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总带着一股子不肯干脆的黏腻。
车窗外的霓虹被雨水揉碎,化成一滩滩模糊的光斑,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我坐在副驾,看着林乔专注开车的侧脸。
她的下颌线很漂亮,绷紧时尤其。
“在想什么?”她问,视线没有离开前方的路。
我说:“在想,我们结婚五年了。”
她似乎笑了一下,嘴角有极浅的弧度。“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
“没什么。”
我收回目光,看向手机屏幕。
那一行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视网膜上。
【常用同行人:陈默】
备注是:小安。
安,是陈默的小名。
林乔的竹马。
两天前,我坐在人才服务中心的大厅里,头顶的白炽灯亮得有些失真。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说话很客气,但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钳子,夹住了我的神经。
“沈先生,您爱人林乔女士,作为主申请人,在半年前已经通过‘夫妻分居’政策,为她的配偶陈默先生办理了落户随迁。”
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话里的逻辑错误,补充道:“抱歉,口误。是为她的……亲属,陈默先生,通过‘人才引进家属带教’的特殊通道,使用了她的积分。”
我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默,是她的亲属?”
“档案上写的是,表弟。”姑娘低头看着电脑屏幕,“林女士提交了相关证明材料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有无数列车同时从隧道里呼啸而过。
林乔没有表弟。
她只有一个叫陈默的竹马。
我们结婚五年,异地三年。
她先来上海打拼,我留在北京处理收尾的工作。
这期间,我们为了能早日团聚,也为了将来孩子的教育,把落户上海当成了头等大事。
她很拼,业绩突出,拿到了公司的推荐名额,积分一路绿灯。
半年前,她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事情办妥了,她终于是上海人了。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开始着手办理自己的工作调动。
我说:“等我过去,你再用‘夫妻投靠’政策把我迁过去就行。”
她当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嗯,好。”
现在想来,那几秒的沉默,原来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从人才中心出来时,天正下着雨。
和今晚一样。
我没有立刻打电话质问她。
我向来不喜欢在电话里处理重要问题,情绪会被无限放大,而事实却容易被模糊。
我需要证据,需要一个无法辩驳的实体。
我花了半天时间,托了些关系,拿到了那份申请档案的复印件。
白纸黑字。
林乔的签名,陈默的身份证信息,还有那份伪造的“表亲关系证明”。
一切都清晰得像一场荒诞的剧。
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剧情的观众。
车子驶入地库,白色的灯光一排排从车顶掠过,光影在我的脸上明暗交替。
林乔停好车,解开安全带。
“到家了,还在发呆?”她偏过头看我。
我没动,只是把手机屏幕转向她。
屏幕上,是铁路官方APP的截图,那行“常用同行人”的字样,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眼。
林乔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她抿了抿嘴唇,这是一个她心虚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一个朋友,出差一起买过几次票而已。”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我点点头,收回手机。
“嗯。”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跟在我身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有些急促。
回到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开客厅的灯。
我站在玄关的阴影里,等她进来。
她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不安,伸手去按墙上的开关。
“啪”的一声,我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沈舟,你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察觉的颤抖。
我松开手,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叠复印件,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林乔,我们谈谈。”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客厅的灯终于亮了。
刺目的白光下,林乔的脸色比墙壁还要白。
她看着那叠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手指在轻微地发抖。
我没有催她,只是走到客厅中央,坐了下来。
这个我们一起挑选的沙发,如今坐上去,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时间像被拉长的胶片,每一帧都缓慢而凝重。
终于,她放下了那叠纸。
“是,我把名额给了陈默。”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为什么?”
“他需要。他刚毕业,想留在上海,没有户口,很多事情都办不了。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
“我们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里,你没有弟弟。”我纠正她,“你只有一个丈夫,叫沈舟。他,也需要那个名额。”
“可你当时不是不急吗?你的工作还没调过来,我想着,等你的事情定了,我们再想办法。”
“想办法?”我笑了,觉得有些荒谬,“把一个千金难买的机会,一个我们共同奋斗的目标,随手送给一个‘外人’,然后让我们两个人再重新‘想办法’?”
“陈默不是外人!”她提高了音量,“沈舟,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在我心里,他和我家人一样重要!”
