轻,很活泼,跟她在一起,不用想那么多。就是吃吃饭,聊聊天,看看电影……”“就像谈恋爱一样。”我替他说完。他沉默了。“睡过了吗?”“没有。”他立刻说,“真的没有。就是……就是一起吃吃饭,偶尔送她回家。”“在地铁上,肩并肩坐着?”我问,“像情侣一样?”陈致不说话了。我看着他的脸,这张我看了六年的脸。曾经我觉得他很英俊,很有男人味。现在却只觉得陌生。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熟悉,每一处都陌生。“陈致。”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他抬起头。“那时候我们租房子住,二十平米,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我慢慢说,“夏天没有空调,热得睡不着,我们就躺在地板上,数天花板上的裂缝。你说,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装中央空调,每个房间都要凉快。”“我记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我们真的买了房子。”我继续说,“虽然背了贷款,虽然每个月都要精打细算,但我们有自己的家了。那天搬家,你抱着我转圈,说老婆我们终于有家了。”眼泪涌上来,但我忍住了。“你说累,我理解。我也累。可是累,不是背叛的理由。”我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觉得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你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可以一起想办法。可是你没有。你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逃避,然后在别人那里找安慰。”陈致捂住了脸。他的肩膀在颤抖。“对不起……”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我问,“对不起能让时间倒流吗?对不起能抹掉这半年发生的事吗?”他答不上来。客厅里只剩下他的抽泣声,和窗外的雨声。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这种冷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穿再多衣服也挡不住。我抱着手臂,指甲陷进肉里,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离婚吧。”我说。陈致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不……”“不然呢?”我看着他,“你告诉我,不然我们怎么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过日子?你觉得我做得到吗?”“我可以改。”他抓住我的手臂,抓得很紧,“我真的可以改。我跟她断,现在就断。我以后再也不……”“陈致。”我打断他,“信任就像一张纸,皱了,就算抚平,也回不到原样了。”他的手慢慢松开。“所以……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整个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手机在枕头边震动。我拿起来看,是林安发来的微信:“睡了吗?”我想了想,回:“没。”他很快打来电话。“怎么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听你声音不对劲。”“没事。”我说,“就是有点累。”“陈致呢?”“睡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们吵架了?”我没说话。“要不要出来喝一杯?”林安说,“我还在上海,刚跟客户吃完饭。”“不了。”我说,“太晚了。”“那……我过去找你?就在楼下,不上去。”“林安。”我叫他的名字,“别对我这么好。”他愣住了。“为什么?”“因为我还不起。”我说,“你的好,我还不起。”挂断电话后,我把手机关机,塞到枕头底下。然后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眼泪终于流下来了。没有声音,只是不停地流,浸湿了枕头。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为婚姻的破裂,是为六年的付出,还是为那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孩子。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我只是累了。真的累了。第二天是周六。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雨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我坐起来,头痛欲裂。推开房门,客厅里静悄悄的。陈致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做早餐。他听见声音,转过身,眼睛还是肿的。“醒了?”他的声音很沙哑,“我煮了粥。”“嗯。”我在餐桌边坐下。很快,他端来两碗白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水煮蛋。很简单,但热气腾腾的。我们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饭。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但那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窒息。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悲伤,像一层厚厚的膜,把我们隔开。“今天有什么安排?”陈致问。“没有。”我说,“可能去我妈那儿一趟。”“要我送你吗?”“不用。”又是沉默。我很快吃完粥,把碗拿到厨房。陈致跟进来,站在我身后。“昨晚的话……”他开口,“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我转过身,看着他。“陈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我说,“不是立刻做决定,而是好好想想,这段婚姻还要不要继续。”“我要继续。”他立刻说,“我当然要。”“但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诚实地说,“我需要时间想清楚。”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好。”