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时,雨正敲着地铁站的玻璃顶棚。
“常用同行人”那一栏,跳出一个名字。
备注是“小安”。
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百分比:87%。
我站在十四号线的换乘通道里,盯着那行字。
周围是下班的人潮。
脚步声,拉杆箱轮子声,广播里的女声提醒“请站稳扶好”。
我站着,没动。
手指悬在屏幕上,没往下滑。
雨声隔着玻璃,闷闷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心跳。
两小时前,我还在律所。
最后一个咨询的当事人刚走,是个为婚前协议细节争执不休的年轻女孩。
我合上笔记本,颈椎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窗外陆家嘴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一片璀璨的、没有温度的光海。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是陈序。
“晚上加班,你先回。妈炖了汤,在锅里。”
我回了个“好”。
收拾东西,关灯,锁门。
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我的脸。
三十四岁,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不太明显,但确实在那里。
像时间用最轻的笔触,留下的签名。
地铁站里,我习惯性地打开交通APP。
查看行程记录,是我近半年的习惯。
起初是为了核对报销,后来成了某种不自觉的仪式。
陈序的账号绑在我的家庭组里。
他的行程,我这里能看到。
过去半年,他每周二、四晚上,都有固定行程。
从他们公司所在的静安寺,到浦东的一个地铁站。
然后,在四十分钟后,从那个站返回。
时间规律得像打卡。
我从未问过。
不是不在意。
是知道问了,答案也无非是“加班”“见客户”“同事聚餐”。
而我不想要那些被咀嚼过、失去原味的解释。
我要证据。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要一个“可以开始谈这件事”的时机。
现在,时机来了。
“常用同行人”。
算法不会骗人。
它冰冷,精确,只认数据。
两个人,在固定的时间,乘坐同一段地铁,频率高到87%。
这不是巧合。
这是习惯。
是约定。
是生活轨迹的交叠。
我把手机按熄,放进风衣口袋。
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掏出来看,是一枚褪色的地铁票。
2018年的。
我和陈序刚结婚那年。
我们还没买房,租在世纪公园附近的老小区里。
周末坐二号线去南京东路,逛那些我们买不起的店。
吃街边小店里的生煎,汁水烫了舌头,两人对着哈气。
那时他说,等我们有了积分,落了户,就买个小房子。
不用大,够两个人,再加一个孩子。
我那时笑他,说孩子还没影呢。
他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会有的。
地铁票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不知怎么,一直放在这件风衣口袋里。
洗了无数次,字迹都糊了,但没扔。
像某种顽固的记忆载体。
列车进站了。
带起一阵风,吹乱我的刘海。
我走进去,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对面玻璃窗上,映出我的影子。
还有身后匆匆上车的、无数模糊的人影。
城市像个巨大的消化系统。
我们是被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养分。
日复一日。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婆婆。
“小晚,汤在锅里,记得喝。序序说加班,你别等他,先吃。”
我回:“知道了妈,您也早点休息。”
婆婆今年六十八,一个人住在我们婚前买的那套小房子里。
我和陈序现在住的这套,是租的。
为了离我律所近些。
也为了——虽然没人明说——离医院近些。
三年。
三次试管。
最后一次失败,是在半年前。
医生看着检查单,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王女士,你的卵巢储备功能已经很低了。再试,成功率也不会超过5%。而且对你身体损伤很大。”
陈序当时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湿。
我的很干。
像两块不同质地的木头,硬被胶水粘在一起。
从医院出来,我们没说话。
一直走到停车场。
他拉开车门前,突然说:“要不,算了吧。”
我没问“算了”是什么意思。
是算了不要孩子?
还是算了,这段婚姻?
