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的故事,说起来总夹杂几分复杂的滋味。上世纪的某些乡村,课桌腿瘸了,黑板粉碎了,人却始终没缺一位“老师”。在八十年代离开童年的那拨人里,谁没有见过那种土屋黑瓦里的民办教师?
廖根的名字,不在史书里。他1959年末那会出生。在江西赣中那个冷清的小村里,长成的小伙子,经历了十几年,遇上高考戛然而止。不能再读了,队里不需要“知识分子”,家里需要农人帮衬。这么说吧,他本来以为会在水田边一直老到白发。
谁能想到,命运转了个弯。当年
漆支书来找廖根的时候,他正背着竹筐喂鸭子——鸭子咯咯叫,廖根还没弄明白为啥来了个干部。生产队缺老师,乡中心校没够人手。选来选去,村里识字的就廖根。干脆就让他去代课。
他没怎么踌躇,也没反反复复。说是喜欢吧,不如说,那种讲台上的感觉,配上学生们新奇的目光,有点让人不想放手。廖根就这么穿上了灰色棉布衣,进了村小学。
刚进学校的时候,廖根分到了五年级。他的字很稳,作文也写得通透。带语文组的老师本来就不多。学校教导主任目光一擦,就这么拍板了。
当年乡村的课堂,没有花哨。板凳硬得不能再硬,课本薄得像广告纸,能拿粉笔写两个字就是好老师了。廖根对这些琐碎的事情没多计较。他早上天还没明就已经在门口等学生,晚上只要一个孩子有问题就陪着一起改作业。说耐心其实是笨吧——别人催着下班,他偏要再讲几句。
学生们喜欢他,倒也不光是他上课风趣。有一回,学校里出了意外。小明摔倒,腿破了个口子。廖根背着人一路送到镇医院,回来污泥沾满裤脚。事后小明家长拎了只老母鸡来,廖根死活不收。乡下的事,有时候就看这一点点信任。
校长对他很满意。每年的评比,廖根都在名单上。教导主任还曾就他的课例去县里做过交流。不过,那些表扬过去也没落啥好处。工资每月三十几元,年底分米分油,基本上只够糊口。他在意这种表扬吗?有一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他有时候会咕哝:“有饭吃不就挺好吗?”
问题还是出在家庭上了。八十年代,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正狠抓。一个家庭只能生一个。廖根和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那时候的村里人,普遍还是想要“香火”,就算嘴上不说,心底里不少都盼着再添个儿子。
廖根应不应该冒着风险生第三胎?这是个棘手事,也有人劝他:别冒险!但他还是动了念头。实话说,他本不是那种执拗的人,可那股家族门楣的念想,不知是哪一晚钻进了心里。媳妇含糊答应,他装作没听懂,却又不阻拦。
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那会禁生育抓得紧,廖根不敢让人知道。就把孩子寄养在南昌表妹家,算作捡来的外甥。日子就这么一边煎熬,一边继续。村里老太太们的嘴,藏不住多少秘密。这点事,转了好几道弯,还是进了老师、村干部和计生办的耳朵。
有一天,校长叫他去办公室。廖根还以为要准备比赛教学的材料。校长倒茶递水,怪殷勤。气氛静得连秒针滴答都能听见。校长开始还绕弯子,后来直接了当:“廖老师,上面知道你家超生了个孩子,是男孩,对吗?”廖根愣住,说不上是懊丧还是惊惧。紧接着停职令就下来了:“回去吧,工作先暂停。”
他回了家,只能继续放鸭。队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再问,也没人安慰。丢了工作的廖根,身边只剩一只鸭群陪着。他想过上诉,但家人劝,算了吧,小命要紧。
奇怪的是,十年八年过去了,村里人却渐渐把他忘了曾经是“放鸭县长”。只记得,“廖老师以前教过我们家娃”。逢着名号还是“老师”,这些没变。
九十年代初,民办教师有一阵合并或者转正。凡是合格的、有文凭的,有机会考编。有的还借着关系留在教书岗位。廖根因为“超生”,资格被一票否决。
计划生育那阵风卷得乡村天翻地覆。有人家因一胎重罚,有人偷偷“
借腹”。曾有数据显示,江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村民办教师,因生育问题被辞退约三分之一。全国上下类似的线索,也不难查到。
有趣的是,廖根倒没咋在亲戚面前抱怨自己倒霉。只见得他在后来写起了祭文。村里死了老人,总要找廖老师念追悼。他花几个小时,写得长长的纸卷,嘴里发抖,却念得有声有色。说得轻松,一段人生走过来,身份已经悄悄变了。
有人说,这就是命吧。也有人讲,村干部其实比他还不舒服。计生、教育两头都不讨好。但不管怎么说,廖根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儿子。这一切却掀翻了他安稳的生活轨道。
或许民办教师那代人命运注定就多变。他们原本是为了孩子才站上讲台。结果被时代卷住,又被时代抛下。谁能说,这种牺牲理应得到回报?
其实事情也没那么绝对。廖根如果不“超生”,可能就安安稳稳教到退休。可又说不定,别的缘由会把他拉下台。
但也有悖论。因为他放弃了教师这条路,却换得了儿子有一个名字。要不是这件事,儿子恐怕只是远房亲戚。又或者,假如计划生育放得再宽点,他是不是还有可能“戴罪立功”再回讲台?让人说不清楚。
民办教师和“计划生育”交缠在一起,像一口井,往下望黑不隆咚。再回头看那些年乡村教育,廖根其实给学生种下了希望,也让自家负了担子。有人同情,有人说他不值。
可从现实出发,计划生育、教师缺编、家族观念,全裹进这条小小的人生轨道,你说让他选简单吗?从哪头拆都拆不通。
他现在还在村里。有天靠在祠堂门口念着自写的悼词,窗外小孩喊着“廖老师”。听得出来,他挺乐意。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是还在教人。
有的人,如他,得了孩子,失了职业。村里却还记得,他那会儿认真教书、写字很美。老廖笑着,偶尔摇摇头,不说话的时候,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世上偏就有这样的事,得与失颠倒着,也没一句道理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