他点点头,“我给你时间。”我换好衣服出门时,陈致还坐在餐桌边。他低着头,看着碗里剩下的粥,一动不动。那个背影看起来很孤独,很脆弱。但我没有心软。我的心已经硬了。走出小区,阳光很刺眼。我眯起眼睛,拦了辆出租车。“去哪儿?”司机问。我报了我妈家的地址。车子在车流中穿行,窗外的景物飞快后退。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不清的线。手机响了。是林安。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还是接了。“喂?”“你在哪儿?”他问,“声音怎么这么哑?”“在车上,去我妈家。”“哦。”他顿了顿,“昨晚……对不起,我话说太多了。”“没事。”“你……”他欲言又止,“你跟陈致,还好吗?”“不好。”我直接说,“很不好。”电话那头沉默了。“需要我帮忙吗?”林安问,“我在上海认识几个不错的律师,如果需要的话……”“不用。”我说,“还没到那一步。”“那到哪一步了?”“不知道。”我看着窗外,“可能……在悬崖边上吧。”林安没再说话。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轻,很稳,像在思考什么。“小曦。”他忽然叫我的小名,“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跟在我后面,像个小尾巴。”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爬树你也爬,我下河你也下,摔跤了哭鼻子,还要我背你回家。”“嗯。”“后来你长大了,去了上海,认识了陈致。”他的语气平静下来,“我知道你爱他,所以从来没说过什么。可是现在……如果你们真的走不下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林安……”“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合适。”他打断我,“但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等了你十几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年。可是我不想等到最后,连等的机会都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林安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久久不能回神。林安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选择了陈致。那时候我以为,爱情就是轰轰烈烈,就是一见钟情,就是不顾一切。陈致给我的就是那种感觉——热烈,冲动,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挑战性。而林安给我的,是安稳,是踏实,是细水长流。年轻的我,选择了前者。现在想想,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出租车停在老小区门口。我付了钱下车。这个小区我住了二十年,每一棵树,每一块砖都熟悉。门口的保安还是王叔,看见我,笑眯眯地打招呼。“小曦回来了?”“嗯,王叔好。”“快上去吧,你妈刚才还念叨你呢。”我走进楼道。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有些已经泛黄脱落。我一步一步往上爬,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四楼,402。我敲了敲门。很快,门开了。我妈站在门口,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你怎么来了?”她有些惊讶,“也不提前说一声。”“想你了呗。”我走进去,屋里飘着面粉和香油的味道。客厅的餐桌上,摆着正在包的饺子。“今天怎么想起包饺子了?”我问。“你张阿姨送的韭菜,新鲜得很。”我妈擦了擦手,“正好,你来帮忙。”我洗了手,在餐桌边坐下。我妈擀皮,我包。这个场景太熟悉了,从小到大,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陈致呢?”我妈问,“没跟你一起来?”“他加班。”“又加班。”我妈摇摇头,“你们俩啊,一个比一个忙。钱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我没说话,专心包饺子。“对了。”我妈忽然想起什么,“你王阿姨昨天打电话,说她女儿做试管成功了,双胞胎。你要不要也去咨询咨询?”我的手顿住了。“妈,我不想做试管。”“为什么?”她放下擀面杖,“现在技术这么发达,成功率很高的。你们还年轻,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技术的问题。”我说,“是钱的问题。做一次试管要好几万,还不一定成功。我们刚买了房,哪有那么多钱。”“钱可以借啊。”我妈说,“我跟你爸还有点积蓄,可以先借给你们。”“不用。”我摇摇头,“我不想欠债。”“这叫什么欠债?”我妈急了,“我们是你的父母,帮你是应该的。再说了,孩子的事不能拖,越拖年纪越大,越不好怀。”“妈。”我抬起头,看着她,“如果我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呢?”她愣住了。“你……你说什么傻话。”“不是傻话。”我说,“医生说了,我的情况,自然怀孕的概率很低。试管也不是百分之百。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生不了,怎么办?”我妈的脸色变了。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坐下。“那陈致……他怎么说?”“他说没关系,可以做试管。”我低下头,“可是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哪个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你别这么想。”我妈握住我的手,“陈致那孩子我了解,他不是那种人。”“人是会变的。”我说。我妈不说话了。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餐桌上,照亮了面粉飞扬的细小颗粒。“小曦。”我妈开口,声音很轻,“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的鼻子一酸。“妈……”“你是我生的,我还不了解你?”她看着我,“从进门到现在,你眼睛都是肿的,话也少。是不是跟陈致吵架了?”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为什么吵?”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难道要告诉我妈,你女婿出轨了?