我什么都没问。
只是点点头,说:“好。”
地铁在隧道里疾驰。
窗外的广告灯箱连成流动的光带。
我闭上眼。
想起半年前的另一件事。
上海落户积分。
我的分数够了。
配偶可以随迁。
但名额只有一个。
我给了一个人。
不是陈序。
是周安。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他们口中的“竹马”。
理由很充分:周安的公司正在争取一个重要的政府项目,负责人必须有上海户口。而陈序的公司对外地户口没有硬性要求,可以等。
我提出这个方案时,陈序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你决定就好。”
没有争吵。
没有质问。
只是那之后,他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
回家越来越晚。
我们之间的对话,精简到只剩“水电费交了”“妈让周末回去吃饭”“我明天出差”。
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客气而疏离。
列车到站了。
我随着人流走出去。
雨还在下。
我撑开伞,走进小区。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昏黄的光。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
只有厨房里,保温灯亮着一点微光。
我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
冰凉。
走到厨房,掀开砂锅的盖子。
热气扑面而来。
是山药排骨汤。
婆婆的拿手菜。
她说这汤暖宫。
喝了大半年。
我的肚子依旧平坦。
像一片拒绝发芽的土地。
我盛了一碗,坐在餐桌前喝。
汤很鲜。
但喝进嘴里,没什么味道。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是陈序的行程更新。
“行程结束:静安寺站→世纪大道站。同行人:小安。”
我放下勺子。
金属勺柄碰到瓷碗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
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响。
第二天是周六。
我醒得很早。
或者说,根本没怎么睡。
陈序是凌晨一点回来的。
我听见钥匙声,门锁转动,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在客厅停留了一会儿。
大概是看到了餐桌上那碗没喝完的汤。
然后浴室传来水声。
很轻。
他怕吵醒我。
我们之间,连这种体贴都成了程式化的东西。
他躺下时,床垫另一侧微微下沉。
我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谁都没说话。
只有呼吸声,在黑暗里交错。
像两条平行线,永远靠近,却永不相交。
早晨七点,我起床。
陈序还在睡。
他侧躺着,背对我。
肩胛骨的形状透过睡衣清晰可见。
他瘦了。
这半年。
我轻轻带上门,去厨房做早餐。
煎蛋,烤吐司,热牛奶。
摆好两份。
然后坐在餐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看案卷。
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那个名字。
小安。
周安。
八点半,陈序出来了。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有点乱。
看到我,愣了一下。
“今天不上班?”
“周六。”
“哦。”他揉了揉眉心,“忘了。”
他坐下来,拿起吐司咬了一口。
咀嚼。
吞咽。
动作机械。
我们沉默地吃完早餐。
我收拾盘子时,他忽然开口:“今天……我出去一趟。”
“嗯。”
“可能晚点回来。”
“好。”
对话结束。
像一段被截断的代码,运行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进浴
室洗漱。
我站在水槽前洗碗。
温水冲过手指,泡沫一点点消失。
就像某些东西,不知不觉,就从生活里流走了。
我擦干手,走到阳台上。
雨停了。
天空是那种灰白色,像没洗干净的白衬衫。
楼下花园里,有个小孩在学骑车。
父亲扶着后座,慢慢松手。
孩子摇摇晃晃地往前骑,发出兴奋的尖叫。
我看了很久。
直到眼睛发酸。
陈序出门了。
我听见关门声。
然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回到书房,打开那个锁着的抽屉。
里面有一个文件夹。
装着这半年来,我收集的所有“证据”。
地铁行程记录打印件。
信用卡账单里,那几家位于浦东的餐厅消费记录。
甚至有一次,他衬衫领口上,那根不属于我的、棕色的长发。
我捡起来,夹在透明袋子里。
像保存一个罪证。
但我从来没拿出来质问过。
我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等一个,可以让我平静地说出“我们谈谈”的瞬间。
现在,时机似乎到了。
但我反而犹豫了。
谈什么?
怎么谈?
谈完之后呢?
这些问号在脑子里盘旋,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鸟。
手机响了。
是周安。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迟疑了几秒,才接起来。
“晚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忙吗?”
“没。有事?”
