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开打车软件的常用同行人。备注是“小安”。上周三晚上十一点十七分,从徐汇区某栋写字楼到松江区某个小区。里程四十二公里。车费一百二十八元。我退出软件,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浴室的水声停了,陈屿裹着浴巾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明天早会要用的材料我放书房了。”他说。“嗯。”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床垫下沉,他躺下来,关掉他那侧的台灯。黑暗里,我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睡了?”他问。“没。”“怎么了?”“没什么。”我数着空调外机规律的低鸣。一下,两下,三下。结婚六年,我们好像把彼此过成了合租的室友。不,比室友更糟。室友至少还会分摊水电费,而我们连话都懒得说。第二天是周六。陈屿起得比我早。厨房传来煎蛋的滋啦声。我坐在餐桌前,看着他把吐司放进面包机。他的背影很挺拔,肩线利落,白衬衫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这个男人,在外人眼里是完美的。上市公司中层,年薪百万,有房有车,对妻子体贴。体贴。我扯了扯嘴角。“今天我要去趟公司。”他把煎蛋和吐司放在我面前,“下午可能晚点回来。”“嗯。”“你……”“我约了林薇逛街。”他点点头,没再说话。我们沉默地吃完早餐。他收拾碗筷时,手机在餐桌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微信消息预览。小安:陈哥,昨天的方案我改好了,发你邮箱了。我没动,继续喝着牛奶。他擦干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同事。”他解释了一句。“嗯。”解释就是掩饰。老套的台词。我在心里冷笑。但脸上依旧平静。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把情绪埋进最深的地方,像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他出门后,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的车驶出小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上海的天空是灰白色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远处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我回到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他的邮箱并不难。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一直没改。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他的念旧,还是他的敷衍。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安晓然。附件是一个PPT文件,标题是“XX项目三季度推广方案V7”。我点开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陈哥,按你的意见修改了,请查收。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关掉邮箱,点开微信的电脑端。需要扫码登录。我拿出他的旧手机——他换新手机后,旧的就扔在抽屉里,一直没扔。开机,扫码。聊天列表里,“小安”被置顶。我点进去。聊天记录很干净。大部分是工作交流,文件传输,会议通知。偶尔有几条下班后的对话。小安:陈哥,还在加班?陈屿:嗯,有个数据要核对。小安:注意休息呀。陈屿:你也是。小安:我买了咖啡,给你带一杯?陈屿:不用了,谢谢。礼貌,克制,距离感保持得恰到好处。但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精心打扫过的现场。我往上翻,翻到半年前。那时候聊天频率明显更高,话题也不局限于工作。小安:今天下雨了,没带伞。陈屿:我在车库,顺路送你到地铁站。小安:谢谢陈哥!小安:陈哥,你上次推荐的那家面馆真好吃。陈屿:喜欢就好。小安:就是有点远。陈屿:下次想吃,我带你去。我的手停在鼠标上。“我带你去。”这四个字像细小的针,扎进指甲缝里。不致命,但疼得钻心。陈屿已经多久没对我说过“我带你去”了?上一次一起出去吃饭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我继续往下翻。时间来到三个月前。聊天记录突然变少了。工作内容居多。但在某一天,有一段对话。小安:陈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陈屿:没有。小安:我感觉……嫂子好像不太高兴。陈屿:她最近工作压力大。小安:哦哦。那……我们以后还是注意点吧。陈屿:嗯。注意点。注意什么?我的呼吸变得很轻。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半年前,陈屿开始频繁加班。总是很晚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咖啡味。我问起,他说项目紧,团队都在熬。有一次,他衬衫领口有一抹淡淡的粉底印。很浅,几乎看不见。我说:“你领子脏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可能蹭到什么了。”然后他脱下衬衫,扔进洗衣机。转身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头顶。“累了,抱一会儿。”那个拥抱很用力,像在抓住什么。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压力大。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愧疚。我关掉电脑,拔出登录。把他的旧手机放回抽屉。