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名额
苏染跟我提这件事的时候,我们正在吃一顿油腻的晚饭。
一份小炒黄牛肉,一份干煸四季豆,都是楼下湘菜馆的外卖。
餐盒敞着,就放在那张我们花大价钱买来的实木餐桌上。
她说:“亦诚,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我正扒拉着米饭,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嗯”了一声。
“咱们公司那个落户名额,我跟领导申请了。”
我一听,筷子都停了,眼睛亮了。
“真的?批下来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为了这个上海户口,我们俩像两只工蚁,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吭哧吭哧地奋斗了快六年。
我们俩的积分早就够了,就卡在公司没有名额上。
苏染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民营企业做行政,每年就一两个名额,得排队。
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公司大,名额多,但申请的人也多,我前面还有好几个大佬。
我们商量过,主要指望苏染那边。
“批是批下来了。”
苏染的语气有点犹豫,没有我预想中的兴奋。
她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躲躲闪闪。
“不过,我想先把这个名额给景深用。”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景深。
陆景深。
苏染的发小,我们口中常说的“竹马”。
“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想先把名额给景深。”
苏染的声音小了下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扎进我耳朵里。
“为什么?”
我的声音开始发冷。
“他……他比我们更需要。”
苏染不敢看我的眼睛,低头搅着碗里的米饭。
“他女朋友要求,必须有上海户口才肯结婚,不然就要跟他分手回老家。”
我气得笑了起来。
“他需要,我们就不需了?”
“我们那个小房子,房本上写谁的名字?温亦诚!”
“为了这个首付,我爸妈把老家唯一的房子都卖了,现在还在外面租房子住,我们就不需要一个稳定的家了?”
“我们的孩子以后上学怎么办?回我那个十八线小县城去当中考炮灰吗?”
我一句比一句声音大,胸口堵得发慌。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其实也割着我自己。
苏染的眼圈红了。
“亦诚,你别这样。”
“景深他……他真的没办法了,他都快得抑郁症了。”
“我们不一样,我们俩感情好,可以再等等。”
“而且,我跟景深商量好了,这不算白给。”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
是一份协议。
《名额转让及补偿协议》。
甲方:苏染。
乙方:陆景深。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苏染自愿将2024年度的公司落户名额转让给陆景深使用。
作为补偿,陆景深将一次性支付给苏染二十万。
另外,陆景深承诺,等他落户成功,会利用他在金融圈的人脉,帮我也尽快搞定落户的事情。
写得倒是挺像回事。
可我看着那“二十万”三个字,只觉得刺眼,觉得恶心。
“我们的未来,就值二十万?”
我盯着苏染。
“这不是钱的事,亦诚。”
苏染急了,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人情,是我欠景深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帮过我多少次,你忘了吗?”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没地方住,在他那儿住了小半年,他一分钱房租没要过。”
“我工作上被人欺负,他二话不说,直接冲到我们公司帮我出头。”
“现在他有难了,我能眼睁睁看着吗?”
“我们是朋友,是亲人!”
她哭得梨花带雨。
句句都是情分,句句都是义气。
倒显得我,像个斤斤计较、冷血无情的小人。
我沉默了。
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当然记得陆景深的好。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包了一个八万八的大红包。
我当时还开玩笑,说他这是想把苏染从我这儿买回去。
苏染捶了我一下,说别胡说,这是我们三个人友谊的见证。
是啊。
友谊。
可再好的友谊,能大过我们自己的家吗?
“苏染。”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个名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
“这不是一件衣服,一个包,可以说让就让的。”
“这是我们俩,还有我爸妈,一起赌上的后半辈子。”
苏染的哭声停了。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失望。
“温亦诚,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景深说了,最多半年,半年之后就轮到你了。”
“你公司的名额也快排到了不是吗?到时候我们就是双保险。”
“这半年时间,我们都等不了吗?”
“就当是我求你了,行不行?”