跟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暧昧了半年?这话我说不出口。不是为陈致遮掩,而是不想让我妈担心。她已经六十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就是……一些小事。”我含糊地说,“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我妈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好多问。”她说,“但妈要告诉你,婚姻这条路,不好走。有上坡,有下坡,有平坦大道,也有坑坑洼洼。两个人要想走下去,就得互相搀扶,互相体谅。”“如果……如果扶不住了呢?”我问。“那就歇一歇。”我妈说,“歇够了,再试试。实在走不下去了,也别硬撑着。人生还长,别委屈了自己。”我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手背上。“妈……”“哭吧。”她把我搂进怀里,“哭出来就好了。”我在我妈怀里哭了很久。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哭得毫无形象。她轻轻拍着我的背,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哭。哭够了,我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丑死了。”我妈递给我纸巾,“去洗把脸,饺子还没包完呢。”我洗了脸回来,继续包饺子。这次我们都没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我妈说起了邻居家的趣事,说起了菜市场的物价,说起了最近在追的电视剧。平凡,琐碎,温暖。包完饺子,我妈去煮。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她的背有些驼了,动作也不再利索,但依然稳稳地握着锅铲。“妈。”我忽然说,“谢谢你。”她回过头,笑了。“傻孩子,谢什么。”谢谢你在任何时候,都给我一个可以回的家。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但我知道,她懂。吃完饺子,我帮妈妈收拾了碗筷,然后说要回去。“这么早?”她有些舍不得,“再坐会儿吧。”“下次再来看你。”我说,“陈致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其实不是不放心。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走出小区时,天已经快黑了。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打翻的颜料盘。我沿着街道慢慢走,不想打车,也不想坐地铁。就想这么走着。走到哪里算哪里。手机响了,是陈致。“喂?”“你在哪儿?”他的声音有些急,“怎么还没回来?”“在路上。”“我去接你?”“不用。”我说,“我想自己走走。”他沉默了。“那……你注意安全。”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放回口袋。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影子拉长又缩短。行人匆匆,车流不息,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只有我,不知道该去哪儿。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我们公司附近。我抬起头,看着那栋熟悉的写字楼。二十三层,靠窗的位置,就是我的工位。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八年,从实习生做到项目经理。这栋楼见证了我的青春,我的奋斗,我的成长。也见证了我的婚姻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溃。我正要离开,忽然看见写字楼里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陈致。女的很年轻,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她仰着头跟陈致说话,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陈致低着头听,偶尔点点头。那个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陈致说他们在公司门口就分开了。他说他们只是同事关系。他说他们没有越界。可是现在,周六晚上七点,他们一起从公司出来。那个女孩笑得那么开心,陈致听得那么认真。这算什么?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看着陈致送女孩到路边,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看着车开走。然后陈致转过身,正要往回走,忽然看见了我。他的表情瞬间凝固。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的惊讶,慌乱,心虚,全部写在脸上。他快步走过来,脚步有些踉跄。“小曦,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在发抖。“路过。”我说,“你呢?不是说加班吗?”“我……我是加班啊。”他看了一眼公司大楼,“刚忙完。”“和那个女孩一起?”陈致的脸色白了。“她……她是实习生,今天也加班,我们一起……”“一起加班到七点?”我打断他,“然后你送她到路边,看着她上车?”“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急地说,“就是同事之间的……”“陈致。”我看着他,“我们昨晚才谈过,今天你就又和她在一起。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那个女孩,就是安雅吧?”我问。他点了点头。“长得挺漂亮的。”我说,“年轻,有活力,笑起来很好看。难怪你喜欢。”“我没有喜欢她。”陈致抓住我的手臂,“小曦,你听我解释。今天真的是加班,她也在,我们就一起下来了。我送她到路边,是因为天黑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你对她真体贴。”我甩开他的手,“结婚六年,你送过我几次?”他愣住了。“我……”“算了。”我转身要走,“我不想听。”“小曦!”他从后面拉住我,“你别走,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我回过头,“谈你怎么一边说会改,一边继续和她暧昧?谈你怎么把我当傻子耍?”“我没有!”他的眼睛红了,“我真的没有!今天真的是巧合,我发誓!”“你的誓言,还有可信度吗?”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他的手松开了。