“给你送点东西。我妈寄来的石榴,你最爱吃的。我到你家楼下了。”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
周安的车果然停在楼下。
他靠在车门上,正抬头往上看。
看到我,挥了挥手。
我挂断电话,换了件衣服下楼。
周安是我邻居。
比我小三岁。
我们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
他父母早年离异,妈妈身体不好,我爸没少帮忙。
他考上大学那年,学费是我爸垫的。
后来我爸生病,他在病床前守了整整一个月。
端屎端尿,比亲儿子还尽心。
我爸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小晚,小安是个好孩子,你多照应他。”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看。
他毕业来上海,工作是我帮着找的。
租房是我带着看的。
连他女朋友,都是我介绍的。
虽然没成。
但我尽力了。
“给。”周安递过来一袋石榴。
个个饱满,皮红得发亮。
“你妈还惦记着我这个。”
“那可不,她总念叨你。”周安笑,露出一口白牙,“说你好久没回去了。”
“忙。”我接过袋子,有点沉。
“序哥呢?不在家?”
“出去了。”
“哦。”周安顿了顿,“那……我陪你坐坐?”
“不用了,你忙你的。”
“我不忙。”他挠挠头,“今天没事。”
我看着他。
二十八岁的男人,眼里还有少年人的干净。
这种干净,在陈序眼里,已经看不到了。
陈序的眼睛,像两口深井。
扔石头下去,听不见回响。
“上来坐吧。”我说。
他眼睛一亮:“好嘞。”
我们上楼。
我泡了茶。
他坐在沙发上,有点拘谨。
“晚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了?”
“老毛病。”
“得注意身体。”他认真地说,“你总照顾别人,也得照顾照顾自己。”
我笑了笑,没接话。
“那个……落户的事,谢谢你。”他搓着手,“要不是你,那个项目我肯定拿不下来。老板说了,下个月就给我升总监。”
“那是你自己努力。”
“没有你,我再努力也没用。”他看着我的眼睛,“晚姐,你对我好,我都记着。”
他的眼神太真诚。
真诚得让我有点不自在。
“别说这些了。”我转移话题,“你呢?个人问题怎么样了?上回那个女孩,没联系了?”
“分了。”他耸耸肩,“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她……不像你。”他说完,立刻意识到不妥,赶紧补充,“我是说,没你那么……通透。”
空气安静了几秒。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有点烫。
“周安。”我放下杯子,“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这半年,你经常和陈序见面?”
他愣住了。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晚姐,你怎么……”
“我看到行程记录了。”我平静地说,“每周二、四晚上,你们一起坐地铁。从静安寺到浦东。”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我们……是在见面。”
“为什么?”
“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想知道,他到底对你怎么样。”
“所以呢?”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得出结论了吗?”
“他配不上你。”周安抬起头,眼神里有种近乎倔强的情绪,“晚姐,这半年,我看着你一次次去医院,一次次失望。他在哪儿?他在加班,在应酬,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这是我的事。”
“可我看不下去!”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我知道我没资格管。但我就是……就是心疼你。所以我去找他,我想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如果他不珍惜你,那……”
“那什么?”我的声音冷下来。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房间里只剩下时钟的滴答声。
一声,一声。
像心跳。
“周安。”我慢慢地说,“我三十四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不必为。”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我和陈序之间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介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他低下头。
肩膀垮下来。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他说,“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我站起来,“我需要的是尊重。尊重我的选择,尊重我的婚姻。”
他也站起来,脸色有些苍白。
“我明白了。”他拿起外套,“晚姐,那我先走了。”
“石榴。”
“你留着吃吧。”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那句话,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记着。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我随时在。”
门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袋石榴。
红得刺眼。
陈序是晚上八点回来的。
他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
“路过,看到新开的店。”他把盒子放在餐桌上,“你爱吃的栗子蛋糕。”
我看着他。
他的表情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
“谢谢。”我说。
“今天……”他迟疑了一下,“周安来了?”
“你怎么知道?”
“在楼下看到他的车了。”
“他来送石榴。”
“哦。”
又是一阵沉默。
他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吃饭了吗?”
“还没。”
“我给你做点。”他走向厨房。
我跟着走进去。
看着他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和西红柿。
动作熟练。
这曾经是我们之间最温馨的场景。
他在厨房忙碌,我从背后抱住他。
脸贴在他的背上,能感觉到体温。
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陈序。”我开口。
他洗西红柿的手停了一下。
水流哗哗地响。
“我们谈谈。”
他没回头。
但肩膀绷紧了。
“好。”
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
转过身,靠在料理台边。
“谈什么?”
