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时,我正在核对这个月的财务报表。
微信弹窗,是妻子林薇发来的:“老公,李局那边说积分落户的名额下来了,下周一去提交材料。”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写字楼的落地窗上,模糊了陆家嘴的璀璨灯火。我忽然想起半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那天林薇回家很晚,发梢还沾着湿气。
她坐在餐桌对面,用勺子搅着已经凉透的汤,声音很轻:“陈默,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
“落户积分……我可能要先给周明用。”
勺子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抬起头。林薇避开我的视线,目光落在汤碗里漂浮的几粒葱花上:“他公司那边有个项目,急需要上海户口才能签合同。错过这次,可能就要等明年了。”
“我们的计划呢?”我问。
“可以等下一批。”她终于看向我,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周明那边……真的等不起。”
周明。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记忆深处。
他是林薇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弄堂里长大。两家父母是几十年的老邻居,逢年过节总要聚在一起吃饭。林薇提起他时,语气总是很特别——不是亲昵,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
“你知道的,周明就像我哥哥。”她曾这样解释。
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租住在浦东一间四十平的老公房里。周明常来,有时带水果,有时带些家乡特产。他会很自然地进厨房帮忙,知道油盐酱醋放在哪里,知道林薇不爱吃香菜。
我站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并肩站在灶台前的背影。
林薇侧头跟他说话时,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那种放松的姿态,是我很少见到的。
“陈默?”林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在听吗?”
“在听。”我说,“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我想帮帮他。”她顿了顿,“就这一次。”
雨下得更大了。
我最终点了头。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因为我知道,即使反对,她也会想办法去做。林薇一旦决定的事,很少改变。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
手机屏幕亮着,是周明发来的朋友圈。照片里他举着酒杯,配文:“关键时刻,还是老铁靠谱。”下面有林薇的点赞。
我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
黑暗里,天花板上的裂缝隐约可见。这间我们住了三年的房子,墙壁已经开始泛黄,墙角有雨天渗水的痕迹。林薇一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但外地户口限购,我们只能等。
等积分落户。
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现在,这个等待又要延长半年。
回忆的潮水退去,我重新看向手机。
林薇又发来一条:“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你周一请半天假就行。”
我打字回复:“好。”
发送。
然后我打开通讯录,找到周明的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七声才被接起。
“喂?陈默?”周明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音是嘈杂的餐厅音乐,“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想问你件事。”我说,“落户办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啊,上个月就搞定了。”他语气轻松,“多亏了薇薇,不然我那个项目肯定黄了。改天请你们吃饭,必须好好感谢——”
“周明。”我打断他,“你知不知道,林薇把名额给你,意味着什么?”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
音乐声变得遥远,像是他把手机拿远了些。
“意味着……她得再等半年才能给你办?”周明的声音迟疑了,“她没跟我说这个。我以为……你们不着急。”
“我们结婚四年了。”我说,“一直在租房子住。”
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周明终于说,“我真不知道。薇薇她……她没提。”
“她不会提的。”
挂断电话后,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窗外的雨停了,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倒影。我想起林薇第一次带我去见她父母时,周明也在。
饭桌上,周明的母亲拉着林薇的手,笑着说:“薇薇啊,小时候还说长大了要给我们家当媳妇呢。”
满桌人都笑了。
除了我。
林薇脸红着嗔怪:“阿姨,那都是小孩子瞎说的。”
“是啊是啊,现在薇薇有陈默了。”林薇的母亲赶紧打圆场,给我夹了块红烧肉,“小陈别介意,他们开玩笑的。”
我笑着点头,把肉放进嘴里。
咸得发苦。
后来林薇私下跟我解释:“陈默,你别多想。周明就像我亲哥哥,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我知道。”我说。
但有些东西,不是“没什么”就能解释的。
比如她手机里,周明的备注永远是“阿明”,而我是“陈默”。
比如她记得周明对花生过敏,却总忘记我不吃芹菜。
比如半年前那个雨夜,她为周明求情时,眼神里的那种急切——那是一种我很少见过的、近乎恳求的姿态。
手机震动,把我从思绪中拉回。
是林薇:“你还在公司?晚饭吃了吗?”
我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二十七分。
“马上回。”我回复。
收拾东西时,财务部的小张探头进来:“陈哥,还不走?嫂子该等急了吧。”
“这就走。”
“对了,下午嫂子来电话找你,我说你在开会。”小张眨眨眼,“她声音听起来有点急,没事吧?”
我动作顿了一下:“她打电话到公司?”
“是啊,打你手机没接,就打到座机了。”小张说,“大概四点多的时候。”
我拿出手机。
没有未接来电。
点开通话记录,最近一条是下午两点和客户的通话。再往前翻,上午十点林薇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没有四点的记录。
心脏某个地方微微收紧。
“可能信号不好。”我对小张笑笑,“谢了。”
走出写字楼时,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
我站在路边等车,打开手机运营商APP,查询今天的通话详单。页面加载很慢,转动的圆圈像某种倒计时。
终于,列表弹出来。
下午四点零三分,有一通呼出记录。
通话时长两分十七秒。
对方号码是周明。
我盯着那行数字,看了很久。
直到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司机按了声喇叭。
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门廊的灯亮着,厨房传来炖汤的香气。林薇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碗:“回来啦?我给你热了汤。”
“谢谢。”我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
“今天怎么这么晚?”她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月底,事情多。”我换鞋,尽量让语气平常,“你呢?今天忙什么了?”
“上午去办了落户的材料,下午……”她顿了顿,“下午去商场转了转,想给你买件衬衫。但没看到合适的。”
“哦。”我接过汤碗,“怎么想起打电话到公司找我?”