我看着他颓然的表情,心里没有一点快感,只有无尽的疲惫。这场闹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回家吧。”我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回家。谁也没说话。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陈致忽然停下来。“等我一下。”他跑进去,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盒牛奶。“给你。”他把牛奶递给我,“你晚上没喝牛奶,睡不着。”我看着他手里的牛奶,忽然觉得很讽刺。他记得我晚上要喝牛奶才能睡着。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记得我的生理期,记得我所有的习惯。可是他还是背叛了我。“不用了。”我说,“今天不喝。”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收回去。回到家,我直接进了客房,反锁了门。陈致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我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拿出手机,开机。几十条未读消息,大部分是工作群。我一条条划过去,忽然看到林安发来的:“明天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我想了想,回:“好。”他立刻打来电话。“你答应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嗯。”我说,“正好有事想跟你说。”“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挂了电话,我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我的大学同学,现在是律师。我拨通了电话。“喂?李薇吗?我是苏曦。有件事想咨询你……”周日早上,我是被阳光晒醒的。睁开眼睛,看了眼手机,才七点半。我起床洗漱,换了身衣服。走出客房时,陈致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煎鸡蛋。“早。”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早饭快好了。”“我不吃了。”我说,“约了人。”他的动作停住了。“约了谁?”“林安。”煎锅里的鸡蛋发出滋滋的声音,油星溅出来,烫到了他的手。他“嘶”了一声,关掉火,转过身。“你要跟他见面?”“嗯。”“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你们……”“我们什么?”我看着他,“陈致,你现在有什么立场管我跟谁见面?”他的脸色变了。“我不是管你,只是……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你单独见他,不合适。”“哪里不合适?”我问,“你是怕我跟他有什么,还是怕你自己做的那些事,被别人知道?”陈致不说话了。我走到玄关换鞋。“小曦。”他在身后叫我,“我们……我们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我系鞋带的手顿住了。“陈致。”我没有回头,“如果你真的想挽回,就拿出行动来。不是嘴上说说,不是发发誓言,而是真的做出改变。”“我会的。”他立刻说,“我真的会。”“那就从今天开始。”我直起身,“我要出去一趟,中午回来。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你和安雅,到底要怎么办。”说完,我推开门走了。没看他的表情。我知道那一定很难看。但我不在乎了。林安约在一家咖啡馆,离我家不远。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这么早就在工作?”我走过去。他抬起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来了?坐。”我坐下,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杯美式,他要了杯拿铁。“昨晚睡得怎么样?”他问。“还行。”我说,“你呢?”“老样子,失眠。”他笑了笑,“习惯了。”咖啡很快端上来。我捧着杯子,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林安。”我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你说。”“我想离婚。”我看着他的眼睛,“需要找个靠谱的律师。”林安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你……想好了?”“还没完全想好。”我诚实地说,“但我在做准备。不管最后离不离,我都要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他点点头,表情严肃起来。“我认识几个不错的离婚律师,可以帮你联系。不过……”他顿了顿,“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六年的婚姻,说放弃就放弃?”“不是我想放弃。”我说,“是婚姻已经千疮百孔了。”我把这半年的事,简单跟他说了说。没说细节,只说陈致出轨了,对象是他的女实习生。我们谈过,他道歉了,但昨天我又看到他们在一起。林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等我说完,他才开口:“所以你现在……很痛苦?”“不只是痛苦。”我说,“是失望。对自己失望,对婚姻失望,对人性失望。我以为我选对了人,我以为我们可以白头偕老。可是现实给了我一个耳光。”“不是你的错。”林安说,“是陈致不懂得珍惜。”“也许吧。”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但婚姻是两个人的事,走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你有什么责任?”林安皱眉,“是他出轨,不是你。”“可是我忽略了他。”我说,“这半年,我太专注于工作,太纠结于孩子的事,忽略了他的感受。他跟我说累,我没当回事。他说压力大,我觉得大家都一样。”“那也不是他出轨的理由。”“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说,他有错,我也有责任。但错和责任,是两回事。他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这是无法原谅的。”林安看着我,眼神复杂。“小曦,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清醒。”