“周安。还有你。”我顿了顿,“你们每周见面的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知道了。”
“嗯。”
“从什么时候?”
“半年前。”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问?”我接过话,“因为我在等你自己说。”
他低下头。
“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道歉。”我往前走了一步,“我要的是解释。”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
“一开始,是他来找我的。”陈序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他说想聊聊你。我没多想,就去了。后来……就成了习惯。”
“聊我什么?”
“聊你小时候的事。聊你爸。聊你这些年怎么照顾他。”陈序抬起头,看着我,“小晚,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半年,我一直在逃。逃医院,逃那个失败的试管,逃你失望的眼神。和周安见面,听他说那些我不知道的过去,好像……好像能离你近一点。虽然方式很可笑。”
“所以你们每周见面,是为了聊我?”
“大部分时间是。”他顿了顿,“也有别的。”
“比如?”
“比如……”他苦笑,“比如他问我,如果给不了你幸福,为什么不放手。”
我的心沉了一下。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没有放手的资格。”陈序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小晚,我们结婚六年了。这六年,我眼看着你从那个爱笑爱闹的女孩,变成现在这样……这样冷静,这样克制。我知道是我没做好。孩子的事,我比谁都痛苦。但我不敢说,怕给你压力。我只能躲,只能逃。”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我半年来,第一次看到他情绪失控。
“那现在呢?”我的声音很轻,“你打算继续逃,还是面对?”
他走过来。
在我面前停下。
很近的距离。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
他戒烟三年了。
看来又抽上了。
“我不想逃了。”他说,“小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怎么开始?”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我想试试。”
我看着他。
这个我认识了十年,嫁了六年的男人。
他的眼角有了细纹。
鬓角有了白发。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
我们被生活磨掉了棱角,也磨掉了热情。
像两块鹅卵石,光滑,冰冷,挨在一起,却感受不到温度。
“陈序。”我慢慢地说,“半年前,我把落户名额给了周安。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头。
“因为我觉得欠他的。”我转身,看向窗外,“我爸走的时候,他在。我妈生病,他在。我试管失败,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里哭,他也在。而你……你在加班。”
“我……”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打断他,“我知道你压力大。要还房贷,要养家,要应付工作。我都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但陈序,婚姻不是谁欠谁。也不是谁比谁付出得多。婚姻是……是两个人,在一条船上。风浪来了,要么一起划桨,要么一起沉。”
他走到我身后。
很近。
但没有碰我。
“我明白。”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我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我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就像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永远在那里。
“明天。”我说,“明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当面谈。”
“三个人?”
“你,我,周安。”我转过身,看着他,“既然事情涉及三个人,那就三个人一起解决。”
他脸色变了变:“有这个必要吗?”
“有。”我斩钉截铁,“不清不楚的关系,最容易滋生误会。我要清清楚楚地划一条线。”
“怎么划?”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走出厨房。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点孤单。
第二天是周日。
我约了周安晚上七点,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陈序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他在书房里处理工作,但每隔一会儿就会出来倒水。
或者站在阳台上抽烟。
我坐在客厅看书。
一本关于婚姻法的专著。
里面有一章专门讲夫妻忠诚协议。
我读得很仔细。
甚至做了笔记。
傍晚六点半,我们出门。
雨又下起来了。
不大,细细密密的。
陈序撑伞,我走在他旁边。
伞不大,他的肩膀湿了一边。
“往你那边靠靠。”我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伞往我这边倾斜。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走过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去年冬天。
也是下雨。
我们去超市,买火锅食材。
那时还能自然地牵手。
现在,我们的手都插在口袋里。
像两个陌生人。
咖啡馆在街角。
暖黄色的灯光从落地窗透出来。