林薇正在解围裙的手停住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把围裙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像被刻意拉长。
“我打你手机没接。”她说,“以为你在忙,就打到公司问问。”
“我手机没有未接来电。”
“可能……信号不好吧。”她转过身,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先喝汤,要凉了。”
我在餐桌前坐下。
汤是山药排骨,炖得很烂,是我喜欢的口味。林薇坐在对面,拿起手机刷着。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周明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我突然说。
林薇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他找你?”她抬起头,“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闲聊。”我喝了一口汤,“他说落户很顺利,要感谢你。”
“应该的。”林薇重新低
下头,“朋友嘛,能帮就帮。”
“只是朋友?”
空气凝固了几秒。
林薇放下手机,静静地看着我:“陈默,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为什么你的通话记录里没有那通电话?
我想说,为什么你对他永远有求必应?
我想说,这半年来,每次提到落户,你都会避开我的眼睛。
但最终,我只是摇摇头:“没什么。汤很好喝。”
林薇盯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我身后,双手轻轻搭在我肩上:“陈默,我知道这半年委屈你了。等我给你办好落户,我们就去看房子,好不好?”
她的手指很凉。
我握住她的手:“好。”
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洗漱、上床。林薇背对着我,呼吸很快变得平稳。但我能感觉到,她没睡着。
我也没睡。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对面楼宇的微光。
记忆像默片一样回放。
四年前,我们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林薇是伴娘,我是伴郎。婚礼结束后,一群人一起去吃宵夜。她坐在我对面,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后来我们开始约会。
第一次牵手是在外滩,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小声说:“陈默,我觉得你挺好的。”
“好在哪?”
“实在。”她说,“不浮夸,不吹牛,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时我以为,这是她对我的最高评价。
但现在想想,“实在”这个词,也可以理解为“无趣”。
不像周明。
周明会弹吉他,大学时组过乐队。周明会讲笑话,总能逗得林薇前仰后合。周明知道林薇所有的小习惯——怕黑、讨厌青椒、喝咖啡要加三块糖。
而我,用了四年时间,还在学习如何成为她合格的丈夫。
第二天是周六。
林薇一早就出门了,说要去市人才中心补一份材料。我坐在客厅里,笔记本电脑开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机屏幕亮着,是昨晚查到的通话详单。
四点零三分,呼出,两分十七秒。
我打开微信,找到周明的对话框。上一次聊天还是三个月前,他问我林薇的生日该送什么礼物。
往上翻,记录寥寥。
但我注意到一件事:周明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夜景照片。陆家嘴的灯火,从某个高处俯拍。
很眼熟。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那是从周明公司会议室拍的。半年前,我去他们公司谈合作时,曾站在那扇落地窗前看过同样的风景。
所以这半年来,每次林薇和周明聊天,看到的都是这个头像。
这个承载着上海梦的、璀璨的夜景。
而我给林薇的微信备注,至今还是她大学时用的那个——一只卡通小猫。
幼稚得可笑。
中午,林薇还没回来。
我热了昨天的剩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电视机开着,某个综艺节目里笑声不断,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手机震动。
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儿子,薇薇的落户办得怎么样了?你爸昨天还说,等你们户口下来,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你们凑个首付。”
我看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父母在老家开着小超市,起早贪黑一辈子,攒下的钱刚够在县城买套房。他们一直觉得亏欠我,没能给我更好的起点。
所以当我说要留在上海时,他们只说:“好好干,爸妈支持你。”
这四年,他们从没催过我买房,但从每次通话的字里行间,我能听出那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快了。”我回复,“下周一就去交材料。”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秒回,“薇薇这孩子懂事,知道先紧着你。你要好好对人家。”
我没回复。
放下手机,饭菜已经凉了。
下午三点,林薇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脸上带着倦意:“人才中心人真多,排了一上午队。下午去买了点菜,晚上给你做红烧鱼。”
“辛苦了。”我说。
她换鞋时,我注意到她穿了一双新鞋。米白色的平底鞋,鞋面上有精致的刺绣。
“新买的?”我问。
林薇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脚:“啊,是的。昨天在商场看到的,觉得好看就买了。”
“昨天你不是说没看到合适的衬衫吗?”
“衬衫是没看到,但看到这双鞋了。”她笑了笑,提着袋子进了厨房,“我先做饭。”
我站在客厅里,听着厨房传来洗菜的水声。
那双鞋,我在周明的朋友圈见过。
上个月,他发了一张照片,说给女朋友买了双鞋当生日礼物。照片里,鞋盒敞开着,米白色,鞋面上有同样的刺绣。
当时林薇还点了赞,评论说:“眼光不错。”
现在,这双鞋穿在了她脚上。
晚饭时,我们都很沉默。
红烧鱼炖得很入味,但我食不知味。林薇吃得很少,一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陈默。”她突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落户的事情出了什么意外,你会怪我吗?”
我抬起头:“什么意外?”
“就是……万一材料审核不过之类的。”她避开我的视线,“这种事说不准的。”
“你不是说都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好了,但总怕有疏漏。”她放下筷子,“而且我听说,最近政策收紧了,审核比以前严。”
我看着她的眼睛。
林薇的眼圈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累的。
“如果真的办不下来。”我说,“我们就继续等。四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半载。”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但我知道,她在撒谎。
饭后,林薇去洗澡。我收拾碗筷时,她的手机放在餐桌上,屏幕忽然亮起。
微信弹窗。
周明:“鞋子合脚吗?”