“家人?”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我比她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乔,婚姻是什么?在我看来,婚姻是一家公司,我们是合伙人。我们有共同的资产,共同的目标,也要承担共同的风险。”
“你现在,拿着我们这家‘公司’最核心的资产,去资助一个竞品。你告诉我,这叫‘家人’?”
我的比喻让她愣住了。
她眼里的决绝,开始碎裂,变成了委屈和不解。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帮他。”
“你应该。”我点点头,语气却冷得像冰,“但你应该用你自己的资源去帮,而不是挪用我们共同的资源。”
“那个积分,是我自己拼来的!”她反驳道。
“但你是以‘沈舟妻子’的身份,以我们这个‘家庭’的名义去申请的。它的受益人,天然就应该包含我。这是权利,也是义务。”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违约了,林乔。”
“违约”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
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沈舟,我们是夫妻,不是生意伙伴!你怎么能用‘违约’这么冰冷的词来形容我们的关系?”
“因为你做了一件冰冷的事。”
我转身走回沙发,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手,终于还是有些不稳。
杯子里的水,晃动着,映出天花板惨白的灯光。
“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林...乔。我是在通知你一个结果,并且,想和你探讨一个解决方案。”
她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滑落。
“什么……解决方案?”
“明天,约陈默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谈。”
她猛地摇头:“不行!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你不要去打扰他!”
“没关系?”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享受了本该属于我的权益,现在,他需要知道,这份权益的代价是什么。”
“我不会让他付出任何代价的!”
“那代价,就由你来付。”
我拿出手机,调出律师的电话。
“或者,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婚内财产分割的问题。你这种行为,算不算严重损害夫妻共同利益,法官会有一个公正的判断。”
林乔的身体晃了一下,她扶住了玄关的柜子,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沈舟,你变了。”
“是啊。”我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是你教会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法庭,凡事,都要讲证据。”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或者说,我们都没有睡。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她压抑的哭声,一阵一阵,像潮水。
我的心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被焚烧过后的焦土。
第二天下午,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提前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
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林乔带着陈默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一份建筑图纸。
陈默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干净,清秀,带着一股没被社会打磨过的少年气。
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喊了一声:“舟哥。”
我没应,只是抬眼看了看林乔。
她的眼睛是肿的,化了淡妆也遮不住。
“坐。”我说。
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一杯黑咖啡,他们俩要了柠檬水。
在等待的间隙里,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陈默几次想开口,都被林乔用眼神制止了。
咖啡和柠檬水端上来。
我用小勺搅动着黑咖啡,看着那深色的漩涡。
“陈默,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吗?”我先开了口。
陈默看了一眼林乔,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姐……林乔姐跟我说了。”
“那你怎么想?”
他又看了一眼林乔,然后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坦诚。
“舟哥,对不起。这件事,我确实欠考虑。但我当时真的没办法了,那个工作机会对我太重要了。林乔姐说她能帮忙,我就……”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打断他。
“
我……”他语塞了。
“你接受的,不是林乔一个人的‘帮助’。你接受的,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的一部分。你拿走的,是我沈舟未来几年在上海立足的根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陈默的脸,一点点白了下去。
“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你现在知道了。”
林...乔终于忍不住了:“沈舟,你够了!事情是我做的,你冲我来,为难一个小孩子干什么?”
“小孩子?”我看向她,目光锐利,“他已经成年了,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且,我没有为难他,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转向陈默,继续说:“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把户口还给我,那不现实。我只想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从今天起,你和林乔之间,除了必要的、公开的、透明的联系之外,我不希望再有任何私下的金钱和资源往来。”
“第二,你所获得的这个‘名额’,是有价的。市场价大概在八十万到一百万之间。我不需要你现在还,但我会请律师出具一份债权确认书,你需要签字。什么时候有能力了,什么时候还。这笔钱,是我们的婚内共同财产。”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他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林乔为了帮你,伪造了亲属关系证明。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们这个家,因为你的‘前途’,而背上法律风险。所以,以后做事,请三思。”
我说完,整个咖啡馆的角落,安静得能听到冰块在杯子里融化的声音。
陈默的嘴唇在哆嗦,他看着林-乔,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恐惧。
而林乔,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冰冷。
“沈舟,你疯了!你要告我们?”
