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刷开手机的时候,雨点正打在出租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师傅问,去高铁站对吧。我嗯了一声,手指划开屏幕,点开那个绿色的打车软件。历史行程列表很长。最近一个月里,有十七条记录显示,从陆家嘴的写字楼到虹桥枢纽。十七条。我点开其中一条。详情页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常用同行人:‘小安’”。备注是小安。我丈夫林淮的微信里,也有一个“小安”。头像是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樱花树下,笑得很干净。林淮给她的备注也是“小安”。全名是苏安。我退出软件,锁屏。窗外的高架桥灯光连成一条流动的河,雨水让一切都变得朦胧,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车里的收音机在播报明天的天气。还是雨。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他大概见多了这种沉默的乘客,在夜晚赶往车站,带着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高铁站到了。我付钱,下车,走进空旷的站厅。电子屏上滚动着发车信息,白底蓝字,冰冷清晰。距离我乘坐的那班车开动,还有四十分钟。我找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下,打开手机相册。往前翻。半年多前的照片。我和林淮站在派出所户籍窗口前,手里拿着崭新的户口本。他搂着我的肩,对着镜头笑。照片是我妈拍的,她说,这下总算踏实了,在上海有根了。我当时也笑。觉得那薄薄几页纸,像一道护身符。现在想起来,只觉得那笑容有点刺眼。我把手机扣在腿上,抬头看天花板。白色的灯光均匀洒下来,没有影子。一切都暴露无遗。就像那些打车记录。就像那个备注。就像这半年来,林淮身上若有若无的,另一种洗发水的味道。很淡。淡到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嗅觉出了问题。直到上周,我在他脱下来的衬衫领口,捡到一根长发。棕色的,微卷。我的头发是黑色的,直发。我把那根头发捏在指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松手,让它飘进垃圾桶。没问。没必要。问了,得到的也不过是“同事的”“不小心蹭到的”“你想多了”之类的答案。成年人的婚姻里,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要么装傻,维持表面的和平。要么撕开,面对一地的狼藉。我选择了第三种。等。等一个确凿的证据。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自己攒够足够冷静的力气,去处理这场迟早要来的溃烂。高铁开始检票了。我起身,拖着小小的登机箱,走进队列。箱子里没什么东西,两套换洗衣服,洗漱包,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份文件。用牛皮纸袋装着,封得严严实实。是我今天下午刚从律师事务所拿回来的。排在我前面的是个年轻女孩,正踮着脚给男朋友打视频,声音又甜又糯。“我到车站啦,马上上车……嗯,给你带了礼物哦,猜猜是什么?”我移开目光。穿过闸机,走上站台。夜风很凉,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味。列车安静地卧在轨道上,像一条银白色的巨蟒。我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放好箱子,坐下。车厢里渐渐坐满了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孩子的哭闹,外放的短视频,大声讲电话的商务客。我戴上降噪耳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压过铁轨接缝时,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车开了。窗外的城市灯火向后退去,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我闭上眼。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两天前的画面。两天前,周五晚上。林淮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到家。他脱西装外套的时候,我正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番茄牛腩汤,炖了三个小时,汤色浓郁,香气扑鼻。“回来了?”我没回头,拿着汤勺尝了尝咸淡,“洗手吃饭。”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我摆好碗筷,坐下。他洗完手出来,拉开我对面的椅子。“今天怎么这么晚?”我给他盛汤,随口问。“哦,临时开了个会。”他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嗯,好喝。”“什么会开到这么晚?”“项目上的事,有点麻烦。”他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嚼得很慢,“对了,下周三我可能要出差,去杭州,两天。”我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几天?”“两三天吧,看进度。”他抬头看我,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我也笑了笑,没接话。低头吃饭。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这沉默有点不同寻常。往常,我们会聊点工作上的琐事,或者商量周末的安排。但今天,空气里像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吃完饭,他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我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地方台在播一部家庭伦理剧,婆媳吵得不可开交。我按掉。换了财经频道。主播正用平稳的语调分析楼市政策。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有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我盯着电视屏幕,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等他擦干手出来,我已经关了电视。“林淮。”我叫他。他正拿着手机回消息,闻言抬起头,“嗯?”