我盯着那行字,手在围裙上擦了好几遍,才拿起手机。
屏幕锁着。
密码是我的生日——这是结婚第一年我要求的。林薇当时笑着说:“这么不放心我啊?”
“不是不放心。”我说,“是仪式感。”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浴室水声停了。
我放下手机,继续擦桌子。林薇穿着睡衣出来时,头发还滴着水。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
“周明问我鞋子合不合脚。”她主动说,“昨天碰巧在商场遇到他,他说这双鞋很适合我,非要买给我当礼物。”
“碰巧?”我问。
“是啊,他也在那附近办事。”林薇把毛巾搭在肩上,“你别多想,就是普通朋友间的礼物。”
“嗯。”我说。
普通朋友。
这个词,在这半年里,我听了太多遍。
晚上躺在床上,林薇主动靠过来,把头枕在我肩上:“陈默,下周一交完材料,我们去庆祝一下吧。吃你最喜欢的那家日料。”
“好。”
“然后周末去看房子。”她轻声说,“我已经在网上看了几个楼盘,有一个在浦东,离你公司很近。”
“你什么时候看的?”
“就……最近。”她说,“想着早晚要买,先做做功课。”
我没说话。
黑暗中,她的呼吸均匀地洒在我颈侧。我抬起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洗发水的香味。
这个动作,曾经是我们之间最自然的亲密。
但现在,我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触碰过她了。
不是身体上的——我们依然会同床共枕,依然会在出门前拥抱。但那种触碰,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程式化的表演。
真正的亲密,是心无芥蒂的靠近。
而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周日一整天,林薇都在整理材料。
她把各种证明、证书铺了满餐桌,一份份核对、装袋。我坐在沙发上看书,余光能看见她认真的侧脸。
“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学历证明……”她小声念叨着,用便签纸在每个文件袋上标注,“还要你的劳动合同、社保证明……”
“我的社保证明上周不是给你了吗?”我问。
“哦对,在这里。”她从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份,“你看我这记性。”
我放下书,走到餐桌旁。
材料堆得像小山。我拿起我的社保证明,翻看着。过去四年的缴纳记录,月月不断。每一笔钱,都是我在这个城市打拼的证明。
“陈默。”林薇突然叫我。
“嗯?”
“如果……”她咬着嘴唇,“如果这次落户办成了,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先把爸妈接来住几天。他们还没好好逛过上海。”
“然后呢?”
“然后……”我看着她的眼睛,“要个孩子。”
林薇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文件散落在桌上。
她蹲下身去捡,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我帮她一起捡,两人的手在桌下碰到一起。她的指尖冰凉。
“对不起。”她低声说。
“为什么道歉?”
“就是……觉得让你等太久了。”她抬起头,眼眶红了,“这四年,你一直迁就我。等我读完在职研究生,等我升职,等我……”
“别说了。”我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夫妻。”
夫妻。
这个词说出来时,我心里某个地方刺痛了一下。
因为我想起,半年前林薇为周明求情时,说的是:“他就像我哥哥。”
血缘般的亲密,和契约般的婚姻。
哪一个更牢固?
我不知道。
周一一早,我们去了市人才服务中心。
大厅里人山人海,取号排队的人从窗口一直排到大门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焦虑和期待。
林薇紧紧抱着文件袋,指尖捏得发白。
“紧张?”我问。
“有点。”她勉强笑笑,“希望一切顺利。”
我们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轮到号。窗口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表情严肃。
“材料。”她伸出手。
林薇把文件袋递进去。
女人一份份翻看,动作麻利。翻到我的社保证明时,她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
“陈默?”
“是我。”
“你的积分……有点问题。”她推了推眼镜。
我的心沉下去:“什么问题?”
“系统显示,你的积分名额在半年前已经被使用了。”女人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你看,2024年3月15日,落户人周明,用的是林薇的配偶积分名额。”
时间静止了。
大厅里的嘈杂声瞬间远去,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咚,咚,咚。
林薇的脸变得惨白。
“不可能……”她声音颤抖,“是不是搞错了?我今天是来给我丈夫办落户的,半年前那个……那个是……”
“系统记录很清楚。”女人把屏幕转过来给我们看,“林薇,女,身份证号XXXXXXXX,于2024年3月15日,将其配偶积分落户名额,转移给周明,男,身份证号XXXXXXXX。双方签署了书面协议,有法律效力。”
白底黑字。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眼睛里。
我转过头,看向林薇。
她站在那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士,如果你今天是要为现任丈夫办理落户,需要先取消之前的名额转移协议。”工作人员继续说,“但这样的话,周明的落户资格会被撤销,他的上海户口会被注销。”
“不……”林薇终于发出声音,“不能撤销……”
“那你就无法为现任丈夫办理。”女人公事公办地说,“政策规定,一人只能有一个配偶积分名额。你已经用了。”
用了。
用在别人身上。
我忽然想起半年前那个雨夜,林薇说:“就这一次。”
原来不是“先给他用”,而是“只能给他用”。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名额给了周明,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原来这半年来,她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准备,都是一场表演。
一场演给我看,也许也演给她自己看的戏。
“林薇。”我叫她的名字。
她不敢看我。
“你看着我。”我说。
她慢慢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下来,滚过苍白的脸颊。
“对不起……”她哽咽着,“陈默,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名额转移是不可逆的……”
“你知道。”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只是选择了装作不知道。”
“不是的……”
“半年前,你为他求情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选择。”我打断她,“选择牺牲我,成全他。”
“我没有想牺牲你!”林薇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掐进我的皮肤里,“我只是想……先帮他渡过难关,我们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我问,“你告诉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她答不上来,只是哭。
周围排队的人开始侧目,窃窃私语。工作人员敲了敲玻璃:“请你们到旁边解决问题,不要影响其他办事群众。”
我拉着林薇走出大厅。
外面的阳光刺眼,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林薇跟在我身后,踉踉跄跄,像丢了魂。
走到路边,我松开她的手。
“陈默……”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我,“我们回家说,好不好?回家我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我问,“解释你为什么骗我半年?解释你为什么把我们的未来,轻易送给别人?”