“我说了,我不是在威胁,我是在规避风险。”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林乔,你总是说,陈默像你的弟弟,你对他有责任。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对我们这个家,同样有责任?你的责任心,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当生活给你一堆柠檬时,你可以选择做柠檬水。这是你的善良。但你不能拿着我的柠檬,去做你的人情。”
我说完,站起身。
“债权确认书,我会让律师明天联系你。林乔,我们回家。”
我没有再看陈默一眼,径直走出了咖啡馆。
林乔没有立刻跟上来。
我站在门口,等了大概五分钟。
她才脸色苍白地走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车里的空气,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一进门,她就把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沈舟!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非要毁了我们才甘心吗?”她终于爆发了。
我平静地看着她:“我不想毁了我们。我是在救我们。”
“救我们?你让我在小默面前抬不起头,你用一份冷冰冰的借条来衡量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这叫救我们?”
“感情?”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有些可笑,“在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毫不犹豫地送给别人的时候,你在乎过我们的感情吗?”
“在你为了他,对我撒谎,甚至不惜伪造文件的时候,你又把我们的感情放在哪里?”
“林乔,是你先把我们的关系,推到了需要用规则和契约来约束的地步。不是我。”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她所有情绪化的外壳。
她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我错了……沈舟,我真的错了。”她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闷闷的,带着哭腔。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彻底地认错。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错在哪里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不该瞒着你……我不该把名额给他……我不该……把你看得不如他重要。”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不是那个名额,不是那笔钱,而是排序。
在她的心里,我,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五年的丈夫,排在了那个所谓的“弟弟”后面。
这才是最伤人的。
我伸出手,想去擦掉她的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停
住了。
现在,还不是温情的时候。
“林乔,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份债权确认书就能解决的。我们需要重新建立规则。”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茫然。
“什么规则?”
“一份婚内财产协议。”我说,“以及一份,忠诚协议的补充条款。”
她愣住了。
“我们……要签那个?”
“对。”
我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我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其实,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步骤。
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我习惯了在行动之前,把所有的可能性都预演一遍。
包括,最坏的结果。
我把文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你先看看。如果不满意,我们可以请律师来一起商议修改。”
这份协议,我写得很详细。
大到共同财产的界定、重大开支的共同决策权。
小到,双方社交账户的密码,在必要时,需对对方公开。
最核心的一条是:在未来婚姻存续期间,任何一方,不得动用超过十万元的家庭共同财产,去资助原生家庭及朋友,除非获得另一方的书面同意。
还有忠诚协议的补充条款。
我加了一条:广义上的忠诚,不仅包括身体,也包括情感和资源的排他性。婚姻共同体,拥有最高优先级的受益权。任何损害这一优先级的行为,都视为违约。
违约的代价是:过错方,净身出户。
林乔看着那份协议,脸色越来越白。
“沈舟,这……这是在防贼。”
“不。”我摇摇头,“这是在给我们这段千疮百孔的关系,装上一个防火墙。”
“婚姻就像一个房间,以前,我们都以为门是锁好的,很安全。但现在,我知道了,你手里有一把万能钥匙,可以随时放别人进来。所以,我需要换一把锁,一把只有我们两个人有钥匙的锁。”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会把这份协议撕掉。
但她没有。
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而脆弱的眼神看着我。
“签了这份协议,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回不去了。”我诚实地告诉她,“但或许,我们可以走向一个新的未来。一个有边界感,有规则,也更安全的未来。”
她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在签名栏上,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乔。
那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签完字,她把笔放下,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精力,瘫软在沙发上。
那一刻,我没有胜利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把家,变成了一个谈判桌。
把感情,变成了一纸条款。
这到底是进步,还是悲哀?
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很奇怪。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遵守着精密合同的合伙人。
我们一起吃饭,但很少聊天。
我们一起看电视,但各自刷着手机。
那份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中间。
它保证了安全,也隔绝了温度。
陈默那边,很顺利。
律师把债权确认书发给他,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签了字,并且很快,就给我转来了第一笔还款。
一万块钱。
साथ में还有一条短信:【舟哥,对不起。这笔钱,我会尽快还清。也请你,不要再为难林乔姐了。】
我把短信截图发给了林乔。
她回了我一个字:【好。】
我们的交流,变得如此简洁,高效,又充满了距离感。
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林乔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茶几上放着一碗汤,还冒着热气。
是我最喜欢喝的,莲藕排骨汤。
我走过去,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惊醒过来,看到我,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你回来了。汤……可能有点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她说着就要起身。
我按住她:“不用,现在喝,温度正好。”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有多久,没喝到她亲手煲的汤了?