“我们聊聊。”他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腿上。“聊什么?”“聊聊这半年。”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聊聊你,聊聊我,聊聊我们这个家。”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这个?”他扯了扯嘴角,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好聊的。”“就是老夫老妻了,才得聊。”我看着他,“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我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还记得,我们拿到上海户口那天,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他皱眉,显然在回忆。“你说,”我替他复述,“‘老婆,以后咱们就是真正的上海人了,再也不用担心孩子上学的问题,不用担心社保医保,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点点头,“是啊,怎么了?”“那时候,我的积分其实已经够了。”我慢慢地说,“人才引进,加上社保年限,加上硕士学历,加上公司加分。我自己去申请,也能落下来。”他看着我,没说话。“但我把名额让给了你。”我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因为你说,你公司明年有晋升机会,有户口是硬性条件。你说,你先落,然后马上给我办夫妻投靠,很快的,最多半年。”“我是这么说的。”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也一直在办啊,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半年了。”我打断他,“材料准备半年了,还没递进去?”他的脸微微涨红。“最近太忙了,你也知道,项目一个接一个……”“忙到连去一趟派出所的时间都没有?”我笑了,那笑声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温度,“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算给我办?”“陈诺!”他抬高声音,带着被戳破的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给你办?你是我老婆!”“是吗?”我轻轻反问,“你还记得我是你老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客厅的顶灯很亮,照得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我看着他。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些陌生。“从你落户成功那天起,你就变了。”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加班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手机永远静音,洗澡都要带进去。”“我那是工作……”“工作?”我点点头,“好,工作。那你告诉我,苏安是谁?”时间仿佛静止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是你项目组的实习生,对吧?”我替他回答,“二十三岁,杭州人,今年刚硕士毕业。喜欢穿白裙子,用柑橘味的香水。微信头像是站在樱花树下拍的。”他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我怎么知道?”我站起来,走到电视柜旁边,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走回来,扔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文件袋没封口,里面的东西滑出来一半。几张打印出来的A4纸。最上面一张,是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虽然关键信息打了码,但那种亲昵的语气,那些“晚安”“早安”“记得吃饭”的叮嘱,那些分享日常琐碎的笑脸和表情包。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林淮的手开始发抖。他盯着那些纸,像盯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你查我?”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有愤怒,更多的却是被扒光了的狼狈。“需要查吗?”我在他对面重新坐下,双腿交叠,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甚至称得上优雅,“你的手机解锁密码,七年都没换过。是我的生日。”他的肩膀垮了下去。“诺诺,我……”“先别急着解释。”我抬起手,制止他,“听我说完。”他闭上嘴,脸色灰败。“这半年,我给了你很多次机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暗示过,提醒过,甚至给过你坦白从宽的台阶。但你选择了装傻,选择了隐瞒,选择了继续把我当傻子。”“不是的,我没有……”“你有。”我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享受着家里有热饭热菜,有干净衣服,有不用操心的后方;同时,又贪恋外面年轻女孩的崇拜和新鲜感。你觉得很累,生活像一潭死水,需要一点‘明亮的色彩’。而她,恰好出现了。她让你觉得放松,觉得被需要,觉得自己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对不对?”他哑口无言。因为我说的,几乎分毫不差。那些我在他深夜未归时,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一遍遍推演、一遍遍咀嚼的台词。如今说出来,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心痛。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我理解。”我甚至笑了笑,“中年危机嘛,婚姻倦怠期嘛,谁都可能遇到。但林淮,理解不代表接受。”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微弱的希望。“诺诺,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和她……和她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就是聊聊天,一起吃了几次饭……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哦?”