“周明他……他当时真的很困难……”林薇语无伦次,“那个项目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如果错过,他可能会破产……他爸妈身体不好,需要钱治病……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
“所以你就选择闭上眼睛,不看我的未来?”
她愣住了。
我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四年来,我几乎没对她发过脾气。即使有矛盾,也是我先让步,先道歉。
因为我觉得,男人应该包容。
因为我觉得,爱就是不计较。
但现在我明白了:不计较的前提,是对方值得。
“陈默,你听我说……”林薇试图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看着我,眼神从哀求变成恐惧,最后变成绝望。
“你要……离开我吗?”她轻声问。
我没回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们一前一后回了家。
没有坐同一辆车——我拦了出租,她坐了地铁。到家时,她已经在了,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
我没有看她,径直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门锁咔哒一声。
很小的一声,但在这个寂静的屋子里
,格外清晰。
我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壁纸是我们结婚那天的照片。我穿着西装,她穿着婚纱,两人对着镜头笑,眼睛里都是光。
那时我以为,这束光能照亮我们未来所有的路。
现在看来,天真得可笑。
我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上海积分落户名额转移”。一条条政策条文跳出来,白底黑字,冰冷无情。
“配偶积分名额,一人终身只能享有一次。”
“名额转移需双方书面同意,且不可撤销。”
“接受转移方需符合落户基本条件,且转移后,原配偶无法再次使用该名额。”
每一个字,都在印证今天听到的事实。
林薇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陈默……”林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哭腔,“我们谈谈,好不好?”
我没回应。
“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当时……当时太着急了,没仔细看条款……我以为只是暂借,没想到……”
“你看了。”我终于开口,“你只是选择了相信对你自己有利的解释。”
门外安静了。
过了很久,她说:“是,我看了。但我当时想,政策总有变通的可能……周明真的等不起……”
“那我呢?”我站起来,走到门后,隔着门板问,“林薇,我就等得起吗?”
没有回答。
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这四年,我每天加班到深夜,就为了多攒点钱,早点给你一个家。”我说,“我爸妈省吃俭用,就为了给我们凑首付。我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未来,都建立在‘落户’这个前提上。”
“而你,轻易地把它送人了。”
“不是送人……”她哭着说,“陈默,你别这么说……我和周明真的只是朋友……”
“朋友?”我笑了,笑声干涩,“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赌上自己的婚姻?”
门外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打开门。
林薇瘫坐在地上,手机掉在脚边。她抬起头看我,脸上满是泪痕:“陈默,你刚才说什么?赌上……婚姻?”
“不然呢?”我靠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觉得这件事之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林薇,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说,“如果今天需要落户的是我,而名额只有一次,你会把它给周明,还是给我?”
她愣住了。
这个简单的选择题,她却没有立刻回答。
犹豫了三秒。
三秒钟,足够我看清答案。
“我知道了。”我说,转身回到书房。
“陈默!”她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选你!我当然选你!我刚才只是……”
“只是什么?”我回头看她,“只是在想,该怎么解释才能听起来不那么残忍?”
她的手指松开了。
我关上门,这次没有上锁。
但我知道,有些门一旦关上,就很难再打开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抱了被子去书房,林薇没有阻拦。她站在主卧门口,看着我铺沙发床,眼泪无声地流。
“陈默……”她小声说,“能不能不要这样……”
“我需要静一静。”我说。
“静一静之后呢?”她问,“你会原谅我吗?”
我没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
深夜,我躺在狭窄的沙发床上,盯着天花板。书房没有窗帘,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出冷白的光斑。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是周明。
他发来微信:“薇薇,今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如果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告诉我。”
我看着那条消息,久久没有动。
然后我打字回复:“周明,我们见一面。”
发送。
几乎是立刻,他回复:“好。时间地点你定。”
“明天中午,你公司楼下咖啡厅。”
“不见不散。”
放下手机,我闭上眼睛。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场景:林薇惨白的脸,工作人员公事公办的语气,还有那份白纸黑字的系统记录。
每一次回放,心就更冷一分。
原来心寒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点一点的,像冬天的冰,慢慢凝结,直到彻底冻僵。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林薇已经做好了早餐。
煎蛋、白粥、小菜,摆在餐桌上,还冒着热气。她坐在桌边,眼睛红肿,显然又是一夜没睡。
“吃点吧。”她轻声说。
我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地吃起来。粥煮得很烂,是我喜欢的口感。但今天,味同嚼蜡。
“我约了周明中午见面。”我说。
林薇手里的勺子掉进碗里,溅起几滴粥。
“你见他干什么?”她声音发紧。
“有些事,需要当面问清楚。”
“陈默,这件事是我的错,跟周明没关系。”她急切地说,“是我没搞清楚政策,是我做的决定……”
“但他接受了。”我打断她,“明知这个名额的珍贵,明知这会影响到我们的婚姻,他还是接受了。”
林薇说不出话来。
“林薇,你一直说你们只是朋友。”我放下勺子,看着她,“但真正的朋友,不会让对方为自己牺牲到这种地步。”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吃完早饭,我去上班。”我站起来,“中午见过周明后,我们再谈。”
“陈默……”她抬起头,眼泪又掉下来,“我们……会离婚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悬在我们之间。
我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最终,我说,“但我需要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
上午在公司,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开了两个会,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下属汇报工作时,我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脑子里却全是昨天人才中心的场景。
“陈总?”下属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方案……您觉得可以吗?”