“不清醒不行。”我说,“生活不会因为你糊涂就对你温柔。”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林安给了我几个律师的联系方式,还叮嘱我一些注意事项。他说话的时候很认真,条理清晰,像在做一个重要的项目。“谢谢你。”我说。“跟我还客气。”他笑了笑,“不过小曦,有句话我还是想说。”“你说。”“不管你最后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他看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希望你是出于冲动,或者报复心理。我希望你是真的想清楚了,是为了自己好。”我点点头。“我知道。”从咖啡馆出来,已经十点多了。阳光很好,街上人来人往。我和林安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这种沉默不尴尬,反而很舒服。“接下来去哪儿?”他问。“回家。”我说,“跟陈致谈谈。”“需要我送你吗?”“不用。”我摇摇头,“我自己可以。”他在路边停下,看着我。“小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离婚了,能不能考虑一下我?”我愣了一下。“林安……”“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合适。”他打断我,“但我怕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了。我不逼你,不催你,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他说的很诚恳。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我很久没在陈致眼睛里见过了。是珍惜,是爱护,是小心翼翼。“林安。”我说,“我现在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我的婚姻还没结束,我的心也很乱。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我明白。”他点点头,“我会等。等你想清楚,等你准备好。”他伸手,轻轻抱了我一下。很轻,很短暂,像朋友之间的拥抱。然后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去吧。”他说,“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高中毕业那天,他也是这样站在我面前,说要去北京了。那时候他的眼睛里也有光,有不舍,有期待。我说:“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他说:“不会了,你就是最好的。”那时候我以为那是青春期的冲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誓言。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在等。而我,已经走远了。回到家时,陈致坐在客厅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份文件。“回来了?”他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嗯。”我换了鞋走过去,“那是什么?”“离婚协议。”他说,“我找律师拟的初稿,你看看。”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个。“你不是说要挽回吗?”我问。“我是想挽回。”他苦笑,“可是昨晚我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我配不上你。我犯了错,伤害了你,毁了我们六年的婚姻。我不值得你原谅。”我拿起那份协议,翻看着。条款很公平。房子归我,贷款也归我。存款一人一半。车子归他。没有纠缠,没有算计,干净利落。“你认真的?”我看着他。“认真的。”他点点头,“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去办手续。如果你还想再考虑考虑,我也尊重你。”我把协议放下。“陈致,我们谈谈。”“好。”我们在沙发上坐下,面对面。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中间,像一道无形的墙。“首先,谢谢你这么坦诚。”我说,“这份协议,比我想象的要公平。”他苦笑了一下。“其次,我想知道,你和安雅,到底到什么程度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听实话,完整的实话。”陈致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开始说。从安雅来公司实习开始,从她分到他部门,从她总是找他问问题,从他们第一次一起加班,第一次一起吃午饭,第一次一起坐地铁回家。他说得很慢,很详细。没有隐瞒,没有美化,就像在做一个项目汇报。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听到他说安雅跟他表白,说喜欢他,说不在乎他有家庭。听到他说他拒绝了,但拒绝得不彻底。听到他说这半年来,他们每周都会见面,吃饭,聊天,像情侣一样约会。只是没有上床。他说,这是底线。“为什么?”我问,“为什么没有?”“因为……”他低下头,“因为我知道,一旦跨过那条线,就真的回不来了。我可以骗自己说只是朋友,只是同事,但如果是身体出轨,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所以精神出轨就可以?”我冷笑。“不是。”他摇头,“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我只是……只是太累了,太需要一个出口。安雅的出现,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我忍不住想靠近。”“那我呢?”我问,“我就不是你的光吗?”陈致抬起头,眼泪掉下来。“你是。”他说,“你一直都是。可是小曦,你知道吗?光太亮了,也会刺眼。你太优秀,太独立,太清醒。我在你面前,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你。”“所以你就找一个不如你的?”我说,“找一个崇拜你,依赖你,让你有成就感的人?”他没说话。沉默就是承认。我靠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很累。原来这六年的婚姻里,我一直是他的压力,他的负担。我的优秀,我的独立,我的清醒,在他眼里不是优点,而是缺点。多么讽刺。“陈致。”我说,“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不那么优秀,不那么独立,不那么清醒的女人,你会出轨吗?”