做完这一切,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阳光从阳台移进来,落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我的影子在明亮的那一侧。但我觉得冷。手机响了。是林薇。“舒涵,出门没?我都到商场了!”“马上。”我站起来,走进浴室。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像眼泪。但我没哭。哭解决不了问题。从来都不能。商场里人很多。林薇挽着我的手,兴奋地指着橱窗里的新款包包。“看那个!配色绝了!”我敷衍地点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她凑近看我,“跟陈屿吵架了?”“没。”“得了吧,你脸上就写着‘我不高兴’。”林薇撇撇嘴,“是不是又因为孩子的事?”我脚步一顿。孩子。这是我们婚姻里最深的刺。结婚第三年,我们开始备孕。检查做了一堆,中药西药吃了无数,我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医生说是原因不明的不孕。可能是压力,可能是体质,可能只是运气不好。陈屿说没关系。“二人世界也挺好。”他说这话时,握着我的手。但我看见他眼底的失望,像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冰冷而坚硬。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膜。看得见彼此,却触摸不到温度。他越来越忙,我越来越沉默。性生活变成例行公事,结束后各自转身,中间留出一道无形的鸿沟。“不是孩子的事。”我说。“那是什么?”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怎么说?说我怀疑我丈夫出轨?说他可能和一个叫“小安”的年轻女孩有了暧昧?说我在查他的聊天记录,像个可悲的侦探?太狼狈了。“就是累。”我扯出一个笑。林薇盯着我看了几秒,叹了口气。“舒涵,你别什么都憋在心里。陈屿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知道啦。”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了两杯拿铁。林薇絮絮叨叨说着她最近的相亲经历,我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飘得很远。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屿。在大学图书馆。他坐在我对面,低头看书。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我看了他很久,直到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很干净,像秋天的天空。后来我们在一起。他追的我。每天在宿舍楼下等,带早餐,陪我上自习。毕业时,他放弃了老家的工作机会,留在了上海。他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们在出租屋里结婚。没有婚礼,没有婚纱照。只是去民政局领了证,然后在学校后门的小餐馆吃了一顿饭。他握着我的手说:“委屈你了。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我说:“不委屈。”是真的不委屈。那时候觉得,有爱就够了。爱能抵挡一切。现在想想,真是天真。爱是什么?是荷尔蒙分泌时的幻觉,是新鲜感褪去后的废墟。婚姻是什么?是合伙开公司,是资源共享,是风险共担。当利益出现冲突,当资源分配不均,爱就成了最先被牺牲的东西。就像现在。我的上海落户积分,在半年前满了。等待了七年,终于攒够了分数。拿到通知的那天,我兴奋地打电话给陈屿。他正在开会,压低声音说:“晚上回家庆祝。”那天晚上,我们开了红酒。他举杯:“恭喜你,舒涵。”我看着他,心里软成一片。“接下来,就该给你办了。”按照政策,配偶落户后,可以给另一半办理随迁。虽然也要排队,也要积分,但比从头开始容易得多。这是我们早就计划好的。我先落,他再随。这样我们都能扎根在这座城市。但就在提交材料的前一周,我接到了周叙的电话。周叙。我的竹马。我们一起长大,像亲兄妹。他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发展不顺。去年离婚,独自带着四岁的女儿。他想来上海,重新开始。“舒涵,我听说你落户积分够了。”他在电话那头,声音疲惫,“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我愣住了。“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他急促地说,“但我真的没办法了。女儿要上学,深圳的学位太难搞了。上海的教育资源好,我想给她一个好的起点……”“可是……”“就半年。”他打断我,“你先帮我落,半年后我迁走,再把名额还给你。我保证,不会影响陈屿。”我握着手机,指尖发凉。“你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挂掉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陈屿回来时,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很久。“你怎么想?”他问。“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周叙他……确实很难。”“所以你想帮他?”“他是我哥哥一样的人。”陈屿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点了根烟。他很少抽烟,除非特别烦躁。烟雾在灯光下缭绕,他的背影显得格外疏离。“舒涵。”他转过身,“那是我们的名额。”“我知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藏着暗流,“我要再等至少一年。这一年里,我的工作、社保、甚至买房资格,都会受影响。”“就半年……”“半年也是时间。”他打断我,“时间就是成本。我们的成本。”我看着他,突然觉得陌生。那个曾经说“有爱就够了”的男人,现在在跟我算成本。“所以你不愿意?”我问。“我不愿