她抓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微微发抖。
“我们还签了一份补充协议,他保证,如果半年后你的户口没办下来,他会再赔我们三十万。”
她补充道,好像这是一个多么有力的筹码。
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那张我曾经觉得无比亲切、无比美丽的脸。
此刻,却感到一丝陌生。
我累了。
心累。
我抽回手,拿起桌上那份冰冷的协议。
“随便你吧。”
我站起身,走回我的小书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她压抑着的、如释重负的抽泣声。
我靠在门后,闭上眼。
窗外的上海,灯火辉煌,像一片永不落幕的星海。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02 裂痕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进了我们的婚姻里。
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
我们开始冷战。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冷战。
苏染似乎觉得,我已经“默认”了这件事,她心安理得了。
她开始忙前忙后地帮陆景深准备各种落户材料。
填表,复印,跑腿。
比她自己上班还积极。
她会当着我的面,跟陆景深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
电话里的她,语气温柔,耐心十足。
“那个社保证明,你记得要去街道盖章。”
“无犯罪记录证明,要回老家户籍地派出所开。”
“别急,我帮你问好了,流程就是这样……”
挂了电话,她转向我,往往只剩下一句简短的通知。
“晚上我跟景深吃饭,商量材料的事,不回来吃了。”
或者。
“我周末要陪景深回趟老家,开个证明。”
我从不回应。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就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许。
家里那个曾经温馨的小窝,变成了一个冰冷的旅馆。
我们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加班,成了我的常态。
公司里那个永远亮着灯的角落,总有我的身影。
同事老周,我的项目组长,一个四十多岁的上海本地男人,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有天深夜,他递给我一罐冰咖啡。
“跟老婆吵架了?”
我没说话,拧开咖啡,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为了房子,还是为了孩子?”
老周靠在我的工位旁,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为了户口。”
我哑着嗓子说。
老周“啧”了一声。
“又是户口。”
“这玩意儿,把多少年轻人都逼疯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温,听哥一句劝,夫妻之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床头吵架床尾和。”
“尤其你们外地来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别为了一些小事伤了和气。”
小事?
我苦笑。
这算小事吗?
但我什么都没说。
家丑不可外扬。
这是我爸从小教我的道理。
“对了,”老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最近听到点风声,说明年‘居转户’的政策可能要收紧。”
“好像对社保缴纳年限和基数的要求更高了。”
“你们要是准备办,最好抓紧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
政策要收紧?
我追问道:“周哥,这消息可靠吗?”
“不好说。”
老周摇摇头。
“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瞎聊听到的,具体还没文件下来。”
“不过这种事,一般都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你自己留个心眼。”
那一晚,我失眠了。
老周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如果政策真的收紧,我那本就渺茫的希望,岂不是更加遥不可及?
我不敢再想下去。
周末,苏染又说要跟陆景深出去。
我破天荒地问了一句:“去哪?”
苏染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跟她说话。
“去……去崇明。”
她眼神有些闪烁。
“景深说最近压力太大了,想去散散心。”
“我陪陪他。”
我“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等她化好精致的妆,换上漂亮的裙子,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飞出门后。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她的电脑。
我们之间,曾经是没有秘密的。
她的电脑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的手机指纹,有她的录入。
可现在,我做这件事,却像个小偷。
心虚,又带着一丝病态的期待。
我希望发现点什么,来印证我心中的猜想。
又害怕真的发现点什么,把最后一丝体面彻底撕碎。
她的微信开着。
聊天记录停留在她和陆景深的对话框。
我向上翻着。
大部分都是关于落户材料的讨论,看起来很正常。
直到我看到一条。
是陆景深发的:“染染,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面是苏染的回复:“我们之间,还用说谢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染染。