他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也许不会,也许还是会。出轨不是因为对方不够好,而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我软弱,我自私,我需要外界的认可来填补内心的空虚。”这个答案,至少是诚实的。“那你现在想怎么办?”我问,“离婚?还是继续?”“我想继续。”他立刻说,“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愿意……我愿意用余生的时间来弥补。”“怎么弥补?”“我可以签协议。”他说,“婚前协议,婚后协议,随便什么协议。我可以把所有财产都转到你名下,可以写保证书,可以做任何你要求的事。只要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让我心动的眼睛,现在写满了悔恨和祈求。“陈致。”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好。”他点点头,“多久都可以。”“在这期间,我希望你能做到几件事。”我说,“第一,和安雅彻底断掉,删除所有联系方式,如果工作上必须接触,必须有第三人在场。第二,搬去客房住,我们暂时分居。第三,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你需要。”他一一答应。“还有。”我补充,“我想见见安雅。”他愣住了。“见她?为什么?”“有些话,我想当面跟她说。”我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也不会闹。就是聊聊。”陈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帮你约。”“不用。”我说,“你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约。”他给了我安雅的手机号和微信。我当场就加了。很快,对方通过了。“你好,我是苏曦,陈致的妻子。”我发了条消息,“方便见个面吗?”那边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回了一个字:“好。”我们约在第二天中午,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餐厅。我提前到了,选了个靠里的位置。等了大概十分钟,一个女孩推门进来。她很年轻,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穿着米色的针织衫和牛仔裤,长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很清爽,很干净,像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她环顾四周,看到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苏曦姐?”她小声问。“是我。”我点点头,“坐吧。”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拘谨。服务员过来点单,她要了杯柠檬水,我要了杯奶茶。“你比我想象的年轻。”我说。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对不起。”她说,“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个,但我真的……很抱歉。”“为什么道歉?”我问,“因为插足了别人的婚姻?”她的脸红了。“不是……我是说,是。但也不全是。”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陈致哥他……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在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给了我方向。”“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我问。她点点头。“我知道他有家庭,我知道这样不对。我试过远离他,试过换部门,可是……可是每次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想靠近。”她的眼泪掉下来,“苏曦姐,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是我破坏了你的家庭,我是罪人。”我看着她哭,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安雅。”我说,“我今天来,不是来骂你,也不是来打你。我是来告诉你几件事。”她擦擦眼泪,看着我。“第一,你和陈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细节,我都知道。”我说,“第二,陈致选择回归家庭,他跟你断了。第三,我希望你也能放下,开始新的生活。”她愣住了。“他……他要跟我断?”“对。”我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安雅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可是……可是他说他爱我……”“他说过吗?”我问,“明确地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吗?”她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只是说,跟我在一起很轻松,很开心。他说他婚姻不幸福,说他压力大,说他需要人理解。”“那他有没有说过要离婚娶你?”“……没有。”“有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没有。”我点点头。“所以你看,他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你。”我说,“他只是在婚姻里累了,找了个避风港。现在风暴过去了,他自然要回港。”安雅的眼泪又涌出来。这次不是愧疚,是伤心。“我……我只是他的避风港?”“也许连避风港都算不上。”我残忍地说,“可能只是一个临时停靠点。”她捂住脸,肩膀颤抖。我没有安慰她。有些痛,必须自己承受。“安雅,你还年轻,未来很长。”我说,“不要把时间和感情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珍惜你的人。”她抬起头,眼睛红肿。“苏曦姐,你……你不恨我吗?”“恨。”我诚实地说,“但我更恨陈致。他是我的丈夫,他承诺过要忠诚。而你,只是他犯错的帮凶。”她低下头,不说话。“今天见面,是想给你一个了断。”我说,“从此以后,你和陈致就是普通同事。如果工作上必须接触,请保持距离。如果做不到,你可以辞职,或者他辞职。你们之间,必须彻底结束。”她点点头。“我会的。”