意。”他回答得很干脆,“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我们的资源,应该优先用于我们的小家。”“周叙不是外人。”“但他不是我们小家的人。”那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我怔怔地看着他,胸口堵得发慌。“陈屿,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我的声音有些抖,“他妈妈去世得早,我爸忙,很多时候都是周叙照顾我。我上大学的第一笔学费,是他打工攒的……”“所以你要用我们的未来去报恩?”陈屿的声音冷下来,“舒涵,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不能总是把外人放在第一位。”“他不是外人!”“那我是吗?”他反问。我们吵了起来。结婚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他说我感情用事,我说他冷漠自私。他说我分不清主次,我说他不懂感恩。最后他摔门而去,一夜未归。那晚我哭了很久。一边是青梅竹马的哥哥,一边是相守六年的丈夫。我像站在天平中间,无论往哪边倾斜,都会失去另一边。三天后,我做了决定。我把名额给了周叙。陈屿知道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失望和疏离,让我心慌。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层透明的膜,变成了厚厚的墙。现在,半年过去了。周叙的户口办妥了,女儿也进了不错的幼儿园。上周他打电话给我,说可以办理迁出手续了。“舒涵,谢谢你。真的。”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的好。”我说:“没事,应该的。”挂掉电话,我想告诉陈屿这个好消息。我想说,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他的材料了。我想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但当我看到他和“小安”的聊天记录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咖啡凉了。林薇推了推我。“发什么呆呢?”“没什么。”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对了,你上次不是说,周叙那边快搞定了吗?”林薇问,“陈屿的落户可以办了吧?”“嗯。”“那挺好。办了落户,你们就能买第二套房了。现在这房价,早买早划算。”我点点头,没接话。买房子。生小孩。过日子。这些曾经我们共同规划的未来,现在听起来像别人的故事。我不知道陈屿还记不记得,还愿不愿意。也许他早就有了新的规划。和别人的。傍晚回到家,陈屿还没回来。我做了简单的晚餐。番茄鸡蛋面。这是我们刚结婚时常吃的。便宜,省事,温暖。他总说,我做的面比外面任何一家都好吃。面在锅里慢慢坨掉。八点,九点,十点。我坐在餐桌前,看着墙上的钟。秒针一圈一圈地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十点半,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走进来,看到我,愣了一下。“还没睡?”“等你吃饭。”他看了眼餐桌上的面,眼神复杂。“我吃过了。”“和谁吃的?”我问。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太尖锐,太像审问。但我控制不住。那些聊天记录,那些深夜的打车行程,那个叫“小安”的女孩,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脑子里,吐着信子。陈屿脱下外套,挂好。“和项目组的人。加班晚了,一起吃了点。”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事实。“包括小安?”他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我。“你什么意思?”“安晓然。”我念出这个名字,“你的同事,对吧?上周三晚上,你送她回家了。四十二公里,从徐汇到松江。车费一百二十八块。”
陈屿的脸色变了。“你查我?”“我不能查吗?”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是你妻子。我有权利知道,我的丈夫深夜送女同事回家,是什么意思。”“就是顺路!”他的声音提高了,“她一个女孩子,那么晚打车不安全。我是她上司,送一下怎么了?”“上司?”我笑了,“陈屿,你骗谁呢?哪个上司会记得女同事喜欢吃什么面?哪个上司会关心女同事下雨有没有带伞?哪个上司会在非工作时间,和女同事聊生活聊心情?”“你看了我手机?”他的眼睛眯起来,里面有怒意。“看了。”我承认,“我不该看吗?如果你们之间清清白白,怕我看吗?”“你这是侵犯隐私!”“那你们呢?”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们在微信里聊得那么开心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深夜送她回家的时候,想过我在家里等你吗?陈屿,这半年,你对我冷暴力,对她倒是体贴得很啊!”“冷暴力?”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舒涵,到底是谁先冷暴力的?半年前,你把落户名额给了周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那是我们共同等待的机会,你说给就给,问过我吗?”“我跟你商量过!”“那是商量吗?”他逼近一步,眼睛发红,“你早就决定了,只是通知我而已。在你心里,周叙永远排在我前面。他的难处是难处,我的等待就不是等待?”“那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他打断我,“是因为他是你的竹马,我是你丈夫,所以我就该无条件退让?舒涵,婚姻是平等的。你不能一边要求我忠诚,一边把我的利益拱手让人。”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说得对。半年前那件事,我确实亏欠他。我选择了周叙,伤害了他。这是事实,我无法反驳。“所以……”我的声音很轻,“你就用这种方式报复我?”陈屿愣住了。“报复?”他重复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听到,“你觉得我是在报复你?”“不然呢?”