他叫她染染。
我从来都只叫她苏染,或者老婆。
她说“染染”这个小名,太肉麻,只有她爸妈能叫。
原来,陆景深也可以。
我继续往下翻。
看到了他们关于去崇明的聊天记录。
陆景深:“周末我们去崇明泡个温泉吧,放松一下。”
苏染:“好啊,正好我也有点累了。”
苏染:“订个好点的民宿,别亏待了我们的大功臣。”
陆景深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遵命,我的女王大人。”
我关掉微信,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原来不是去散心。
是去泡温泉。
两个人。
在崇明的民宿。
我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也不愿去想。
我默默地合上电脑。
屋子里静悄悄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着那些光影,觉得我们的婚姻,也像这斑驳的影子,破碎不堪。
一道深深的裂痕,已经出现。
而且,正在以我无法控制的速度,不断扩大。
03 实锤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染。
我不再质问,不再争吵。
我只是看,只是听。
她没有察觉我的变化。
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变化。
她的世界里,重心已经完全偏向了陆景深。
她会因为陆景深的一句“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而特意去超市买好五花肉,在厨房里忙活一下午。
然后,打包好,给他送过去。
而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吃过她做的饭了。
我们的餐桌上,永远是冰冷的外卖餐盒。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
客厅里有微弱的光和压低了的声音。
是苏染在阳台上打电话。
我悄悄走过去,躲在门后。
“……你别急,材料都交上去了,肯定没问题的。”
是陆景深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
“我知道,”苏染的声音很温柔,“我比你还紧张呢。”
“染染,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万一……万一那个姓温的知道了政策的事,跟我们闹怎么办?”
姓温的。
我在他嘴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姓温的”。
我的心猛地一抽。
“他不会知道的。”
苏染的语气很笃定。
“他那个榆木脑袋,每天就知道敲代码,哪会关心这些。”
“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已经把名额给他了,木已成舟,他闹也没用。”
“我这几天哄哄他,过阵子他就忘了。”
“再说了,我们不是签了协议吗?他要是敢闹,那二十万可就没了。”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政策可能会收紧。
她知道把名额给了陆景深,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不是天真,不是重情义。
她是精明,是自私。
她和陆景深,从一开始,就是合起伙来算计我。
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牺牲、随意安抚的傻子。
那二十万,不是补偿。
是封口费。
是买断我未来的价码。
阳台上,陆景深似乎还是不放心。
“可我听说,新政策里好像有一条,是关于家庭单位申请的,我怕……”
“怕什么!”
苏染打断了他。
“你想太多了。就算有,我们也是一家人啊,我是他老婆,你是我弟弟,材料上都写清楚了,我们是亲属关系。”
“再说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刚好卡在我们头上。”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等着拿户口本吧。”
“等我们俩都成了上海人,就把那个小破房子卖了,换个大的。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住。”
“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怕我会忍不住冲出去,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卧室,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感情的决定。
我起床,像往常一样洗漱。
苏染也起来了,看到我,脸上堆起一丝讨好的笑。
“老公,早啊。”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叫我了。
“我今天不忙,给你做了早餐。”
餐桌上,摆着煎蛋和牛奶。
是她哄我的方式。
就像她电话里说的那样。
我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坐下。
拿起煎蛋,吃了一口。
味道很好。
可我只觉得满嘴苦涩。
“好吃吗?”她期待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好吃。”
我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
“苏染,我们聊聊吧。”
我的语气很平静。
平静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苏染显然松了口气,她以为我的“气”已经消了。
“好啊,你想聊什么?”
“我想问问,你跟陆景深签的那份补充协议,能给我看看吗?”
苏染的脸色微微一变。
“你看那个干嘛?都说好了的。”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我坚持道。
“毕竟,这关系到我们家的未来,不是吗?”