我回过神:“抱歉,刚才走神了。再说一遍?”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手机里,周明又发来一条消息:“陈默,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正式向你道歉。中午见面聊。”
我没回复。
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和林薇决定结婚时,曾在这里看过夜景。
那时我们租的房子很小,但很温馨。林薇说:“陈默,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要买一个大大的落地窗,每天一起看夜景。”
我说好。
现在,夜景依旧璀璨。
但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再也擦不掉的雾。
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出现在周明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他已经在靠窗的位置等我,面前放着一杯美式,几乎没动。见我进来,他立刻站起来,表情复杂。
“陈默。”他伸出手。
我没握,直接在他对面坐下。
周明尴尬地收回手,也坐下来。
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杯冰水。等服务员离开后,周明先开口:“陈默,首先,我要郑重向你道歉。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你不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配偶积分名额只有一次?”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我知道政策上是这么写的。”他斟酌着措辞,“但薇薇当时跟我说,她有办法,以后还能再给你办。我以为……她真的有门路。”
“所以你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不是心安理得!”周明急了,“我当时真的很困难。那个项目是我创业以来最大的一单,如果因为户口问题黄了,我的公司可能就撑不下去了。我爸妈身体不好,每个月医药费就要一万多……”
“所以你的困难,就要用我的未来来买单?”
周明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但我真的……很抱歉。”
我喝了一口冰水。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周明,我问你几个问题。”我说,“你要说实话。”
“你问。”
“第一,你和林薇,真的只是朋友吗?”
周明的表情僵住了。
他端起咖啡杯,手微微颤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杯底和托盘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但那种感情……更像是家人。”
“家人?”我笑了,“什么样的家人,会让她为你做到这种地步?”
“陈默,你别误会。”周明急切地说,“薇薇她爱你,她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体贴……”
“那为什么,她选择的是你,不是我?”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周明的要害。
他沉默了。
咖啡厅里放着轻柔的爵士乐,周围的白领们低声交谈,刀叉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这一切的背景音,衬得我们之间的沉默更加沉重。
“因为……”周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因为她觉得亏欠我。”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周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陈默,这件事薇薇一直不让我说。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说。”
“我们高中时,曾经在一起过。”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握着水杯的手,指节发白。
“但只有很短的时间,大概三个月。”周明快速地说,“后来因为大学要异地,就分手了。分手后,我们就退回到朋友的位置,再也没有越界。”
“所以你们是前任。”
“是,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周明强调,“这十年来,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她遇到你之后,更是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那亏欠呢?”我问,“她亏欠你什么?”
周明低下头,盯着咖啡杯里深色的液体。
“高三那年,薇薇的妈妈生病住院,需要一大笔手术费。”他缓缓说,“她家条件一般,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当时……把我爸妈给我存的大学学费,偷偷取出来,给了她。”
我愣住了。
“后来呢?”
“后来她妈妈手术成功,但我的学费没了。”周明苦笑,“我爸妈知道后,气得要死。但他们也没办法,只能到处借钱,最后凑够了学费,但也欠了一屁股债。”
“这件事,林薇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周明摇头,“我让她保密,说钱是我爸妈给的,不用还。她信了。”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没告诉她真相?”
“对。”周明抬起头,眼圈红了,“我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但前年,我爸妈先后生病,家里的债还没还清,我又要负担医药费……公司也遇到瓶颈。薇薇可能感觉到了什么,一直想帮我。”
“所以半年前,当她听说我的项目急需上海户口时,就提出把名额给我。”周明声音哽咽,“她说,这是她唯一能为我做的。”
真相,原来是这样。
一个关于报恩的故事。
一个关于亏欠与偿还的故事。
而我的婚姻,成了这个故事里,被牺牲的代价。
“陈默。”周明看着我,眼神诚恳,“薇薇她不是不爱你,她只是……太重情义。这件事,错全在我。如果你要怪,就怪我。别怪她。”
我没说话。
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恨吗?
恨林薇为了报恩,赌上我们的未来?
还是恨周明,明知这份恩情会绑架林薇的人生,却还是接受了她的牺牲?
又或者,恨我自己,这四年来,竟然从未真正走进林薇的内心,从未了解过她心底最沉重的秘密?
“陈默,我会想办法弥补。”周明说,“我的项目已经走上正轨,开始盈利了。我可以把钱还给你,双倍,三倍,你说个数……”
“钱?”我打断他,“你觉得这是钱的问题?”
“那……那你要什么?”他茫然地问,“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
“我要林薇。”我说,“我要她全心全意地爱我,而不是因为责任、因为习惯、因为合适,才留在我身边。”
周明说不出话了。
因为我们都明白:这件事,他给不了。
任何人都给不了。
离开咖啡厅时,已经是下午一点。
阳光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我走在拥挤的街道上,周围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只有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回家?面对林薇的眼泪和忏悔?
公司?继续扮演那个一切如常的部门经理?
还是干脆消失,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这一切?
手机响了。
是林薇。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久久没有接听。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像某种执拗的呼唤。
最终,我还是接了。
“喂?”
