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车站的雨,总带着一种黏腻的潮湿。
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泡进一杯温吞的、喝不下去的柠檬水里。
我站在出站口的栏杆旁,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晚点信息。
红色的字体,像一道道划在玻璃上的伤口。
陈阳的G7385,晚点半小时。
我拿出手机,想给他发条信息,告诉他我不急。
指尖划开屏幕,点进订票软件,准备预定下周回父母家的票。
系统自动跳出“常用同行人”的选项。
排在第一个的是我,林照。
第二个是我妈。
第三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小安。
我盯着那两个字,感觉指尖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
系统备注着:陈阳在过去180天内,与该同行人共同旅行8次。
8次。
我划开记录。
苏州,两天。杭州,两天。南京,一个周末。甚至有一次,是去崇明岛,我们曾经计划了很久,却因为他“临时加班”而取消的地方。
日期,都精准地落在那些他告诉我需要出差、需要去工地、需要见甲方的周末。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缓慢地、一寸寸地收紧,直到呼吸都变得困难。
雨声,人声,广播声,全都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世界在我眼前失焦,只剩下那两个字,小安。
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我经营了七年的婚姻。
不疼,但是麻,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我没有发信息,也没有打电话。
我只是收起手机,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雨水打湿的雕塑。
列车进站的轰鸣声,将我从失神中拽了回来。
陈阳拖着行李箱,从涌动的人潮里走出来。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米色风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看到我时,脸上立刻堆起熟悉的、略带疲惫的笑容。
“等很久了吧?这鬼天气。”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接过我的包,再给我一个拥抱。
我退后了半步。
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眼里的疑惑很真诚。
我摇摇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意外。
“没什么,走吧,外面雨大。”
我转身,没有再看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把撑开的伞,伞面很大,却只能容纳我一个人,以及我内心那片正在下沉的冰海。
两天前,我还坐在他对面,讨论给他办理上海落户积分的事。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二晚上。
我刚洗完澡,擦着头发,把一份文件清单推到他面前。
“材料都帮你理好了,你这周有空去人才中心交一下。”
陈阳正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画图,闻言,他摘下一只耳机,眼神有些涣散。
“啊?哦,好。”
他的回答心不在焉,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线条。
“你听进去了吗?”我追问。
“听进去了,落户的事嘛。”他终于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辛苦老婆了。”
那笑容,和刚才在出站口的一模一样。
标准,温暖,但没有抵达眼底。
我当时只觉得,他大概是工作太累了。
作为建筑设计师,通宵是家常便饭,他眼下的乌青已经很久没有消退过。
“你那个博士学位认证还没弄好,抓紧点,不然又要等下一批。”我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比我们项目经理还催得紧。”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没再说话。
半年前,我自己的积分攒够了。
作为一家律所的合伙人,我的收入和纳税记录都很漂亮,落户是水到渠成的事。
当时我们名下有一个随迁名额。
我问过陈阳,他那时正忙一个国际竞标项目,说没时间搞这些复杂的材料,让我先办自己的。
恰好,我的竹马徐靖明,他孩子要上小学,就差那么几分。
他妻子没有上海户口,积分也不够。
徐靖明给我打电话,语气近乎恳求。
我跟陈阳商量了。
我说:“靖明那边情况紧急,孩子读书是大事。你的材料反正也不齐,不如下次我再帮你申请。”
陈阳当时正在看球赛,闻言只是挥了挥手。
“你定吧,我无所谓。”
于是,我把那个名额给了徐靖明。
办手续那天,徐靖明和他爱人请我吃饭,千恩万谢。
我说:“举手之劳,当年要不是你帮我补习数学,我连大学都考不上。”
这是一笔早就该还的人情。
我自认处理得坦荡、磊落。
陈阳也从未对此表示过任何异议。
现在想来,他那句“我无所谓”,或许并非真的无所谓。
而是因为,他的心,早就不在这间屋子里了。
车里的空气很闷。
雨刮器在玻璃上机械地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陈阳几次试图开口,都被我用沉默堵了回去。
他大概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种悬而未决的审判,最是磨人。
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不安,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投下一片冰冷的光。
我换了鞋,径直走进厨房。
“饿了吧?我下碗面给你。”我说。
这是我们之间多年的习惯。
无论谁晚归,另一个人都会为他留一盏灯,做一碗热汤面。
陈阳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看着我熟练地烧水、下面、打鸡蛋。
厨房里只有水沸腾的声音。
“照照,”他终于忍不住了,“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回头。
“没什么。”
面很快煮好了,我把碗端到他面前的餐桌上。
“吃吧。”
他拿起筷子,却没有动,只是看着我。
“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然后,我拿出手机,解锁,打开那个订票软件,把屏幕转向他。
“小安,是谁?”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我们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
陈阳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脸上的血色,像是被这句话瞬间抽干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躲闪。
“……一个同事。”
“哪个同事,需要你陪着去崇明岛过周末?”