我特意加重了“我们家”三个字。
苏染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她的包里拿出了那份协议。
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
补充协议很简单。
上面写着,如果半年内,我,温亦诚,未能通过公司渠道成功办理上海户口,陆景深需额外支付三十万元作为补偿。
下面是他们两个人的签名和手印。
我拿出手机,对着协议拍了张照。
“你干什么?”苏染警惕地问。
“没什么,留个底。”
我把协议还给她。
“挺好的。”
我说。
“写得很清楚。”
我站起身。
“我上班去了。”
我走到门口,换好鞋。
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还坐在餐桌旁,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我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从今天起,这个女人,这个家,都和我无关了。
我的未来,只属于我自己。
04 新政
老周说的风声,成了现实。
十二月初,上海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官网上,挂出了一份红头文件。
《关于优化调整本市居转户政策的通知》。
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份文件。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心跳得越来越快。
文件里,对社保缴纳基数、个人所得税的要求都做了上调。
这意味着,落户的门槛,确实变高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文件附件里的一条实施细则。
“为保障资源公平善用,同一家庭(以户为单位),在三年内,仅限一人通过‘居转户’渠道申请落户。”
“已提交申请并进入审核流程的,视为已占用该家庭单位名额。”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炸开了。
同一家庭,三年,仅限一人。
苏染已经把她的名额给了陆景深。
并且,材料已经提交,进入了审核流程。
这意味着,我们这个“家庭单位”的名额,已经被占用了。
我,温亦诚,在未来三年内,将失去申请资格。
哪怕我公司的名额排到了,哪怕我的所有条件都符合。
都没用了。
我被锁死了。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原来,陆景深那天晚上担心的,是这个。
原来,苏染那句“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是这么的可笑。
巧合?
不。
这不是巧合。
这是他们用我的未来做赌注,然后,赌输了。
而我,是那个唯一的输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司的。
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到了社保中心。
大厅里人山人海,很多人显然也是为了新政策来的。
我取了号,排了漫长的队。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身份证和居住证递给窗口里那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
“老师,您好,我想咨询一下新的居转户政策。”
“我想问,如果我爱人把她的公司名额,以亲属关系的名义,给了她的表弟申请,那我自己还能不能申请?”
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在电脑上敲打着。
“你爱人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号报一下。”
我报了苏染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苏染,对吧?”
“她的申请材料上周已经提交了,申请人是陆景深,关系是表弟。”
“系统里已经锁定了你们的家庭户信息。”
“按照新规定,你本人,在未来三年内,无法再次提交申请。”
官方的宣判,冰冷,无情,不带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我最后的一丝幻想,彻底破灭。
“谢谢。”
我说。
声音干涩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走出社保中心,站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
阳光明明很暖,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苏染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亦诚,我在开会呢,什么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新政策,你看了吗?”我问。
“什么新政策?哎呀我正忙着呢,回头再说。”
“苏染。”
我叫着她的全名。
“我说,新的落户政策,你看了吗?”
我的声音很冷,冷得让电话那头的她都感到了不对劲。
她沉默了几秒钟。
“……看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还在装。
“知道一个家庭三年内只能申请一次!”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知道你把名额给了陆景深,就等于堵死了我未来三年的路!”
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委屈又无辜的语气说:
“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政策啊。”
“亦诚,你别激动,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意外?”
“苏染,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跟陆景深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
“你们早就知道政策有风险,你们在赌!拿我的未来在赌!”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脸上血色尽失的表情。
“温亦诚,你……你偷听我打电话?”
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她开始倒打一耙了。
真可笑。
“信任?”
“从你决定把名额给陆景深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算计了!”
“苏染,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
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文件都下来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温亦诚,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景深的材料都交上去了,现在正在审核的关键时期,你让我去撤回来吗?”
“那他的工作,他的婚姻,他的一切就都毁了!”
“不就是三年吗?三年以后你再申请不就行了?”
“为了我们的朋友,你就不能牺牲一下吗?”