我抬起头,看着他,“这半年,你对我越来越冷淡。回家越来越晚。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小安’。陈屿,如果你对我有怨,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吵,可以闹。但你不能用出轨来惩罚我。”“我没有出轨。”他一字一顿地说。“精神出轨也是出轨。”“我没有!”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们面对面站着,像两个对峙的士兵。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一触即发。过了很久,陈屿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走到沙发边,坐下,双手捂住脸。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疲惫而脆弱。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舒涵。”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我累了。”我没说话。“这半年,我真的很累。”他放下手,眼睛看着地面,“工作上压力大,家里又冷冰冰的。每天回来,你都在书房,要么就是已经睡了。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是因为你……”“对,因为我。”他打断我,“因为我生气,因为我觉得委屈。但我没有出轨。安晓然……她只是一个同事。一个很努力,很单纯的女孩。她刚毕业两年,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我作为上司,多照顾一点,有错吗?”“超过界限的照顾,就是错。”“什么界限?”他抬起头,眼神里有困惑,“同事之间的关心,也有界限?”“如果只是同事,你不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面。”我的声音很平静,“如果只是同事,你不会在深夜送她回家。如果只是同事,你不会在微信里和她聊工作以外的事。陈屿,你问问自己,你真的只把她当同事吗?”他沉默了。长长的沉默。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近,像这座城市永不停止的呼吸。“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舒涵,我不知道。这半年,我很迷茫。我们的婚姻好像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你总是很独立,很坚强,好像不需要我。而安晓然……她会依赖我,会需要我的帮助。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我听着,心脏一点点往下沉。原来是这样。不是报复,不是出轨。是逃避。是他在疲惫的婚姻里,找到的一个出口。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忘记烦恼,感受到自己价值的出口。多么可悲。“所以,是我的错?”我问,“是我太独立,太坚强,才把你推向了别人?”“不是你的错。”他摇头,“是我的问题。我不该……不该放任自己。但我真的没有越界。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发誓。”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真诚,有愧疚,有迷茫。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至少目前是真的。但精神上的偏离,有时候比肉体更可怕。因为它无声无息,等你发现时,已经走了很远。“陈屿。”我深吸一口气,“我们谈谈吧。”“谈什么?”“谈我们的婚姻。谈这半年来,我们之间的问题。”我走到他对面,坐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么解决问题,要么……”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但我们都懂。要么解决问题,要么分开。陈屿看着我,眼神复杂。“你想怎么谈?”“开诚布公地谈。”我说,“把所有的不满、委屈、期待,都说出来。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哪怕会流泪,也要剥到底。”他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好。”那个晚上,我们谈了四个小时。从半年前的落户名额事件开始,说到这些年积累的琐碎矛盾。我说我备孕失败后的自卑,说我感觉他越来越疏远时的恐慌。他说他工作上的压力,说他想要个孩子而不得的失落,说他觉得我不再需要他时的无力。我们哭了,也吵了。但这一次,不是为了争输赢,而是为了听见对方。凌晨两点,我们都累了。瘫在沙发上,像打完一场仗的士兵。“舒涵。”陈屿轻声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我说,“半年前那件事,我应该更考虑你的感受。”“不,我理解你的选择。”他苦笑,“周叙对你来说很重要。就像……就像安晓然对我来说,可能也是一种情感寄托。我们都犯了错,用错误的方式,去填补婚姻里的空洞。”“那现在呢?”我问,“空洞还在吗?”“在。”他诚实地说,“但至少,我们开始看见了。”看见,是修复的第一步。那天之后,我们的生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陈屿不再加班到那么晚。即使有事,也会提前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开始一起做饭,一起散步,像刚结婚时那样。话依然不多,但沉默不再尴尬。一周后,我约了安晓然见面。陈屿不知道。我以他妻子的身份,约她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她来的时候,有些紧张。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确实是个清秀的女孩。“嫂子好。”她小声打招呼。“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训话的学生。