周安已经到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
看到我们,他站起来。
有点局促。
“晚姐,序哥。”
我们坐下。
服务员过来点单。
我要了美式。
陈序要了拿铁。
周安说:“一样。”
气氛有点尴尬。
谁都没先开口。
最后还是周安打破了沉默。
“晚姐,昨天……对不起。”
“今天不说对不起。”我放下咖啡杯,“今天我们把话说清楚。”
两个男人都看着我。
等我的下文。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陈序问。
“婚姻忠诚协议。”我说,“我起草的。”
周安的脸色变了。
陈序的也是。
“小晚,你……”
“听我说完。”我打开文件夹,抽出两份打印好的文件,“这半年,我们三个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周安,你关心我,我感激。但你用错了方式。陈序,你逃避问题,我也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接受。”
我顿了顿。
“所以,今天,我们在这里,把界限划清楚。”
我把文件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一份协议。主要条款有三条。”
“第一,我和陈序的婚姻关系,是封闭的。任何第三方,不得以任何形式介入。”
“第二,周安,你是我弟弟,永远是。但仅限于此。从今天起,我们保持适当的距离。非必要不单独见面,非必要不私下联系。”
“第三。”我看着陈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处理这件事。签了这份协议,过去半年的一切,翻篇。我们重新开始。但如果有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陈序打断我,声音很哑,“我签。”
周安看着那份协议。
手指微微发抖。
“晚姐。”他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我真的……只是想对你好。”
“我知道。”我的声音软下来,“但周安,有些好,会成为负担。你还年轻,应该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
“我没有浪费。”他固执地说,“和你有关的,都不是浪费。”
“但对我来说是。”我直视他的眼睛,“我需要空间,需要正常的婚姻生活。你的关心,让我有压力。也让陈序有压力。这不对。”
他低下头。
很久。
久到咖啡都快凉了。
“我明白了。”他终于说,声音很轻,“我签。”
他从口袋里掏出笔。
在协议上签下名字。
字迹有点潦草。
像在逃离什么。
陈序也签了。
他的字很工整。
一笔一划。
像在刻下某种承诺。
我收起两份协议。
一份给陈序。
一份给周安。
“原件我保管。”我说,“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坐在一起。”
周安站起来。
“那我先走了。”
“周安。”我叫住他。
他回头。
“谢谢你的石榴。”我说,“以后……好好的。”
他笑了笑。
笑容有点勉强。
然后转身,走进了雨里。
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陈序还坐在那里。
看着窗外。
“小晚。”他忽然说,“你恨我吗?”
“不恨。”
“那……还爱我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
爱是什么?
是习惯?
是责任?
还是那种即使受伤,也不愿意放手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想试试看,还能不能找回来。”
他转过头看我。
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我们一起找。”他说。
我点点头。
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苦的。
但回味有点甘。
从咖啡馆出来,雨停了。
天空被洗过一样,干净。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序伸出手。
犹豫了一下。
然后,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暖。
我的手很凉。
温差在掌心交汇,慢慢达到平衡。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回家。
没有说话。
但好像说了很多。
回到家,婆婆来了电话。
“汤喝完了吗?我又炖了一锅,明天给你们送过去。”
“妈,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工作辛苦,要补补。”婆婆在电话那头絮叨,“对了,小晚,我昨天去庙里求了个签。是上上签。师傅说,明年会有喜事。”
我笑了笑:“妈,您还信这个。”
“宁可信其有嘛。”婆婆的声音里带着期待,“你们好好的,妈就开心。”
挂了电话,陈序从浴室出来。
头发湿漉漉的。
“妈说什么?”
“说明年会有喜事。”
他擦头发的手停了一下。
然后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小晚。”他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孩子,你……”
“我会遗憾。”我打断他,“但不会后悔嫁给你。”
他看着我。
眼睛里有水光。
“我也是。”他说,“有没有孩子,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他早该说的。
晚了半年。
但还好,不算太晚。
那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中间没有隔着那个人的距离。
他伸出手,把我搂进怀里。
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
能听见心跳。
沉稳,有力。
像某种承诺。
“小晚。”他在我头顶说,“以后,每周二、四,我都不加班了。”
“嗯?”
“我们去约会。”他说,“像谈恋爱的时候那样。看电影,吃饭,散步。好不好?”
“好。”
“还有,下个月你生日,我们出去旅行吧。就我们两个。”
“去哪?”