牺牲。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的心,彻底死了。
“好。”
我说。
“我知道了。”
我挂断了电话。
然后,拉黑了她的号码。
再见了,苏染。
再见了,我六年愚蠢的青春。
从现在起,我的牺牲,到此为止。
接下来,该轮到你们,付出代价了。
05 布局
回到家,那个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现在只让我觉得窒息。
苏染的东西还摆在原处。
她的拖鞋,她的水杯,她随手扔在沙发上
的外套。
每一件,都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没有动。
我走进书房,关上门,打开电脑。
第一件事,我在网上搜索“上海最好的离婚律师”。
一个姓张的律师,好评最多,专打财产分割和婚姻过错案件。
我记下了他的电话和地址。
第二件事,我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是我这两个月来,悄悄收集的所有证据。
苏染和陆景深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特别是提到“泡温泉”和“哄哄你老公”的那些。
他们那两份协议的照片。
我偷偷放在客厅里的录音笔,录下的他们每一次暧昧的通话。
还有,苏染刷我的信用卡,给陆景深买的名牌衣服和手表的消费记录。
我看着这些证据,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在做一个项目。
一个关于如何结束一段错误关系,并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的项目。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去找了张律师。
张律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明。
我把我的情况,和盘托出。
包括户口名额的事,新政策的事,以及我收集的那些证据。
张律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推一下眼镜。
等我说完,他沉吟了片刻。
“温先生,你的情况,有点复杂,但并非没有解决之道。”
“首先,关于户口。”
他说。
“新政策的核心是‘家庭单位’。只要你和你妻子不再是同一个家庭单位,你就可以独立申请。”
我愣住了。
“不再是同一个家庭单位?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离婚。”
张律师一针见血。
“只要你们办理了离婚手续,你恢复单身,就是一个独立的户口申请主体。新政策对你就没有约束力了。”
离婚。
这两个字,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如此轻易。
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尽管早已做了决定,但当它真的被摆上台面时,还是会疼。
“那……我现在离婚,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
张律师很肯定。
“你公司的名=名额不是还没下来吗?等你排到名额,再提交申请。只要在提交申请之前,你的婚姻状态是‘离异’,就符合规定。”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其次,关于财产。”
张律师继续说。
“你们婚后买的这套房子,虽然只写了你的名字,但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不过,首付是你父母出的,这部分可以主张为你个人财产。”
“另外,你妻子和她那位‘竹马’之间,明显存在不正当关系。你手上的这些证据,非常有力。”
“在法庭上,可以主张她是过错方,要求她净身出户,或者在财产分割上,让她少分。”
净身出户。
我从没想过要做到这么绝。
但一想到她和陆景深说的那些话,我的心就硬了起来。
“张律师,我不想打官司。”
我说。
“太慢了,也太难看了。”
“我只想尽快,悄无声息地,把婚离了。”
“并且,让她拿不到房子的一分一毫。”
张律师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有办法。”
“协议离婚。”
“我们可以起草一份离婚协议,让她主动放弃房产的分割。”
“她会同意吗?”我问。
“会的。”
张律师笑了。
“只要让她觉得,如果不签这份协议,她会失去更多。”
“比如,那二十万的补偿款,以及她那位‘竹马’即将到手的上海户口。”
我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为苏染和陆景深量身定做的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按照张律师的部署,开始了我的布局。
我没有再联系苏染,也没有回家。
我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里。
我用一种全新的、冷静到冷酷的态度,处理着一切。
我先是联系了我公司的HR,确认了我的落户名额申请进度。
HR告诉我,我前面那个大佬,因为个人原因,明年要离职出国了。
所以,我的名额,最快明年三月份就能下来。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时间,站在了我这边。
然后,我拿着张律师起草好的离婚协议,找到了苏染。
我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来了,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重重的黑眼圈。
看到我,她的眼圈又红了。
“亦诚,你终于肯见我了。”
“这几天你都去哪了?我好担心你。”
我没有理会她的表演。
我把离婚协议推到她面前。
“签了吧。”
苏染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拿起那份协议,手抖得厉害。
“离婚?温亦诚,你要跟我离婚?”
“你为了一个户口,就要跟我离婚?”
“我们六年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吗?”
她的声音尖锐,引得周围的人都向我们看来。
我冷冷地看着她。
“苏染,别演了。”
“我们的感情,在你决定算计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签了它,对我们都好。”
“我不要!”
她把协议撕得粉碎。
“我不同意离婚!我死也不同意!”