我点了两杯美式,开门见山。“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她点点头,脸有些红。“陈哥跟我说了。他说你们谈过了。”“嗯。”我搅动着咖啡,“我想听听你的说法。”“我和陈哥……真的没什么。”她急切地说,“他就是很照顾我。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他一点一点教我。我很感激他,把他当哥哥一样。”“只是哥哥?”她咬着嘴唇,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嫂子,我说实话,你别生气。我……我对陈哥,是有好感的。他很优秀,很稳重,对我也很好。但我知道他有家庭,所以一直把这份好感压在心底。我们之间,真的没有越界。”她说得很诚恳。眼睛里有年轻女孩的坦诚,也有做错事的不安。“你多大了?”我问。“二十五。”“比我小七岁。”我笑了笑,“年轻真好。”“嫂子……”“安晓然。”我打断她,“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告诉你,陈屿是我的丈夫。我们的婚姻可能有问题,但我们在努力修复。如果你真的把他当哥哥,就请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你有别的想法……”我顿了顿,看着她。“那我劝你趁早放弃。因为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我都会捍卫我的婚姻。我不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而插足别人的家庭,是最脏的事。”她的脸白了。“我明白。”她低声说,“我会注意的。其实……我已经在找新工作了。等这个项目结束,我就离职。”我有些意外。“陈屿知道吗?”“不知道。”她摇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继续待下去,对我们都不好。”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心里突然有些感慨。她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在异乡漂泊,渴望温暖的女孩。而陈屿,恰好给了她那份温暖。错的是时机,是分寸。“谢谢你。”我说。她愣了一下。“谢我?”“谢谢你的坦诚,也谢谢你的决定。”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祝你找到更好的工作,遇到真正属于你的人。”她的眼圈红了。“嫂子,你真好。”“不好。”我笑了,“我只是在保护我的东西。”那天之后,安晓然果然开始准备离职。陈屿知道后,问我是不是我逼的。我说不是,是她自己的决定。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我们的生活继续。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不会完全消失。它们会变成细小的纹路,藏在光滑的表层下,只有当事人知道,一碰就疼。周叙的迁出手续办得很顺利。拿到证明的那天,他请我吃饭。在一家本帮菜馆,他带着女儿。小姑娘四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怯生生地叫我“阿姨”。“快谢谢阿姨。”周叙对女儿说。“谢谢阿姨。”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我的心里一软。“不客气。”吃饭时,周叙一直给我夹菜。“舒涵,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不然我和妞妞还不知道要熬多久。”“都过去了。”我说,“以后好好生活。”“嗯。”他点头,犹豫了一下,问,“你和陈屿……还好吗?”“还好。”“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一直担心,因为我的事,影响你们感情。”“是影响了。”我诚实地说,“但我们在努力。”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对不起。”“不用说对不起。”我笑了笑,“你是我哥,帮你是我自愿的。至于我和陈屿的问题,是我们自己的事。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舒涵,你总是这样。把别人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叹了口气,“小时候就这样。明明是自己受委屈,还要安慰别人。”“习惯了。”“这习惯不好。”他说,“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要多为自己想。如果陈屿对你不好……”“他对我很好。”我打断他。至少现在,他在努力对我好。那天回家后,我开始准备陈屿的落户材料。表格,证明,复印件,一样一样整理好。陈屿看到时,有些惊讶。“这么快就开始准备了?”“嗯。”我把材料递给他,“你看看还缺什么。”他接过,一页一页翻看。手指摩挲着纸张边缘,很久没说话。“舒涵。”他抬起头,“谢谢你。”“谢什么?”“谢谢你还愿意为我做这些。”他的声音有些哑,“我以为……经过那些事,你不会再管我了。”“你是我丈夫。”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丈夫。”他走过来,抱住我。那个拥抱很用力,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这半年,他抽烟比以前多了。“对不起。”他在我耳边说,“真的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我们相拥着,在安静的客厅里。夕阳从窗户斜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地板上,像一个完整的圆。材料提交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政策收紧,随迁的审批比以前更严格。工作人员说,可能要等半年,甚至更久。陈屿说没关系,等了这么久,不差这几个月。我们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晚归时,我会下意识地看时间。他接电话时,我会注意他的表情。