“你定。”
我想了想:“去杭州吧。西湖边走走。”
“好。”
对话很平常。
但每一个字,都像在填补那些裂痕。
一点一点。
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
协议签了之后,生活好像真的回到了正轨。
陈序每周二、四准时下班。
我们会去尝试新的餐厅。
或者就在家里,他做饭,我洗碗。
然后一起看部电影。
话依然不多。
但沉默不再尴尬。
而是一种默契。
周安没有再单独联系我。
但会在家庭群里发消息。
分享他升职的好消息。
或者他妈妈又寄了什么特产。
我会回复恭喜。
或者谢谢。
客气,但有分寸。
这样很好。
距离产生美。
也产生安全。
一个月后,我的生日。
我们去了杭州。
住在西湖边的一家老酒店。
推开窗就能看到湖。
早晨有雾。
湖面像蒙了一层纱。
我们沿着苏堤走。
手牵着手。
像很多普通的情侣一样。
“小晚。”陈序忽然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半年前,你试管失败那次,我也去看了医生。”
我停下脚步。
“你去看医生?为什么?”
“检查。”他转过脸,看着湖面,“我想知道,问题是不是在我这里。”
“结果呢?”
“结果……是我的精子质量也不太好。”他苦笑,“医生建议我们两个人都调理。但我没告诉你。我怕你压力更大。”
风从湖面吹过来。
带着水汽。
凉凉的。
“所以你就躲?”我问。
“嗯。”他承认,“我觉得自己没用。给不了你想要的孩子,也给不了你幸福。那段时间,我甚至想过……离婚。”
我的心收紧了一下。
“为什么没提?”
“因为舍不得。”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小晚,我试想过没有你的生活。发现那比没有孩子,更可怕。”
我握紧他的手。
“都过去了。”
“嗯。”他点头,“以后,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好。”
那天晚上,在酒店房间。
我们做了很久没做的事。
很温柔。
像两个初学者,重新探索彼此的身体。
结束后,他抱着我。
我在他怀里,忽然想起那个比喻。
婚姻像房间的灯泡。
久了会蒙尘。
需要定期擦拭。
不然光会变暗。
我们这半年,就是在蒙尘。
现在,开始擦拭了。
光能不能回来,不知道。
但至少,我们在努力。
从杭州回来,生活继续。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陈序的手机不再设密码。
我的也是。
我们共享所有的行程和账单。
透明得像两块玻璃。
一开始不习惯。
但慢慢觉得,这样也好。
没有秘密,就没有猜忌。
虽然少了点神秘感。
但多了安全感。
又过了一个月。
周末,我们回婆婆家吃饭。
婆婆做了一桌子菜。
全是补身子的。
“多吃点多吃点。”她不停给我们夹菜,“你们啊,就是太瘦了。”
吃完饭,婆婆把我拉到阳台。
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红布包。
“小晚,这个给你。”
我打开。
是一块玉坠。
雕着石榴。
寓意多子。
“妈,这……”
“戴着。”婆婆握着我的手,“这是妈当年结婚时,你奶奶给的。现在传给你。不图别的,就图个吉利。”
玉坠温润。
躺在掌心。
像一颗小小的、沉甸甸的心意。
“谢谢妈。”
“一家人,谢什么。”婆婆拍拍我的手,“你们好好的,妈就安心了。”
回去的路上,陈序开车。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的夜景。
“妈给了你什么?”他问。
“一块玉坠。”我摊开手心。
他瞥了一眼。
笑了。
“老太太还是不死心啊。”
“老人的心意。”
“嗯。”他顿了顿,“小晚,其实我最近在想一件事。”
“什么?”
“关于落户积分。”他说,“你的名额给了周安。那我的,可以等明年。但我在想……要不要考虑别的方案。”
“比如?”
“比如,我们申请人才引进。”他说,“我查过了,你的条件够。我的也差不多。如果走这个渠道,我们可以一起办。”
我转过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查的?”
“上个月。”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着,总得做点什么。不能什么都靠你。”
心里某处,软了一下。
“好。”我说,“我们一起准备材料。”
“嗯。”他点头,“一起。”
车开进小区。
停好。
我们下车。
夜风很凉。
他搂住我的肩膀。
“冷吗?”