我挑眉,“所以,精神出轨就不算出轨?聊骚就不算背叛?”“我……”“你知道我这半年是怎么过的吗?”我打断他,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被我压下去,“我看着你对我一天比一天冷淡,看着你对着手机傻笑却不肯多看我一眼,看着你找各种借口晚归、出差。我一边告诉自己别多想,要信任你;一边又像侦探一样,搜集所有可疑的细节。我像个疯子,林淮。”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我。“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继续说,像在自言自语,“是不是我不够温柔,不够体贴,不够有趣。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怀孕,让你压力太大了,所以你才……”“不是!”他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全都是我的问题!”“是吗?”我看着他,“那为什么,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去找另一个女人?”他再次语塞。客厅里又陷入死寂。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远处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某种不详的征兆。“林淮。”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找回那种冰冷的平静,“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也不是来听你忏悔的。我是来告诉你,这件事,在我这里,过不去。”他脸色一白。“你要……离婚?”“离婚?”我重复这个词,摇了摇头,“太便宜你了。”他困惑地看着我。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比刚才那个文件袋薄一些。递给他。“这是什么?”他没接,眼神警惕。“看看。”他迟疑着接过去,打开。是一份合同。封面上写着:《婚后协议补充条款(忠诚义务与违约处理)》。他的手指僵住了。“你让我……签这个?”“对。”我点头,“基于我们已经存在的夫妻共同财产协议,补充关于忠诚义务的具体约定,以及相应的违约责任。”他快速翻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单方违反忠诚义务……包括但不限于精神出轨、肉体出轨、与他人存在超越正常社交界限的亲密关系……一旦发现并经证实,违约方需在七日内,将名下所有夫妻共同财产中属于己方的份额,无条件转让给守约方……同时,违约方需额外支付守约方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五百万?”他念到最后,声音都变了调。“五百万?我哪有那么多钱!”“现在没有,可以打欠条。”我的语气公事公办,“分期付款,按银行基准利率上浮百分之五十计息。直到付清为止。”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陈诺,你疯了吗?我们是夫妻!不是生意伙伴!”“夫妻?”我笑了,“夫妻之间,难道不应该比生意伙伴更讲诚信,更守契约吗?生意伙伴违约,顶多赔钱。夫妻违约,伤的可是人心。人心,难道不值五百万?”他哑口无言。拿着那份协议的手,微微颤抖。“当然,你可以不签。”我向后靠进沙发里,姿态放松,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那就按普通离婚程序走。我会向法院提交你出轨的证据,申请财产倾斜分割,并要求你支付损害赔偿。虽然拿不到五百万,但让你净身出户,还是很有可能的。”“你……”他气得脸色发青,“你算计我?”“算计?”我摇摇头,“林淮,我只是在保护自己。在你不把我当妻子尊重的时候,我总得想办法,让自己不至于输得太惨。”他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眼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愤怒,有恐惧,有难以置信,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愧疚。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头被困在狭小笼子里的兽,互相撕咬,又互相忌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肩膀一松,整个人瘫进沙发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你一定要这样吗?”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合同和违约金了吗?”“是你们之间,先只剩下欺骗和隐瞒的。”我纠正他,“我只不过,是把游戏规则摆到明面上而已。”他捂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认命的味道。“好。”他说,把手从脸上拿开,眼睛通红,“我签。”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递过去。他接过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在乙方签名处,停顿了很久。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一笔一划,写下了他的名字。林淮。字迹有些潦草,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签完,他把笔扔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满意了?”他看着我,眼神空洞。“暂时。”我收起协议,仔细检查了签名,然后重新装回包里,“明天我会去公证处做公证。这份协议,从今天起生效。”他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另外,”我继续说,“从今天起,我们分房睡。你的东西,我会帮你搬到客房。在我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之前,我们保持距离。”他猛地坐直身体。“分房?陈诺,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我都签了!”“有必要。”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林淮,签协议,只是第一步。是给你,也是给我自己,一个冷静期。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需要空间思考我们的未来。