“陈默……”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和周明……谈得怎么样?”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说。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复说着这三个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林薇。”我打断她,“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当年你知道,周明给你的钱是他的学费,你会接受吗?”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太沉重了。”林薇的声音很轻,“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到我用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你现在是在还债。”我说,“用我们的婚姻还债。”
“不是的!”她急急地说,“陈默,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和周明的事,是过去式了。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但你在做选择的时候,优先考虑的是他,不是我。”
又是沉默。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
“林薇,我需要时间。”我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们的婚姻,到底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你要……离开我吗?”她颤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但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们先分开住吧。”
电话那头传来崩溃的哭声。
我闭上眼睛,听着她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一点点裂开。
“我今晚不回去了。”我说,“行李我会找时间去拿。”
“陈默……别这样……”她哭着说,“求你了……我们当面谈,好不好?我再也不骗你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已经知道一切了。”我说,“从周明那里。”
她愣住了。
然后哭声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呼吸声。
“他……都告诉你了?”
“对。”
“陈默,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打断她,“现在,我们都冷静一下。等我理清楚头绪,我会联系你。”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我奋斗了四年的城市,竟然如此陌生。
高楼大厦依旧矗立,车流依旧川流不息。但曾经让我心动的璀璨夜景,如今看来,只是一片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灯光。
我的上海梦,碎了。
碎在一个关于报恩的故事里。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了下来。
标准间,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一切干净得没有温度。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机一直震动。
林薇发来几十条微信,从道歉到解释,从哀求到绝望。我一一看过,但没有回复。
最后一条,是晚上九点发的:“陈默,我在家等你。不管多晚,我都等你。”
我看着那条消息,久久没有动。
然后我打开通讯录,找到母亲的号码。
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过去。
“喂?儿子?”母亲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是电视机的嘈杂声,“怎么这个点打电话?吃饭了吗?”
“吃了。”我说,“妈,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落户……可能办不下来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然后母亲说:“没事,办不下来就再等等。政策年年变,说不定明年就松了呢?”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出了其中的失望。
“妈,对不起。”我说,“让你们操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母亲笑了,“爸妈就希望你过得好。薇薇呢?她还好吧?”
我喉咙发紧:“她……挺好的。”
“那就好。”母亲说,“你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房子啊户口啊,都是身外之物,人才是最重要的。”
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
是啊,人才是最重要的。
但那个人,心里装着太多过去,太多亏欠,太多我无法参与的故事。
“妈,如果……”我顿了顿,“如果我和林薇……分开了,你会怪我吗?”
这次,母亲沉默了更久。
电视机的声音被调小了,父亲的声音隐约传来:“谁啊?儿子吗?”
“陈默啊。”母亲说,然后对着话筒,“儿子,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就是随口问问。你们早点休息,我周末再打给你们。”
“好,好。”母亲迟疑地说,“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事,爸妈都支持你。但婚姻不是儿戏,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
挂断电话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人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人才是最重要的。
但如果这个人,心里永远有一个角落,装着别人呢?
如果我永远是她权衡之后的选择,而不是第一顺位的偏爱呢?
这样的婚姻,还能继续吗?
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三天,我住在酒店,正常上班。
同事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人敢问。只有财务部的小张,在茶水间遇到我时,小心翼翼地说:“陈哥,你最近脸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啊。”
“谢谢。”我说。
林薇每天都会发微信,从早到晚。有时是道歉,有时是回忆我们过去的点滴,有时只是简单的“早安”“晚安”。
我很少回复。
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
原谅她?我做不到。
离开她?我舍不得。
这种矛盾,像两股力量在体内撕扯,让我夜夜失眠。
周四晚上,周明又发来消息。
这次不是微信,是短信:“陈默,方便接电话吗?有重要的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喂?”
“陈默,我是周明。”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想了一晚上,觉得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说。”
“我决定放弃上海户口。”
我愣住了:“什么?”
“我把落户名额还给你。”周明说,“我已经咨询过了,虽然政策上不可撤销,但如果我主动申请注销户口,薇薇的名额就能释放出来。这样,她就可以重新给你办了。”
“你疯了?”我脱口而出,“你知道注销户口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周明苦笑,“意味着我要离开上海,回老家重新开始。意味着我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那你还……”
“因为这是我欠你们的。”周明说,“陈默,我这几天想了很多。薇薇为我牺牲了太多,我不能让她再失去你。你们是相爱的,不应该因为我,毁了这段婚姻。”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说。
“但我是导火索。”周明说,“而且,我也想通了。上海再好,也不如心安。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里,觉得亏欠父母,亏欠薇薇。现在,是时候还债了。”
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
“陈默,我明天就去办手续。”周明继续说,“等户口注销后,薇薇就能重新给你申请落户了。到时候,你们好好过日子。”
“周明……”
“别劝我。”他打断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还有,陈默,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薇薇她真的爱你。”周明的声音很认真,“你可能觉得,她为了我牺牲了你,是不爱你的表现。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爱你,信任你,才敢做这样的决定。”
“什么意思?”
“她相信你会理解她,相信你会等她,相信你们的感情能经得起考验。”周明说,“而我,只是一个她必须偿还的债主。还清了,她就自由了。”
自由。
这个词,像一道光,照进我混沌的思绪。
是啊,林薇一直活在亏欠里。对周明的亏欠,像一座山,压在她心上。而她选择用这种方式偿还,也许正是因为她想清空过去,轻装上阵地走向我。
只是她没想到,这份偿还的代价,如此沉重。
“周明,你再考虑考虑。”我说,“这不是小事。”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他说,“陈默,好好对薇薇。她值得。”
电话挂断了。
我坐在酒店房间的黑暗里,久久没有动。
周明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林薇爱我。
她相信我。
所以她敢赌。
而我,却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时候,选择了怀疑和逃离。
周五晚上,我终于回家了。
打开门时,屋里一片漆黑。我打开灯,看见林薇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眼下有深深的阴影。茶几上放着一碗泡面,已经坨了,显然没吃几口。
我轻轻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伸出手,想擦掉那滴泪,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醒了。
睁开眼睛,看见我,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小心翼翼的期待。
“陈默……”她坐起来,声音沙哑,“你……回来了?”