“有点。”
“走快点,回家。”
家。
这个字,听起来很温暖。
回到家,我洗完澡出来。
陈序在书房。
对着电脑。
“还在忙?”我问。
“不是。”他招手让我过去,“你看这个。”
我走过去。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房产网站。
显示的是一套两居室。
位于浦东。
不算大,但户型方正。
“这是……”
“我看了很久了。”陈序说,“首付我们凑一凑,应该够。离你律所近,离地铁也近。最重要的是……有个小书房。你可以放书。我也可以加班。”
我仔细看那些图片。
想象着住进去的样子。
“喜欢吗?”他问。
“喜欢。”
“那周末,我们去看房?”
“好。”
那个周末,我们真的去看了房。
房子比图片上看起来更好。
阳光充足。
站在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的公园。
“就这里吧。”我说。
陈序松了口气。
“我还怕你不喜欢。”
“喜欢。”
售楼小姐在一旁笑着说:“二位感情真好。”
我们相视一笑。
是啊。
真好。
签购房合同那天,是个晴天。
我们从售楼处出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文件。
“小晚。”陈序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
我没说话。
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有些感谢,不需要言语。
日子一天天过。
平静,踏实。
我们开始准备人才引进的材料。
一起跑公证处,一起整理证书。
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偶尔也会吵架。
为了装修风格,或者谁洗碗。
但吵完很快和好。
不会冷战。
因为知道,冷战伤感情。
周安升了总监。
请我们吃饭。
在一家不错的餐厅。
他带了新女朋友。
一个很文静的女孩。
学设计的。
话不多,但眼睛一直跟着周安转。
“晚姐,序哥,这是林溪。”周安介绍。
我们打招呼。
吃饭时,周安很照顾林溪。
夹菜,倒水,体贴入微。
林溪看他的眼神,满是爱意。
我看着他们。
心里忽然很平静。
这样很好。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幸福。
不必交叉,不必纠缠。
平行线,也能各自精彩。
吃完饭,我们去停车场。
周安送我们到车边。
“晚姐。”他叫住我。
我回头。
“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高兴。”他说,“真的。”
“你也是。”我笑,“好好对林溪。”
“我会的。”
我们上车。
陈序发动车子。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周安还站在那里。
挥了挥手。
然后转身,搂着林溪的肩膀,走了。
背影很般配。
“放下了?”陈序问。
“早就放下了。”我说。
“那就好。”
车开上高
架。
夜景璀璨。
像洒了一地的星星。
三个月后,我们的新房装修好了。
搬家的那天,婆婆也来了。
里里外外地看。
笑得合不拢嘴。
“好啊,好啊。这才像个家。”
我们一起吃了在新家的第一顿饭。
火锅。
热气腾腾的。
“小晚。”婆婆给我夹了片肉,“多吃点。现在房子有了,下一步……”
“妈。”陈序打断她,“顺其自然。”
婆婆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
“对对对,顺其自然。你们开心最重要。”
是啊。
开心最重要。
晚上,送走婆婆。
我们坐在新家的客厅里。
没开大灯。
只开了落地灯。
暖黄的光。
“小晚。”陈序忽然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你问。”
“半年前,你发现我和周安见面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我想了想。
“像掉进一个黑洞。”我说,“一直往下掉,不知道底在哪里。”
“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靠在他肩上,“现在,我们在新家里。有新的开始。”
“嗯。”他搂住我,“新的开始。”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
聊过去,聊未来。
聊那些不敢碰触的伤痛。
和不敢奢望的梦想。
最后,都化成一声叹息。
和一句“还好,我们还在”。
日子继续。
人才引进的材料提交了。
等待审批。
新房住得很舒服。
周末,我们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或者就在家,他看书,我看案卷。
偶尔相视一笑。
平淡,但真实。
直到那天。
我收到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王女士,我是林溪,周安的女朋友。有些关于周安的事,我想和你谈谈。可以见一面吗?”
我看着那条短信。
心里那根以为已经放松的弦。
又悄悄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