“还有。”我看着她,“这件事,我希望到此为止。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闹得人尽皆知。对你,对我,对陈致,都没有好处。”“我明白。”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她一直低着头,盯着那杯柠檬水。眼泪掉进杯子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最后,她站起来。“苏曦姐,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还有……谢谢你。”然后她转身走了。背影很单薄,很脆弱。我坐在原地,喝完那杯奶茶。很甜,甜得发腻。付了钱走出茶餐厅,阳光刺眼。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半年发生的事,像一场荒诞的梦。现在梦醒了,现实却比梦更荒诞。手机响了,是陈致。“喂?”“你们……见完了?”他的声音很紧张。“嗯。”“她……她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我说,“就是道歉,然后答应不再联系你。”电话那头沉默了。“那你……你什么时候回家?”“现在。”“我等你。”挂了电话,我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家,陈致在客厅等我。他看起来坐立不安,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看到我进来,他立刻站起来。“怎么样?”他问。“解决了。”我说,“她答应不再联系你。”他松了口气。“那就好。”“陈致。”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们直接去民政局。”他用力点头。“我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信誓言。”我说,“我只看行动。”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我们分房睡,但一起吃早饭晚饭。我们很少说话,但会一起做家务。我们像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但又有一种微妙的默契。陈致真的去找了心理医生。每周一次,雷打不动。他不再加班,每天准时回家。手机从不离身,但对我完全开放,随时可以看。他在努力。我看得出来。但破碎的东西,修补起来需要时间。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婚姻还有意义吗?没有亲密,没有激情,只有责任和习惯。像一潭死水,扔块石头都激不起涟漪。可是想到离婚,我又会犹豫。六年的感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共同的经历,像一根根丝线,把我们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一个月后的周末,我妈打电话来,让我们回去吃饭。“你爸钓了条大鱼,可新鲜了。”她说,“你们俩都来,不许推脱。”我看了眼陈致,他点点头。“好,我们晚上过去。”挂了电话,陈致问:“要带点什么吗?”“带瓶酒吧。”我说,“我爸喜欢。”我们去超市买了酒,又买了些水果。开车去我妈家的路上,谁也没说话。车载电台放着老歌,旋律舒缓,却抚不平心里的褶皱。到了我妈家,开门的是我爸。“来了?”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快进来,你妈在厨房忙呢。”我走进厨房,我妈正在炖鱼。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妈,我帮你。”“不用,快好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陈致呢?”“在客厅陪我爸说话。”“哦。”她关了火,把鱼盛出来,“你们俩……最近怎么样?”“还行。”我说,“就那样。”我妈叹了口气。“你呀,什么都憋在心里。”她说,“我是你妈,还看不出来?你们俩之间,不对劲。”我没说话。“是不是还为了孩子的事?”她问,“要我说,你们就别想那么多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妈,不是孩子的事。”我说。“那是什么?”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就是……就是有点累。”我说,“可能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妈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摇摇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但妈就一句话: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开心就过,不开心就散。别委屈自己。”我点点头。“知道了。”吃饭的时候,气氛还算融洽。我爸和陈致聊钓鱼,聊足球,聊国家大事。我和我妈聊家常,聊电视剧,聊菜市场的物价。表面上看,其乐融融。但只有我知道,桌子底下,陈致的手一直在抖。他在紧张。怕我说漏嘴,怕我爸妈知道。吃完饭,我妈拉着我去阳台看花。她种了几盆月季,开得正好。“这盆是红色的,这盆是粉色的。”她指着花说,“都是你爸从花市淘来的,说好看。”“嗯,是好看。”“花啊,要经常浇水,施肥,修剪。”我妈说,“不然就长不好。婚姻也一样,要经营,要维护。但有时候,就算你做得再好,花还是会枯萎。那不是你的错,是花本身的问题。”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妈,如果我离婚,你会怪我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心疼,有不舍,但更多的是理解。“怪你什么?”她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只希望你幸福。如果这段婚姻让你痛苦,那就离开。妈支持你。”我的眼泪掉下来。“谢谢妈。”她把我搂进怀里。“傻孩子,跟妈还客气。”我们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夜风吹来,带着月季的香气。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像天上的星星。“回去吧。”我妈说,“不早了。”我们回到客厅,陈致和我爸正在下棋。看到我们,陈致站起来。“要走了?”我爸问。“嗯,明天还要上班。”我说。“那行,路上小心。”出门时,我妈塞给我一罐自己腌的咸菜。“你爱吃的。”她说,“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知道了。”回到车上,陈致发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出小区。“你跟你妈……在阳台聊了什么?”他问。“没什么。”我说,“就聊了聊花。”他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一路无话。回到家,我洗