而你,需要时间证明,你的悔过不只是嘴上说说。”“我怎么证明?”“用行动。”我转身往卧室走,“比如,从现在开始,断绝和那个女孩的一切联系。比如,把你答应给我办户口的事情,提上日程。比如,试着重新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丈夫。”走到卧室门口,我停下脚步,没回头。“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说完,我推门进去,反手关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全身的力气,在门关上的瞬间,被抽空了。手在抖。腿也在抖。心脏跳得又重又快,撞得胸腔生疼。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刚才所有的冷静、锋利、咄咄逼人,都是硬撑出来的壳。现在壳碎了,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软弱的自己。我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我抬起头,抹了把脸。站起来,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像个可怜兮兮的弃妇。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直到皮肤刺痛,直到脑子重新清醒。然后,我开始收拾他的东西。睡衣,剃须刀,常用的那款古龙水,几本睡前翻看的财经杂志。抱着这些,走到客房,一件件放好。客房的床单被套还是崭新的,带着洗涤剂淡淡的清香。上次铺好,还是他父母来小住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了。做完这一切,我回到主卧,锁上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就像人心里的那些算计、不甘、痛苦和挣扎。也彻夜不眠。第二天是周六。我起得很早。或者说,根本就没怎么睡。洗漱,化妆,用遮瑕膏仔细盖住眼底的青色。选了条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连衣裙,外面套一件米色风衣。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看不出半点昨晚的狼狈。很好。我拎上包,里面装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出门。林淮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大概也没睡好。我没叫他,径直出了门。开车去市公证处。周末人不多,流程走得很快。公证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戴着金丝边眼镜,表情严肃。她仔细阅读了协议内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淡淡的同情。“确定要公证吗?”她问,“涉及财产转让和巨额赔偿,一旦公证,法律效力很强。”“确定。”我点头。她没再说什么,低头开始办理手续。盖章,签字,录入系统。最后,把公证书递给我。“好了。”“谢谢。”我接过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文件,转身离开。走出公证处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台阶上,眯起眼睛。手机响了。是林淮。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看了几秒,才接起来。“喂。”“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些小心翼翼。“公证处。”我实话实说。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哦……办完了?”“嗯。”“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中午吧。”我说,“有点事。”“什么事?需要我……”“不用。”我打断他,“我自己处理。”“……好。”挂了电话。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却没急着发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接下来去哪儿?回家?面对那个一夜之间变得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和那个同样变得冰冷空洞的房子?我忽然觉得一阵窒息。我需要透口气。需要一个地方,暂时逃离这一切。想了想,我发动车子,驶向另一个方向。四十分钟后,我停在一个老式小区门口。这里靠近外环,房子都有些年头了,外墙斑驳,但绿化很好,树木葱茏。是我妈住的地方。停好车,上楼。敲门。里面传来拖鞋走动的声音,门开了。我妈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看见我,愣了一下。“诺诺?你怎么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路过,上来看看。”我挤出一个笑容。她上下打量我,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嗯,最近工作有点忙。”“快进来。”她侧身让我进去,“正好,我在煎饺子,韭菜鸡蛋馅的,你最爱吃的。”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煎饺的焦香,混合着淡淡的油烟味,还有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散发出的洗衣液清香。我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眼泪。赶紧低下头,换鞋。“林淮呢?没一起来?”我妈往我身后张望。“他……加班。”我含糊道。“周末还加班,也太辛苦了。”我妈念叨着,转身往厨房走,“你坐会儿,饺子马上好。”我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沙发套洗得有些发白了,但很干净,软硬适中。茶几上摆着果盘,里面是洗好的苹果和橙子。还有一本翻开的《老年健康》杂志。一切都和我出嫁前一样。安稳,琐碎,充满烟火气。厨房里传来滋滋的油煎声,和我妈哼着的不成调的老歌。我靠在沙发里,闭上眼睛。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过了一会儿,饺子端上来了。金黄的底,冒着热气。我妈又给我倒了碟醋,里面点了香油。“快吃,趁热。”我夹起一个,吹了吹,咬下去。外皮酥脆,内馅鲜香。