“是……是部门团建,大家一起去的,我帮她订的票。”
他的谎言,说得那么快,那么熟练。
我甚至有一瞬间在想,他是不是对着镜子练习过。
我点开其中一张去杭州的订单详情。
“这个呢?周五晚上走,周日晚上回。入住酒店是西湖边那家情侣主题的精品酒店。也是部门团建?”
陈阳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订票的账号,绑定的是我们的家庭共享信用卡。每一笔消费,我这里都有记录。”
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像在法庭上对当事人解释证据链。
“我查了酒店的入住信息,用的是你的身份证,开了一间大床房。”
“我还查了你那几天的ETC记录,没有上过任何去往杭州方向的高速。”
“所以,你们是坐高铁去的。”
“陈阳,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面条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他英俊的脸。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结婚七年的男人。
我们从大学校园走到人潮汹涌的上海,一起租过农民房,一起吃过一个星期的泡面,一起为了省钱,在夏天不开空调。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彼此生命里最坚实的依靠。
原来,只是我以为。
“她是谁?”我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他没有再辩解。
他垂下头,声音嘶哑。
“是公司的实习生。”
“叫什么?”
“……安然。”
小安。安然。
真是个好名字。
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多久了?”
“……半年。”
半年。
正好是从我把落户名额给了徐靖明之后开始的。
多么精准的时间线。
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讽刺。
“为什么?”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俗套,也最核心的问题。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碗里的面都开始坨了。
“照照,我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但是,我太累了。”
“我们这个家,太安静了,太……沉重了。
”
“你凡事都计划得那么好,工作、生活、理财,甚至连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按部就班。”
“跟你在一起,我感觉不到放松,只有压力。”
“安然她不一样,她很年轻,很……明亮。跟她在一起,我好像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
“她崇拜我,依赖我,觉得我是无所不能的。你知道吗?那种感觉,我很久没有过了。”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哭,也没有闹。
内心平静得像一片结了冰的湖。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我为这个家做的所有规划,在他眼里,都只是沉重的枷锁。
而我,是那个给他施加压力的狱卒。
“所以,这是一个黑洞,吞噬了你的快乐。而她,是那道光,拯救了你?”我帮他总结。
他痛苦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不是为自己开脱,我知道我错了。但是照照,婚姻出了问题,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笑了。
看,这就是男人的逻辑。
即便是在出轨这件事上,他也要把一半的责任,推到你的身上。
因为你不够好,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所以他才要去外面寻找慰藉。
“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婚姻出了问题,确实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但是,出轨,是你一个人的选择。”
“陈阳,我们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照照,你……你愿意原谅我吗?我发誓,我马上跟她断了!我再也不会见她了!”
“我不想听你的誓言。”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想见见她。”
陈阳的脸色又一次变了。
“你见她干什么?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你不要去为难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你已婚?”我反问。
他语塞。
“她……她知道。但是她没有想过要破坏我们的家庭。”
“哦?”我挑了挑眉,“那她想什么?在你身上体验父爱?”
我的语气尖锐,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陈阳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明天,下午三点,楼下的咖啡馆。你约她,我跟你们一起谈。”
“照照,你别这样……”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我靠在门板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我没有哭。
从发现那条记录开始,到现在的对峙,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因为我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它既不能挽回一个变了心的男人,也不能修复一段破碎的感。
它只能证明你的软弱。
而我,林照,从不允许自己软弱。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十分钟到了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光线明亮,又能看清门口的每一个人。
两点五十九分,他们来了。
陈阳走在前面,脸色憔E,像一宿没睡。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
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
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素面朝天。
确实很“明亮”。
像一颗还没被社会打磨过的鹅卵石,带着天然的、不设防的光泽。
她就是安然。
她看到我的时候,明显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陈阳身后躲了躲。
陈阳硬着头皮,带着她走过来。
“照照……”
我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下。
服务生过来,我点了三杯柠檬水。
“不加糖,谢谢。”
安然显得很局促,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埋得很低。
陈阳则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坐立不安。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些滑稽。
这本该是一场充满戏剧张力的“原配手撕小三”的戏码。
但我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安小姐,你好,我是林照,陈阳的妻子。”
我的开场白,礼貌而疏离。
安然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
“林……林律师,你好。”
她大概从陈阳那里听过我的职业。
“别紧张。”我笑了笑,“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吵架,也不是来指责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陈阳松了口气的表情,清晰地落在我眼里。
“安小姐,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
“刚毕业?”