“好。”
我点点头,站起身。
“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到时候,我会把你和陆景深做的那些事,连同这些证据,一起交给法官。”
我把手机里存的那些照片和录音,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我还会向法院申请,调查陆景深落户材料的真实性。”
“你说,如果人社局的老师们,听到了你们的通话录音,知道了你们所谓的‘亲属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那个即将到手的户口,还能保得住吗?”
苏-苏染彻底呆住了。
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温亦诚,你……你好狠。”
“是你逼我的。”
我收起手机。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要么,签了这份协议,你净身出户,我们好聚好散。陆景深那二十万,我既往不咎。他的户口,我也不会去干涉。”
“要么,我们打官司,你和陆景深,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你自己选。”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知道,她会选的。
因为她,比我更输不起。
06 请柬
苏染最终还是签了字。
三天后,她给我打电话,声音疲惫不堪。
“我同意离婚。”
“但你要答应我,不能去举报景深。”
“可以。”
我回答得很干脆。
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毁掉陆景深。
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们约在民政局门口见面。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化了淡妆,但依然掩盖不住满脸的憔悴。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梦。
拍照,填表,签字,盖章。
不到半小时,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就换成了两本深红色的离婚证。
走出民政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苏染站在我身边,低声说
:
“亦诚,我们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我没有看她。
“结束了。”
“房子……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不急。”我说,“你可以先住着,等我找到新的地方。”
我不想做得太绝,给她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路口分道扬镳。
我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我搬出了那个家,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一居室。
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写代码。
苏染没有再联系我。
我也没有再打听她和陆景深的消息。
仿佛他们已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户口申请上。
我按照张律师的指点,把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得尽善尽美。
社保记录,纳税证明,学历证书,还有那本崭新的离婚证。
三月份,公司HR正式通知我,我的落户名额下来了。
我第一时间提交了所有材料。
剩下的,就是等待。
时间一天天过去。
春去夏来。
上海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六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苏染打来的。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亦诚,是我。”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景深的户口,批下来了!”
她宣布道,像是在宣布一个伟大的胜利。
“上周拿到的户口本,他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上海人了!”
“哦。”
我应了一声。
“恭喜。”
我的平静,似乎让她有些失望。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这周六,在黄浦江边一个餐厅办个庆祝晚宴。”
“一来是庆祝景深落户成功,二来,也是想谢谢你。”
“谢谢我?”我差点笑出声。
“对啊,”她的语气理所当然,“要不是你当初的‘牺牲’和‘成全’,哪有景深的今天。”
“所以,你一定要来。”
“我们想当面,好好敬你一杯。”
我听着她电话里那假惺惺的腔调,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是来炫耀了。
也是来试探了。
想看看我这个“失败者”,现在是什么状态。
想在我面前,上演一出“胜利者”的宽宏大度。
“好啊。”
我答应了。
“我一定到。”
挂了电话,我嘴边泛起一丝冷笑。
晚宴?
鸿门宴还差不多。
不过,我也正需要这样一个舞台。
一个可以让我把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完美句号的舞台。
在去参加晚宴之前,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我去了一趟社保中心。
我的申请状态,已经从“审核中”,变成了“审核通过,等待公示”。
这意味着,我的上海户口,也已经十拿九稳了。
第二,我给陆景深寄了一份快递。
用的是最贵、最稳妥的同城当日达,附带签收回执。
快递里,是我请张律师重新拟定的一份协议。
那份《补充协议》的补充协议。
内容很简单。
鉴于陆景深先生已成功落户上海,而温亦诚先生目前仍未解决户口问题,根据原补充协议约定,陆景深先生应向温亦诚先生支付三十万元补偿金。
同时,考虑到陆景深先生在办理落户过程中,占用了温亦诚先生家庭的宝贵名额,并对其造成了不可逆转的重大损失,经双方友好协商,陆景深先生自愿将补偿金额,提升至六十万元。
分十二期支付,每月五万。
若有任何一期逾期,温亦诚先生有权立即向法院提起诉讼,并有权向有关部门,举报其在落户申请过程中,存在材料造假、隐瞒事实等违规行为。
协议的最后,附上了我当初拍下的那份原始协议的照片,以及我和苏染的离婚证复印件。
我知道,陆景深是个聪明人。
他会明白这份“请柬”的份量。
他也会明白,周六那顿晚宴,他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
07 摊牌