好像从我们开始谈论落户开始,她就越来越忙,我们之间,也越来越像室友。
“好喝。”我说。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那就好。”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次卧。
她躺在我身边,身体有些僵硬。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翻了个身,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林乔,”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那份协议,是底线,不是全部。”
她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抓住了我的睡衣一角。
抓得很紧。
我们的关系,像一台重启的电脑。
虽然清除了病毒,但也格式化了很多温暖的记忆。
一切,都需要重新建立。
我开始尝试着,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重新投进我们之间的那台机器里,希望能换回一点点的靠近。
我会在下班路上,买她喜欢吃的石榴。
她会记得在我出差前,把我的行李箱收拾得井井不容发。
我们开始恢复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今天会下雨,记得带伞。”
“晚上想吃什么?我回来做。”
我们绝口不提陈默,也不提那份协议。
那两样东西,像房间里的大象,我们都看得见,却都假装它不存在。
直到有一天,林乔的妈妈,从老家来看我们。
丈母娘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善良,温和。
她来上海,给我们带了很多家乡的特产,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小舟啊,乔乔这孩子,从小就犟,有主意。她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我笑着点头:“妈,我知道的。”
林乔在一旁剥着石榴,把晶莹的石榴籽一粒粒剥出来,放在碗里,推到我面前。
丈母娘看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
晚上,林乔陪她妈妈睡。
临睡前,丈母娘把我单独叫到房间。
她从一个红色的绒布盒子里,拿出一个玉坠。
那玉坠的成色极好,温润通透,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小舟,这是我们家传下来的,传女婿不传女儿。”
她把玉坠塞到我手里。
“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拿着。”丈母娘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把乔乔交给你,就是把你当成自己儿子。这个,你该拿着。它能保平安。”
我握着那枚冰凉温润的玉坠,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传统的祝福,是血脉的认可,是超越了契约和条款的信任。
可我和林乔之间……
我不知道,我们还配不配得上这份信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拿着那枚玉坠,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楼下的车流,像一条沉默的河,缓缓流淌。
林乔从房间里走出来,给我披了一件外套。
“妈睡了。”她说。
“嗯。”
她看到了我手里的玉坠,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妈她……”
“妈把它给我了。”我打断她。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才轻声说:“沈舟,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最近说过很多次。
但这一次,感觉不一样。
“我以前总觉得,我们之间,已经足够稳固,稳固到可以承受任何事情。我以为,我帮你守着家,你在外面打拼,我们分工明确,就是最好的状态。”
“我忽略了……你也是需要被优先考虑的。我把你的退让,当成了理所当然。”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把我们婚姻的灯泡,拧得太松了。总觉得它亮着就行,却没发现,它随时都可能因为一点震动而熄灭。”
我转过身,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地帮她拭去。
“现在发现,也不晚。”我说。
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温热的。
她没有躲。
反而,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们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似乎,在那个晚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丈母娘走后,我们的生活,仿佛真的回到了正轨。
虽然依旧客气,但客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察觉的温情。
我们会开始讨论周末去哪里,会一起逛超市,会为了买哪个牌子的酱油而争论几句。
一切,都像是在慢慢变好。
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份冰冷的协议,或许真的起到了“防火墙”的作用。
它烧掉了我们之间的杂质和谎言,留下了相对纯粹的地基,让我们可以在上面,小心翼翼地,重新盖房子。
直到今天晚上。
我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沈先生,你好。】
【我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关于林乔和陈默注册的那家公司,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他们动用的,不仅仅是户口名额。】
我看着那条短信,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公司?
什么公司?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刚刚放晴了几天的上海,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黏腻的,不肯干脆的雨。
像我此刻的心情。
那个刚刚出现了一丝裂缝的墙,似乎在一瞬间,又重新合拢,并且,变得更加厚实,更加冰冷。
我以为的重启,原来只是系统休眠。
而真正的病毒,一直潜伏在硬盘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