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妈坐在对面,看着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诺诺,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和林淮吵架了?”我咀嚼的动作顿住了。“没有啊。”“别骗我。”我妈叹了口气,“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高不高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从进门到现在,你笑都没真心笑过。”我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妈。”我轻声问,“当年你发现爸……外面有人,你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怎么突然问这个?”“就是……想知道。”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慢慢开口,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能怎么挺?哭过,闹过,也想过离婚。但那时候你还小,离了婚,我一个人怎么带你?你爸跪着求我,说是一时糊涂,保证不会再犯。我心软了,信了。”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后来才知道,男人的保证,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只不过,他学会了藏得更深。”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离?”“为了你。”我妈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哀伤,“我不想你被人指指点点,说你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完整。”“可是你不快乐。”“快乐?”她摇摇头,“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就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了。能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看着你好好长大,成家立业,我就知足了。”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手心粗糙,温暖。“诺诺,妈知道你性子强,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婚姻这件事,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林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张了张嘴,想否认。但在母亲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所有伪装都无所遁形。我点了点头。很轻,但足够明确。我妈的手收紧了。“到什么程度?”“精神出轨,聊了半年,一起吃了几次饭。”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还没到那一步……应该。”“应该?”我妈的眉头拧紧了,“这种事,有第一次,就难保没有第二次,第三次。诺诺,你怎么打算的?”我把那份公证书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没提具体的金额和条款,只说了签了协议,做了公证。我妈听完,久久不语。“你用合同……绑住他?”她的语气里,有震惊,也有担忧。“不是绑住他。”我纠正,“是划清底线,保护自己。”“可婚姻不是做生意啊,孩子。”我妈叹息,“感情伤了,靠一纸合同,能补回来吗?”“补不回来。”我坦白地说,“但至少,能让我在感情彻底死掉之前,不至于人财两空。”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心疼。“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我需要时间想清楚。在那之前,这份协议,是我手里唯一的筹码。”她没再劝我。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支持你。但诺诺,记住一点——别太难为自己。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时候,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我点点头。“我知道。”吃完饭,我帮妈妈收拾了碗筷,又陪她聊了会儿天。大多是她在说,说邻居家的琐事,说最近看的电视剧,说菜市场的物价又涨了。我听着,偶尔应和几句。这种平淡的,家长里短的对话,像一剂温和的镇痛药,暂时麻痹了心口的钝痛。下午三点多,我起身告辞。“不多待会儿了?”我妈送我到门口,眼里满是不舍。“不了,还有点事。”我抱了抱她,“妈,你照顾好自己。”“你也是。”她摸摸我的脸,“有事就给妈打电话,别自己扛着。”“嗯。”下楼,上车。驶离小区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妈妈还站在楼道口,朝我这边望着。身影小小的,有些佝偻。我的眼眶又热了。赶紧踩下油门,加速离开。回到自己家楼下,已经快五点了。我把车停进地库,坐在车里,没立刻上去。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林淮发了好几条消息。“中午了,回来吃饭吗?”“我煮了面,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了。”“诺诺,看到回个话。”最后一条是一个小时前。“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回。锁屏,下车,上楼。电梯里,镜面映出我的脸。依旧妆容精致,但眼底的疲惫,遮瑕膏也盖不住了。开门,进屋。家里很安静。餐桌上摆着一碗面,用另一个碗扣着保温。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好的水果。我走过去,掀开碗。是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撒了点葱花,汤色清亮。是我生病时,他常给我做的那种。我站在原地,看了那碗面很久。然后端起它,走进厨房,倒进垃圾桶。不是赌气。只是没胃口。也不想接受这种迟来的,带着愧疚和讨好的“关怀”。洗了碗,擦干手。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邮箱里堆着几十封未读邮件。大多是工作上的。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处理。只有投入工作的时候,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糟心事。