周六,我准时赴约。
餐厅在北外滩,落地窗外就是璀璨的陆家嘴夜景。
苏染和陆景深包下了一个小厅。
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餐具和鲜花。
他们请了不少人,大多是他们的同乡和朋友。
我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我像一个走错片场的演员,与这里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苏染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光彩照人。
她亲热地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好像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嫌隙。
“亦诚,你来啦,快坐。”
她把我安排在主位旁边,一个略显尴尬的位置。
陆景深也站了起来。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只是,当他的目光和我接触时,我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和不安。
他显然已经收到了我的“请柬”。
“亦诚,好久不见。”
他朝我举了举杯,笑容有些僵硬。
“今天,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
晚宴开始。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每个人都在向陆景深道贺,恭喜他成了“新上海人”。
苏染坐在他身边,笑靥如花,俨然是女主人。
他们俩,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酒过三巡。
苏染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到了我面前。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亦诚。”
苏染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大厅。
“今天,我首先要敬你一杯。”
“我知道,当初为了景深的名额,你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替景深,也替我自己,向你道歉。”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但是,你看,现在结果是好的。”
“景深成功了,我们大家都很开心。”
“你放心,我们不会忘了你的‘牺牲’。”
“你的户口,景深也一定会帮你搞定。”
“我们三个人,以后还要像一家人一样,在上海好好生活下去。”
她说完,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掌声雷动。
所有人都用一种赞许的目光看着她。
多么重情重义,多么顾全大局的女人啊。
而我,那个“被牺牲”的丈夫,此刻如果再表现出任何不满,就显得太小家子气,太不懂事了。
真是精彩的表演。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也端起了我的酒杯。
“苏染,你说得很好。”
我看着她,微笑着说。
“不过,有两件事,你说错了。”
苏-苏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一。”
我举起一根手指。
“我的户口,不用陆景深操心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我的手机,调出那张“审核通过,等待公示”的截图。
“我自己的申请,上周已经通过了。”
“下个月,我也可以拿到上海户口本了。”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苏染的脸色,从红润,瞬间变得惨白。
“这……这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语。
“新政策……”
“哦,你说那个‘一个家庭三年内只能申请一次’的政策啊。”
我笑了。
“那个政策,对我确实没影响。”
“因为……”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她,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道:
“因为我和你,苏染女士,在法律上,已经不是一个家庭了。”
我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了那本深红色的离婚证。
“我们,在半年前,就已经离婚了。”
“轰”的一声。
人群炸开了锅。
所有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射向苏染和陆景深。
苏染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陆景深的脸,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第二件事。”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的目光,落在了陆景深身上。
“我们不是一家人。”
“所以,也请你,陆景深先生,不要再用‘家人’的名义,来占我的便宜。”
“你落户申请材料里,写的‘与户主关系为表弟’,这个‘户主’,是苏染。”
“而你提交材料的时候,苏染的丈夫,还是我。”
“但现在,我们离婚了。苏染很快就会从我的房产里迁出户口,成为一个独立的集体户口。”
“我很好奇,当人社局的老师们进行复核,发现你这个所谓的‘上海亲属’,已经不再是‘上海亲属’的时候,你那个刚刚到手的户口本,还能保得住吗?”
陆景深浑身一颤,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红色的酒液,像血一样,在地毯上蔓延开来。
我看着他们俩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片空茫的平静。
我放下酒杯。
“哦,对了,陆先生。”
我最后补充道。
“我们签的那份协议,还请你按时履行。”
“第一个月的五万块,下周一之前,我希望能看到它打到我的账上。”
“不然,我的律师,会很乐意跟你聊聊。”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
我转身,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宴会厅。
推开门,外滩的夜风吹在脸上,很冷,却也让人清醒。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隔绝了我的整个过去。
一个新的未来,正在等着我。
属于我一个人的,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