“嗯,在陈阳哥公司实习。”
陈阳哥。
叫得真亲热。
“你喜欢陈阳?”我直接切入主题。
安然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看了一眼陈天,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他什么?”
“他……他很优秀,对我也很好。他会教我画图,会给我讲很多业内的知识。他成熟,稳重,能给我……安全感。”
安全感。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从一个三十五
岁的已婚男人身上,寻找安全感。
“他给你的这种‘安全感’,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她。
“是建立在他为你支付的房租上?还是他给你买的那些包和首饰上?或者是……那些你们一起外出旅行的酒店账单上?”
安然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我没有要他的钱!”她急忙辩解,“那些……那些都是他主动给我的!”
“他主动给,你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我……”
“安小姐,你是个成年人,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个已婚男人,在你身上投入时间、精力和金钱,你觉得他图的是什么?图你年轻漂亮?图你天真烂漫?”
“不,他图的是从你这里获得一种价值感,一种逃离现实的轻松感。而你,用你的青春和身体,为他的这种需求,提供了服务。”
“从法律意义上讲,这是一种交易。”
“林律师,你……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安然的眼圈红了,“我和陈阳哥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的爱,是建立在破坏别人家庭的基础上的。他的爱,是建立在背叛和欺骗的基础上的。你管这个叫真心相爱?”
“我告诉你什么叫爱。”
我的声音不大,但咖啡馆里很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爱是责任,是约束,是即便面对诱惑,也能守住底线。爱是在平淡琐碎的日子里,依然愿意为对方承担起那份沉甸甸的承诺。”
“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打着爱情的幌子,放纵自己的欲望。”
安然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把目光转向陈阳。
他始终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阳,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离婚。我们没有孩子,财产分割很简单。婚后共同财产,一人一半。你的婚内过错,我会提交证据,在分割时,我会要求你进行赔偿。”
“房子是婚前我父母全款买的,写的是我的名字,属于我的个人财产。车子是我们婚后买的,可以折价,你要车就给我钱,我要车就给你钱。”
“我们之间,除了七年感情,没有太多需要纠缠的东西。”
陈阳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惊恐。
“不!照照!我不想离婚!我不要离婚!”
“那就选第二条路。”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一份婚内财产协议暨忠诚协议的补充条款。”
“我起草的。”
陈阳看着那份文件,手开始发抖。
“第一,你,陈阳,自愿将你名下所有工资卡、奖金卡等收入账户,交由我,林照,统一管理。每月,我会从共同账户中,支付给你五千元作为个人零花。”
“第二,所有超过一千元的非必要开支,必须经我书面同意。”
“第三,你必须与安然小姐,断绝一切联系。包括电话、微信、以及任何形式的线下接触。我会不定期检查你的通讯设备。”
“第四,晚上八点前必须回家。如有应酬,需提前一天报备,并提供参与人、地点等详细信息。”
“第五,手机24小时共享位置。”
“以上条款,为期一年。一年后,视你的表现,再决定是否解除。”
“如果在此期间,你违反任何一条,视为根本性违约。届时,你将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利,净身出户。”
我一条一条地念出来,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像在宣读一份商业合同。
陈阳的脸,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他对面的安然,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大概从未想过,一段感情,可以被这样量化,被这样用条款来约束。
“照照,你……你这是在囚禁我!”陈阳的声音都在颤抖。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囚禁你,我是在给你机会。”
“婚姻的本质,就是一份契约。忠诚,是这份契约里最核心的条款。”
“你违约了,陈阳。”
“按照合同法,违约方,要么承担违约责任,要么,合同解除。”
“现在,我给了你一个补救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你继续履行这份合同,但需要付出更高成本的机会。”
“签,还是不签,你自己选。”
我把一支笔,放在协议旁边。
整个咖啡馆,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安然看着陈阳,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失望。
她所以为的成熟稳重、能给她安全感的“陈阳哥”,此刻,在我面前,却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权利的犯人。
她所以为的伟大爱情,被我用几张A4纸,打回了原形。
原来,这段感情,如此廉价,如此不堪一击。
陈阳的手,伸向那份协议,又缩了回来。
他挣扎着,犹豫着。
我知道,他在权衡。
一边是自由和那个“明亮”的女孩。
另一边,是七年的婚姻,稳定的家庭,以及一旦离婚,他将面临的巨大经济损失和声誉影响。
他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该怎么选。
终于,他拿起了那支笔。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他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看到安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出了咖啡馆。
陈阳没有去追。
他只是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我收起协议,一式两份,放进包里。
“从今天开始,好好履行你的义务。”
我说完,也站起身,离开了。
那两杯没有动过的柠檬水,静静地放在桌上,冒着冷气。
生活,有时候比最酸的柠檬还要涩。
但你得把它喝下去。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书房,开始处理工作。
我没有时间沉溺在情绪里。
我手头还有一个并购案,几十页的英文合同等着我审。
晚上十点,我妈打来电话。
“照照啊,给你和陈阳炖了乌鸡汤,明天给你送过去。”
“妈,不用了,我们不缺。”
“什么不缺啊,你就是工作太忙,把自己身体都搞垮了。要我说,你就是太要强了。女人嘛,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你看你,结婚这么多年,肚子也没个动静。男人在外面辛苦打拼,回到家,连个热乎气儿都没有,心里能不空落落的吗?”