他微信响时,我会想,是谁发来的。这种猜疑像慢性病,不致命,但消耗人。陈屿也察觉到了。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把手机解锁,放在茶几上。“舒涵,你可以随时看。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说:“不用。”但我知道,我们需要更彻底的方式,来重建信任。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起草了一份协议。不是婚前协议,也不是财产协议。而是一份婚姻契约。我把这些年我们之间的问题,一条一条列出来,然后写上解决方案。比如:- 每周至少一次深度沟通,时间不少于一小时。- 晚上十点后不单独与异性同事相处,如有必要,提前报备。- 家庭重大决策,必须双方同意,不得单方面决定。- 如果对彼此有不满,当天提出,不积累,不冷战。- 每年一起旅行至少一次,重温二人世界。最后一条是:- 如果一方精神或肉体出轨,婚姻自动解除,出轨方净身出户。我把协议打印出来,放在陈屿面前。他看完,沉默了很长时间。“你要我签这个?”他问。“不是要你签。”我说,“是我们一起签。这是对我们婚姻的重新定义。把规则写清楚,把边界画明白。这样,我们就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舒涵,婚姻不是合同。”“但婚姻需要规则。”我说,“没有规则的婚姻,就像没有交通灯的路口,容易出事。我们之前就是太依赖感觉,太相信‘爱能解决一切’,所以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拿起笔,在指尖转动。“如果签了,我们之间还有爱吗?”“爱不是靠感觉维持的。”我认真地说,“爱是靠选择。每天醒来,选择继续爱这个人。选择忠诚,选择包容,选择沟通。这份协议,就是把选择具体化。”他想了想,点点头。“好,我签。”我们在协议上签下名字。日期是今天。签完后,我们各执一份。我把我的那份放进书房的抽屉里,和他的那份并排。“从今天起,我们按规则来。”我说。“嗯。”他握住我的手,“按规则来。”协议生效后,我们的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们真的开始每周深度沟通。通常是周六晚上,关掉手机,坐在沙发上,聊这一周的工作,心情,甚至是一些琐碎的烦恼。一开始有些别扭,像完成任务。但慢慢地,我们开始享受这个过程。陈屿不再加班到很晚。即使有事,也会提前发微信告诉我。如果和女同事有工作往来,他会主动提起,不让我猜疑。我也尽量控制自己的不安全感,不查岗,不盘问。我们像两个刚学走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重新学习如何相处。一个月后,安晓然离职了。陈屿团队给她办了欢送会。那天他回来,身上有酒气。我给他倒了蜂蜜水,他坐在沙发上,有些出神。“想什么呢?”我问。“没什么。”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那孩子。她工作能力其实不错,是我没处理好分寸,害她丢了工作。”“是她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他顿了顿,“舒涵,你说我是不是很渣?”我看着他。这个男人,我的丈夫。他有他的软弱,他的迷茫,他的自私。但他也在努力改变,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好的丈夫。“人都会犯错。”我说,“重要的是,知道错了,然后改。”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谢谢你给我机会改。”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屿的落户申请还在排队。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焦灼,而是学会了等待。等待也是一种修行,在等待中,我们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建立连接。秋天来了。上海的天空变得高远,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周末,我们去郊野公园散步。手牵着手,像很多普通夫妻一样。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放风筝。“舒涵。”陈屿突然说,“我们要不要……再试试?”“试什么?”“孩子。”他看着远处奔跑的小孩,“我知道之前失败了那么多次,你压力很大。我也一样。但如果我们调整心态,不把它当成任务,而是顺其自然……”我沉默了一会儿。备孕失败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那些失望的早晨,那些冰冷的检查,那些中药的苦味。我曾经那么渴望一个孩子,觉得那是婚姻完整的象征。但现在,我不确定了。“陈屿。”我说,“如果一直怀不上呢?”“那就怀不上。”他握紧我的手,“有你在,就够了。”这句话,我等了太久。曾经我以为,他娶我,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完成人生清单上的一个项目。所以当我无法完成这个项目时,我觉得自己失败了,不配得到他的爱。但现在我知道,不是的。他爱的是我这个人。不是我的子宫,不是我的生育能力。只是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陈屿慌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没有。”我摇头,又哭又笑,“就是……就是觉得,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开始也不晚。”他抱住我,“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那天晚上,我们像新婚时那样缠绵。没有压力,没有任务感。只是单纯地,爱着彼此的身体和灵魂。结束后,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舒涵,我爱你。”“我也爱你。”我们相拥而眠。睡得很沉,很安心。第二天是周一。陈屿早起做早餐。我洗漱完走到餐厅,看到他在煎蛋。阳光照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这个场景很普通,很日常。