“嗯。”我说。
她看着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我去给你热杯牛奶。”我站起来,走向厨房。
“陈默!”她叫住我。
我回头。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她问,声音颤抖。
我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需要一个认真的答案。
一个不仅对她,也对我自己负责的答案。
“林薇,我们先谈谈。”我说,“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
她点点头,擦掉眼泪,坐直身体。
我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茶几,像谈判桌上的双方。
“周明给我打电话了。”我先开口,“他说要注销户口,把名额还给我们。”
林薇愣住了:“什么?他……他疯了?”
“他说,这是他还债的方式。”
林薇的眼泪又涌出来:“不……不能让他这么做……他已经为我牺牲太多了……”
“那你呢?”我问,“你为我们牺牲的,就不多吗?”
她看着我,眼神困惑。
“林薇,这半年来,你一直活在煎熬里,对吗?”我说,“一边是对周明的亏欠,一边是对我的愧疚。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流。
“为什么要一个人扛?”我问,“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因为……我怕。”她哽咽着,“怕你知道我和周明的过去,怕你觉得我心里有别人,怕你会离开我……”
“所以你就选择欺骗?”
“不是欺骗!”她急切地说,“我只是……想等一切都解决了,再告诉你。我想等周明渡过难关,等我把欠他的还清了,就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
“但你没想到,这个‘还清’的代价,是我们的婚姻。”
她低下头,肩膀颤抖。
“林薇,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我说,“你要说实话。”
“你问。”
“第一,你还爱周明吗?”
她猛地抬起头:“不!我对他,只有愧疚和感激。那种感情,早就不是爱情了。”
“第二,你爱我吗?”
“爱。”她毫不犹豫,“陈默,我爱你。这四年,是我人生中最踏实、最幸福的四年。你给我的,是周明永远给不了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把名额给周明吗?”
这个问题,让她沉默了。
她咬着嘴唇,思考了很久。
然后她说:“如果知道会伤害你,我不会。但如果不伤害你……我可能还是会。”
我心脏一紧。
“为什么?”
“因为那份恩情,太重了。”林薇流着泪说,“陈默,你能理解吗?一个人,为了你,赌上自己的未来。这份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如果不还,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我理解了。
终于理解了。
林薇不是不在乎我,恰恰相反,她太在乎我们的未来了。所以她必须清空过去,才能毫无负担地走向我。
只是她用错了方式。
“林薇,我也有问题要问你。”我说。
“你问。”
“如果今天需要牺牲的是我,你会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她愣住了。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跪坐下来,握住我的手。
“陈默,如果今天需要牺牲的是你,我会用我的一切去换。”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周明是我的债主,而你,是我的归宿。”
归宿。
这个词,像一颗定心丸,落进我心里。
“林薇,我也要向你坦白。”我说,“这三天,我想了很多。我生气,我失望,我甚至想过离开。但最终我发现,我舍不得。”
她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所以,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说,“但这一次,我们要立下规矩。”
“什么规矩?”
“第一,永远不要欺骗对方。无论多难开口的事,都要说出来。”
“好。”
“第二,我们是彼此的第一顺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排在我们前面。”
“好。”
“第三。”我握住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从今天起,我们只向前看。”
林薇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这三天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我抱着她,感受着她颤抖的身体,心里某个地方,终于软了下来。
是啊,人才是最重要的。
而这个人,现在就在我怀里。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见了周明。
约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厅,还是上次那个位置。周明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但眼神很平静。
“你们来了。”他站起来。
“坐吧。”我说。
三人坐下,气氛有些尴尬。服务员过来点单,我们要了三杯咖啡。
等服务员离开后,周明先开口:“手续我已经在办了,大概下周一就能完成。”
“周明,我们不是来劝你的。”林薇说,“我们是来谢谢你的。”
周明愣了一下:“谢我?”
“谢谢你愿意放手。”林薇看着他,眼神诚恳,“但我想告诉你,你不欠我什么了。那笔钱,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从今以后,我们两清了。”
“薇薇……”
“你听我说完。”林薇打断他,“周明,我很感激你当年为我做的一切。但这不应该成为绑架你我一生的枷锁。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未来,不应该为了还债,毁掉自己的人生。”
“可是……”
“没有可是。”我说,接过话头,“周明,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户口,你留着。我们会想其他办法。”
周明看着我们,眼圈红了:“你们……不怪我?”