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是林淮回来了。脚步声在客厅停留了一下,然后朝书房走来。门被轻轻推开。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看见我,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在家。“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我买了点菜,晚上做饭。”“嗯。”我应了一声,视线没离开屏幕。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那碗面……你吃了吗?”“倒了。”他的眼神暗了暗。“……哦。”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诺诺。”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我们能谈谈吗?”“谈什么?”我终于抬起眼看他,“协议已经签了,公证也做了。没什么好谈的。”“不是谈协议。”他急急地说,“是谈……我们。”“我们?”我扯了扯嘴角,“我们之间,现在除了那张协议,还有什么可谈的?”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和苏安……已经说清楚了,以后不会再联系。所有的聊天记录我都删了,打车软件里的常用同行人也删了。手机……手机密码我也改了,改成你的指纹和我的指纹都能解锁。你可以随时查。”我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有户口的事。”他继续说,“我查过了,夫妻投靠需要准备的材料,我都重新整理了一遍。周一我就去派出所咨询,尽快给你办下来。”“哦。”我还是只有一个字。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我。“诺诺,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就一次。让我证明,我能改。让我……重新追你一次。”“重新追我?”我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林淮,我们结婚七年了,不是十七岁。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像镜子上裂了条缝,再怎么修补,痕迹永远都在。”“我知道。”他的眼眶红了,“我
知道回不去了。我不求能回到过去,我只求……只求你别放弃我,别放弃这个家。我们重新开始,行吗?从零开始。”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深爱过,依赖过,以为会共度一生的男人。此刻站在我面前,卑微地,近乎乞求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心里某个地方,还是不可避免地软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更坚硬的理智覆盖。“林淮。”我缓缓开口,“我可以给你时间,也给我们这个家时间。但不会是无条件的。”“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第一,分房期间,互不干涉。你需要用行动证明你的改变,而不是靠嘴上承诺。”“好。”“第二,我的户口问题,一个月内必须有实质性进展。我要看到回执,看到受理通知。”“没问题。”“第三,”我顿了顿,“我要见苏安。”他的脸色瞬间变了。“见她?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的语气很淡,“就是想见见,那个让你觉得‘明亮’,觉得‘放松’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诺诺,没必要……”他试图劝阻。“有必要。”我打断他,“我要亲眼看看,这段插曲,到底值不值得我赔上七年婚姻。”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颓然点头。“……好。我来安排。”“时间地点我定。”我补充,“你只需要告诉她,我要见她。来不来,随她。”“她会来的。”林淮苦笑,“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是吗?”我不置可否,“那就下周吧。具体时间地点,我晚点发给你。”“好。”谈完了。书房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电脑散热风扇发出的轻微嗡鸣。“那……我去做饭了。”林淮低声说,转身准备离开。“等等。”我叫住他。他回头。“客房还缺什么吗?”我问,“缺的话,自己去买。”“……不缺了。”他的声音更低了,“挺好的。”“嗯。”他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像打完一场硬仗。精疲力尽。但战争,还远未结束。周一,照常上班。我所在的是一家外资咨询公司,节奏快,压力大。但好处是,没人关心你的私生活。大家只在乎KPI,在乎项目进度,在乎年底能拿多少奖金。我把自己埋进工作里,开会,写方案,见客户。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忙碌,才能让我暂时忘记家里的糟心事。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是林淮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派出所户籍窗口的排队叫号屏。下面跟着一行字:“排到号了,在等。”我没回。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张。是受理回执的单子。“材料交上去了,工作人员说大概要等两到三个月。”我还是没回。他也没再发。下午,项目经理召集开会,讨论一个新项目。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投影仪的光打在白板上,晃得人眼睛疼。我端着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机在口袋里又震了一下。我拿出来,悄悄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陈诺姐你好,我是苏安。林淮哥跟我说了,你想见我。我……我随时都有时间,看你方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锁屏,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继续开会。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下班前,我给那个号码回了条短信。“明晚七点,南京西路那家蓝蛙餐厅。靠窗的位置。”很快,回复来了。