完澡,躺在客房的床上。手机响了,是林安。“睡了吗?”“还没。”“明天晚上有空吗?朋友开了家新餐厅,请我去试菜。要不要一起?”我想了想。“好。”“那明天见。”挂了电话,我盯着天花板。这一个月,林安经常约我。吃饭,看电影,逛书店。很自然,很舒服,像多年的老朋友。但我知道,不只是朋友。他在等我。等我的婚姻尘埃落定,等我的心腾出位置。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爱。爱太累了。付出真心,然后被辜负。像把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出来,任人伤害。那种痛,一次就够了。第二天晚上,我和林安去了那家新餐厅。装修很精致,菜品也不错。我们边吃边聊,从工作聊到旅行,从电影聊到音乐。他很健谈,也很会倾听。“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他说。“是吗?”我摸了摸脸,“可能睡得比较好。”“那就好。”他给我倒了杯红酒,“对了,有件事想跟你说。”“什么事?”“我打算回上海了。”他说,“公司有个新项目,需要常驻上海。我申请了调岗,已经批了。”我愣住了。“你要回上海?”“嗯。”他点点头,“下个月就回来。”“为什么?”我问,“北京那边不是发展更好吗?”“发展是挺好,但……”他看着我,“但上海有更重要的人。”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林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笑了笑,“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不是逼你做选择。”我低下头,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林安,如果我最后选择不离婚呢?”他沉默了几秒。“那我祝福你。”他说,“只要你幸福,怎么样都好。”这句话,陈致也说过。可是他说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林安这种坦然和真诚。“谢谢你。”我说。“谢什么。”他举起酒杯,“来,干杯。为了……为了更好的明天。”“为了更好的明天。”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吃完饭,林安送我回家。到小区门口时,他停下车。“就送到这儿吧。”我说。“好。”他看着我,“上去吧,早点休息。”我推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林安。”“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离婚了,我们可以试试。”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真的?”“嗯。”我点点头,“但你要给我时间,我需要把上一段感情彻底了结。”“好。”他用力点头,“多久我都等。”我转身走进小区。心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好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回到家,陈致还没睡。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开着,但没看。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回来了?”“嗯。”“跟林安吃饭?”他问。“对。”他沉默了一下。“你们……在一起了?”“没有。”我说,“只是朋友。”他显然不信,但没再问。我换了鞋,走到沙发边坐下。“陈致,我们谈谈。”他关掉电视,坐直身体。“好。”“这一个月,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婚姻。”我说,“想我们这六年,想我们之间的问题,想我们的未来。”他紧张地看着我。“我想清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决定……”手机忽然响了。是他的。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变了。“是……是安雅。”我愣了一下。“接吧。”我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喂?”电话那头传来哭声,很大声,连我都能听见。陈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什么?你现在在哪儿?……好,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他看着我,眼神慌乱。“安雅……她出事了。她在家割腕,现在在医院抢救。她家人不在上海,只有我一个联系人……”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所以呢?”我问,“你要去?”“我……我得去。”他说,“人命关天。”“好。”我点点头,“你去吧。”他站起来,匆匆穿上外套。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小曦,我……”“去吧。”我说,“别让她等。”他走了。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紧闭的门。忽然笑了。笑得很讽刺。这就是我的婚姻。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在我要做决定的时刻,他选择了另一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是自杀,哪怕那是人命关天。但他还是去了。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不在。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那份离婚协议。一个月前他给我的那份。我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在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名字。苏曦。写完了,我把笔放下。拿起手机,给林安发了条消息:“我决定了。
”他很快回:“什么决定?”“离婚。”我说,“明天就去办手续。”这次,我没有犹豫。一分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