我妈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在她那一代人的观念里,女人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是否能为丈夫生儿育女,操持好一个家。
而我,结婚七年不孕,事业上又比丈夫强势。
在她们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妈,我很累,我想休息了。”我打断了她。
“你这孩子……”
我挂了电话。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很累。
我努力工作,是为了给这个家更好的物质基础。
我精心规划,是为了让我们的未来更有保障。
我以为,我和陈阳,是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
到头来,却是我的一厢情愿。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是陈阳。
他端着一杯热牛奶。
“喝点吧,暖暖胃。”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讨好。
我没有接。
他把杯子放在我手边的桌上。
“照照,我们……能谈谈吗?”
“我们下午不是已经谈完了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想反悔。我只是想……想跟你说说话。”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我旁边坐下。
“我知道,我说我累,你肯定觉得是借口。”
“但我是真的累。”
“从毕业到现在,我一直在追赶。追赶房价,追赶KPI,追赶身边所有比我优秀的人。”
“尤其是在你身边,我总觉得……自卑。”
“你太优秀了,照照。你冷静,理智,强大,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你。而我,总是在原地踏步。”
“那个竞标项目,我输了。我准备了半年,最后还是输了。”
“那天我回到家,想跟你说说,但是你正在跟客户开视频会议,全英文,讨论着几千万的案子。”
“我看着你,突然觉得,我好失败。”
“我不敢把我的失败告诉你,我怕你瞧不起我。”
“安然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看我的眼神,是崇拜的,是仰望的。在她面前,我好像又找回了一点自信。”
“我知道这很可耻,很自私。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却没想过,这根浮木,可能会把另一个人也拖下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陈阳如此坦诚地剖析他自己。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沟通没有问题。
原来,他有那么多的脆弱和不堪,都藏在了那副温和的笑容之下。
我没有告诉他,那个几千万的案子,我最后也丢了。
我也没有告诉他,为了备孕,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多少次检查,吃了多少苦药,每一次拿到不理想的结果时,我是多么的失落和绝望。
我们都习惯了,只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对方。
却忘了,婚姻,更需要的是,分享彼此的软弱。
“陈阳,”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累,不是你背叛的理由。”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很累。”
“你可以跟我说,可以跟我吵,甚至可以跟我冷战。但你不能,去找另一个人,来填补你内心的空虚。”
“因为那对我不公平。”
“克制,不是一种恩赐,是成年人最基本的义务。”
他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照照。真的,对不起。”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
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
没有争吵,也没有指责。
像两个外科医生,冷静地,把我们这段长了肿瘤的婚姻,切开,清理,再缝合。
虽然,留下了丑陋的疤痕。
但至少,我们保住了它。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重启键。
陈阳严格遵守着那份协议。
他的工资卡,第二天就交到了我手上。
他每天准时回家,开始学着做饭。
周末,他会陪我去看画展,去逛公园。
那些曾经被我们遗忘在忙碌里的,恋人之间的小事,一点点被重新拾了起来。
他的手机,大大方方地放在我面前,任我检查。
我一次都没有看过。
因为我知道,信任一旦崩塌,再多的监控,也只是徒劳。
我能做的,就是给他,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们的交流,变多了。
他会跟我说,他工作上的烦恼。
我也会跟他分享,我遇到的奇葩客户。
我们开始像两个真正的伙伴一样,分享彼此的成功与失败。
家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安静得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
开始有了烟火气。
我妈送来的乌鸡汤,陈阳热了,我们一人一碗,喝得干干净g。
他还买回来一个石榴,笨拙地,一颗一颗剥给我吃。
红色的石榴籽,像一颗颗小小的宝石,盛在白瓷碗里。
他说:“医生说,这个对你好。”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那道裂痕,会永远在那里。
但我们,都在努力地,用新的方式,去修补它。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
把婚姻当成一份合同来经营,明确权利,厘清义务。
虽然少了些浪漫,但多了份保障。
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一年之后,如果他表现良好,我就把那份协议,锁进保险柜,再也不拿出来。
直到,我收到了徐靖明的信息。
那天,陈阳在洗澡。
他的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微信预览。
发信人是徐靖明。
内容很短,却像一颗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小照,关于积分名额的事……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关于陈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