“好的,我一定准时到。”只有一个“好”字,没再说对不起。我收起手机,拎包下班。电梯里遇到同事,笑着打招呼,聊今天的天气,聊晚上的安排。一切如常。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绷得有多紧。第二天,周二。工作依旧忙碌。但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像在等待一场重要的审判。下午六点,我准时下班。没回家,直接开车去了南京西路。那家蓝蛙餐厅,以前我和林淮常来。美式风格,氛围轻松,食物分量足,适合聊天。我特意选了靠窗的座位。能看见窗外熙攘的人流,和渐次亮起的霓虹。点了一杯柠檬水,慢慢喝着。等待。七点整。一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出现在餐厅门口。她张望了一下,看到我,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朝我走来。很年轻。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未经世事的清澈。头发是棕色的,微卷,松松地扎在脑后。确实是我在林淮衬衫上看到的那种发色。她走到桌边,有些局促地站着。“陈诺姐?”我点点头,“坐。”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绞在一起。服务员过来递菜单。她摆摆手,“不用了,给我一杯水就好。”服务员离开。我们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抬起头。”我说。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愧疚。“陈诺姐,我……”“先别道歉。”我打断她,“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道歉的。道歉如果有用,这世上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她咬了咬嘴唇,点点头。“那……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就从你们怎么认识的开始吧。”我的语气很平静,像在做一个普通的访谈。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和林淮说的差不多。她是今年刚进公司的实习生,分在林淮的项目组。林淮是她的带教老师。一开始,只是工作上的接触。他教她怎么处理数据,怎么写报告,怎么和客户沟通。她很感激,觉得这个前辈既专业又耐心。后来,有一次她加班到很晚,错过了末班地铁。林淮正好也在,就说顺路送她。车上,他们聊起了天。从工作,聊到生活,聊到各自的烦恼。她说起刚来上海的不适应,说起租房的麻烦,说起对未来的迷茫。林淮就安慰她,给她讲自己刚毕业时的经历。“那时候觉得,林淮哥特别懂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说话很温柔,从不摆架子。我有什么问题,他都愿意花时间教我。慢慢地……我就有点依赖他了。”“然后呢?”我问。“然后……就加了微信。一开始只是聊工作,后来……就开始聊别的。”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聊喜欢的电影,聊最近看的书,聊生活中遇到的趣事。他很少跟我说家里的事,我也没问。我……我其实隐隐约约知道他有家庭,但他不说,我就假装不知道。”“自欺欺人。”我评价。她的脸红了。“是……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在上海,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林淮哥是唯一一个对我好,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我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所以他约你吃饭,你就去了?”“嗯。”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第一次是项目结束后的庆功宴,很多人一起。后来……后来就变成我们两个人了。他说他最近压力大,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就……就答应了。”“吃过几次?”“……三次。”她老实交代,“都是中午,在公司附近。没去过别的地方。”“除了吃饭聊天,还有别的吗?”“没有!”她急急地抬头,眼圈红了,“真的没有!连手都没牵过!陈诺姐,你相信我!我和林淮哥……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清白?”我笑了,“每天互道早晚安,分享日常琐事,倾诉烦恼心事,这算清白吗?”她语塞。眼泪掉了下来。“对不起……我知道这不算。但我真的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就是……就是太孤单了。林淮哥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一种被重视的感觉。我贪恋这种感觉,所以明知道不对,还是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接过,胡乱擦了擦脸。“上周,林淮哥突然找我,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她抽噎着说,“他说他妻子发现了,他很后悔,要回归家庭。我……我当时很难过,但我也知道,这是对的。我答应了。然后,
昨天他跟我说,你想见我。我……我就来了。”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我。“陈诺姐,你要打要骂,我都认。是我对不起你。但林淮哥……他是真的知道错了。这半年,他过得并不开心。每次和我吃完饭,他都会沉默很久。他说他对不起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说你们之间出了问题,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你就成了他逃避问题的出口?”我问。她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点头。“可能……是吧。”我喝了一口柠檬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苏安。”我叫她的名字,“你今年二十三岁,刚硕士毕业,未来有无限可能。为什么要在一个有妇之夫身上浪费时间?”她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是我在上海,第一个感觉到温暖的人。”“温暖?”我摇摇头,“那不是温暖,是海市蜃楼。他有家庭,有责任,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