但我看着,心里涌起久违的温暖。也许幸福就是这样。不是轰轰烈烈的浪漫,而是琐碎日常里的相守。吃完早餐,他出门上班。我在阳台上看着他开车离开,然后回到书房,开始今天的工作。我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工作时间自由,但也要自律。中午,我收到一条微信。是周叙发来的。他说妞妞想我了,问我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动物园。我回了个“好”。下午三点,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快递,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三十岁左右,穿着得体,妆容精致。手里拎着一个纸袋。“请问是舒涵女士吗?”她问。“我是。你是?”“我叫苏晴。”她微笑,“是陈屿的……朋友。”朋友。这个词让我心里一紧。但我面上保持平静。“有什么事吗?”“可以进去说吗?”她问。我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她进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把纸袋放在茶几上。动作优雅,像个常客。“喝点什么?”我问。“不用了,谢谢。”她打量了一下客厅,“你家布置得挺温馨的。”我没接话,在她对面坐下。“苏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她笑了笑,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你先看看这个。”我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照片。陈屿和一个女人,在咖啡馆里。女人背对着镜头,但陈屿的脸很清楚。他笑得……很温柔。那种温柔,我曾经很熟悉。照片的日期,是两个月前。正是我和陈屿关系最僵的时候。“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声音很平静。“舒涵,我知道你和陈屿结婚六年了。”苏晴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有些同情,“但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陈屿和我……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我的手指收紧。文件夹的边缘硌着掌心,有些疼。“一年?”我重复。“对。”她点头,“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我不想再躲躲藏藏了。陈屿说他会跟你摊牌,但他一直拖着。我怀孕了,不能再等了。”怀孕。这两个字像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我看着她平坦的小腹,大脑一片空白。“你……怀孕了?”“两个月。”她把手放在小腹上,眼神温柔,“陈屿的孩子。”我猛地站起来。“不可能。”“你可以问他。”苏晴也站起来,“但我想先跟你谈。舒涵,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感情的事,没有对错。陈屿爱你,但他也爱我。他说过,和你之间早就没有激情了,只剩下责任。”责任。多么讽刺的词。一个月前,他还抱着我说“我爱你”。一周前,我们还签了婚姻契约。昨天,我们还说要有未来。现在,另一个女人告诉我,她怀了他的孩子。“你走吧。”我说,声音冷得像冰。“舒涵……”“我让你走!”我提高声音,“现在,立刻,马上!”苏晴看着我,眼神里有怜悯,也有胜利者的傲慢。她拿起包,走到门口,又回头。“文件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想谈,随时找我。”门关上了。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那么安静,那么祥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陈屿的笑容,那么真实。原来,这一个月的美好,都是假的。原来,他签协议时的认真,说爱我的深情,都是演戏。原来,他从来没有和安晓然断过,或者说,他断了一个,又找了另一个。我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那份婚姻契约。白纸黑字,签着我们的名字。最后一条:“如果一方精神或肉体出轨,婚姻自动解除,出轨方净身出户。”我笑了。笑出了眼泪。多可笑啊。我以为我们在修复婚姻,他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我以为我们在重新开始,他在计划如何离开。手机响了。是陈屿。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很久,才接起来。“舒涵,晚上想吃什么?我早点回来做。”他的声音那么自然,那么温柔。我闭上眼睛。“陈屿。”我说,“苏晴是谁?”电话那头,沉默了。长长的,死一般的沉默。然后,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舒涵,你听我解释……”“解释什么?”我的声音很轻,“解释你怎么一边跟我签忠诚协议,一边让别的女人怀孕?解释你怎么一边说爱我,一边跟她在一起一年?”“不是那样的……”“那是怎样的?”我打断他,“陈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立刻,回家。把一切都告诉我。如果还有一句谎话,我们就完了。”挂掉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等。等我的丈夫回来,给我一个答案。或者,给我一个结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座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的温暖,有的冰冷。有的圆满,有的破碎。而我,在等一个结局。无论好坏。我只想要真相。因为只有真相,才能让我决定,是继续,还是放手。门锁转动的声音。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