“怪过。”我坦诚地说,“但现在不怪了。因为我们都明白了,这件事里,没有坏人,只有一群被情义困住的好人。”
周明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周明,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林薇轻声说,“但从此以后,只是朋友。我会还你钱,会祝福你,但不会再为你牺牲我的婚姻。”
这句话,像一句正式的告别。
告别那段亏欠的过去。
告别那个总是优先考虑他的自己。
周明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我明白了。”
咖啡端上来了,我们各自喝着,谁也没说话。
但气氛,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沉重了。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们。”周明突然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了。”
“为什么?”林薇问。
“公司接了个外地的项目,需要我去常驻。”周明说,“大概要去两三年。我想了想,也许这是个新的开始。”
我和林薇对视一眼。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什么时候走?”我问。
“下个月。”周明说,“走之前,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就当……践行。”
“好。”林薇说。
那顿践行饭,我们约在了一周后。
地点选在一家本帮菜馆,是我们三个都熟悉的老店。菜上得很慢,但我们聊了很多——聊小时候的趣事,聊大学的糗事,聊这些年在上海的奋斗。
没有提及那场风波。
就像多年的老友,在告别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饭吃到一半,周明举起酒杯:“陈默,薇薇,我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我们也举起杯。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为了遗忘,而是为了更好的前行。
周明离开上海的那天,我和林薇去送他。
火车站人山人海,周明拖着行李箱,站在检票口前。他回头看着我们,笑了笑:“就送到这儿吧。”
“到了那边,常联系。”林薇说。
“好。”周明点点头,然后看向我,“陈默,好好照顾她。”
“我会的。”我说。
周明张开手臂,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拥抱了他。很短的一个拥抱,然后分开。
“再见。”周明说。
“再见。”
他转身走进检票口,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林薇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我握住她的手:“走吧。”
她点点头,靠在我肩上:“陈默,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她轻声说,“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走出火车站时,阳光正好。
我们站在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接下来怎么办?”林薇问,“落户的事情……”
“总有办法的。”我说,“政策年年变,说不定明年就有新政策了。再不济,我们还可以考虑其他城市。”
“你愿意离开上海?”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我说,“上海也好,其他城市也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一样。”
林薇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落户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迷雾,看清了彼此的心。
重要的是,我们选择了原谅,选择了继续。
重要的是,我们还相爱。
一个月后,我们的生活渐渐回到正轨。
林薇开始在网上看其他城市的房源,我也开始关注其他城市的就业机会。我们甚至列了一个清单,写着心仪城市的优缺点。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逛建材市场,想象未来家的样子。
“我喜欢这个地板。”林薇指着一款原木色的复合地板,“感觉很温馨。”
“那就记下来。”我拿出手机拍照。
“还有这个瓷砖,很适合厨房。”
“好。”
我们像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妻,规划着未来的家。虽然那个家,可能不在上海。
但有什么关系呢?
家不是地址,而是有彼此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林薇突然说:“陈默,我想去找份兼职。”
“为什么?你工作不是挺忙的吗?”
“我想早点把钱还给周明。”她说,“虽然他说不用急,但我想尽快了结这件事。”
我侧过身,看着她:“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想跟你商量,我们能不能……晚一点要孩子?”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想先还清债务,再轻装上阵地迎接新生命。”林薇握住我的手,“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父母的过去。”
我明白了。
她想彻底清空过去,然后全心全意地,和我开始新的生活。
“好。”我说,“我等你。”
她靠进我怀里:“陈默,你真好。”
“你才知道?”
她笑了,在我胸口蹭了蹭。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场风波,也许不是坏事。
它让我们看清了彼此,也让我们更珍惜彼此。
它让我们明白:婚姻不是童话,而是两个不完美的人,携手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堪。
而真正的爱,不是没有裂痕,而是裂痕之后,依然选择修补。
又过了两个月,林薇找到了一份周末的兼职,在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
虽然辛苦,但她做得很开心。每次拿到课时费,她都会兴奋地跟我说:“又离目标近了一步!”
我也更加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升职加薪。
我们的生活,像两列并行的列车,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虽然速度不快,但很稳。
十二月的某个周末,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散场后,走在寒冷的街头,林薇突然说:“陈默,我爸妈下个月要来上海。”
“好啊,正好带他们逛逛。”
“他们……知道了那件事。”林薇小声说,“周明的妈妈告诉了我妈。”
我心里一紧:“他们怎么说?”
“我妈骂了我一顿,说我糊涂。”林薇苦笑,“但她最后说,既然你选择了原谅,他们就支持我们。”
“你爸呢?”
“我爸没说什么,只是叹气。”林薇说,“但他说,来了要跟你喝两杯。”
我笑了:“好,我陪他喝。”
走到小区门口时,林薇突然停下脚步。
“陈默,你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小区公告栏上,贴着一张通知:“关于开展特殊人才引进落户试点的通知”。
我们凑近看。
通知上说,为吸引特定行业人才,本市将开展试点,对符合条件的人才,放宽落户限制。
其中一条是:“对在本市重点企业连续工作满五年,且年薪达到一定标准的专业技术人才,可申请特殊人才引进落户。”
我算了一下。
我在这家公司工作四年零七个月。
还差五个月,就满五年了。
年薪……也刚好达到标准。
“陈默……”林薇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这是……机会吗?”
“可能是。”我说,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希望。
我们记下了申请条件和流程,回家后立刻开始准备材料。
虽然不确定能否成功,但至少,我们看到了希望。
那天晚上,我们兴奋得睡不着,躺在床上聊到深夜。
聊未来的房子,聊想要几个孩子,聊老了以后要去哪里养老。
聊一切平凡而美好的事。
最后,林薇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陈默,不管这次能不能成,我都很感激。”
“感激什么?”
“感激你还在我身边。”她说,“感激你没有放弃我。”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
窗外,夜色深沉。
但我知道,黎明总会到来。
就像我们的婚姻,经历了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迎来了破晓的光。
三个月后,我的特殊人才引进落户申请通过了。
收到通知的那天,我和林薇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四年多的等待,一年多的煎熬,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我们立刻开始看房子,最终在浦东选中了一套两居室。虽然不大,但很温馨,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
签约那天,我们叫上了父母。
四位老人从老家赶来,看着我们在购房合同上签下名字,都红了眼眶。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母亲抹着眼泪,“总算有个自己的家了。”
林薇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小陈,薇薇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她要是再犯糊涂,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她。”
“妈,不会了。”林薇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