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他手机里有个“常用同行人”。
备注是“小安”。
上周五晚上十点二十三分的订单记录里,他们从公司附近的咖啡馆一起打车去了某个小区。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显得刺眼。
窗外在下雨。
雨点敲在玻璃上,声音细碎又绵长。
像某种无休止的追问。
我放下他的手机。
把它放回床头柜原来的位置。
充电线绕成圈,角度都和我睡前看见的一模一样。
然后我躺回自己的那一侧。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得很沉。
出差三天,他今天下午才回来。
说累坏了,吃了饭洗了澡倒头就睡。
确实累。
眼下的乌青很重。
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窗帘没拉严,路灯的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线。
那道线随着时间慢慢移动。
从床脚移到衣柜。
再移到墙角的绿植盆栽上。
我数着雨声。
数到三百一十七下的时候,天开始亮了。
两天前。
周三下午四点。
我在茶水间冲咖啡。
隔壁部门的小王端着杯子凑过来。
“林姐,听说你老公他们组最近项目挺顺的?”
我搅着咖啡。
“还行吧。”
“那是相当行。”小王压低声音,“听说甲方特别满意,他们组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叫安什么的,好像起了大作用。”
我动作顿了一下。
“安?”
“对,安悦。刚毕业没多久,但特别会来事儿。”小王喝了口茶,“哎,不过也是,你们家陈默带人一直有一套。”
咖啡的香气弥漫开。
有点苦。
我加了半包糖。
“是吗。”
“可不是嘛。”小王没察觉我的语气,“上周五还看见他们一起加班呢,在楼下咖啡馆待到挺晚的。”
我端起杯子。
“我先回去了。”
“哎,林姐——”
我已经走出茶水间。
走廊很长。
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嗡鸣。
我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声音清脆。
一下。
又一下。
像心跳。
回到工位,我点开微信。
找到陈默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是早上八点。
他发:“今天忙,晚上可能加班。”
我回:“好。”
然后就没有了。
我往上翻。
翻到上周五。
那天晚上七点。
我发:“晚饭吃什么?”
他没回。
八点半。
我发:“还在公司?”
九点零三分。
他回:“嗯,在忙。”
然后就没了。
十点二十三分的打车订单。
从咖啡馆到小区。
我关掉微信。
打开电脑。
文档里的字密密麻麻。
但我一个都看不进去。
现在是周六早上七点。
陈默还在睡。
我轻手轻脚起床。
走进厨房。
打开冰箱。
里面有昨天剩的排骨汤。
我拿出来加热。
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
热气扑在脸上。
有点湿。
我盯着那些翻滚的气泡。
想起三年前。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早晨。
他会在厨房从背后抱住我。
下巴搁在我肩上。
说“老婆辛苦了”。
那时候我们住出租屋。
厨房小得转不开身。
但汤很香。
他喝得额头冒汗。
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汤。
后来我们买了房。
厨房大了三倍。
装了嵌入式烤箱。
装了净水器。
装了所有别人家有的东西。
但汤好像没那么香了。
他喝得也没那么快了。
总是说“等会儿”“先放着”“不太饿”。
我把汤倒进保温桶。
盖好盖子。
然后开始煮面。
面条在水里舒展。
像某种缓慢的苏醒。
八点。
陈默醒了。
他揉着眼睛走出卧室。
“这么早?”
“嗯。”我把面端上桌,“洗漱吃饭吧。”
他看了我一眼。
“你脸色不太好。”
“没睡好。”
“怎么了?”
“雨声太大。”
他点点头,走进卫生间。
水声响起。
我坐在餐桌前。
等。
他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湿着。
毛巾搭在肩上。
坐下,拿起筷子。
“今天什么安排?”
“没安排。”我说,“你呢?”
“可能得去趟公司。”他挑起面条,“项目还有点收尾工作。”
“一个人去?”
他动作停了一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看着他,“就是问问。”
他继续吃面。
但速度慢了。
“可能……安悦也会去。”
“哦。”
“她是项目组的,有些资料在她那儿。”他解释,“得一起整理。”
“嗯。”
“你别多想。”他说。
“我想什么了?”我问。
他抬头看我。
我们的目光在晨光里相遇。
他先移开了。
“没什么。”他说,“就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
“林溪。”他放下筷子,“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我站起来,“汤在保温桶里,你带去公司吧。”
“我——”
“我上午要出去一趟。”我打断他,“妈那边有点事。”
“我送你?”
“不用。”
我走进卧室。
换衣服。
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米色风衣。
三年前买的。
结婚纪念日他送的。
他说这个颜色衬我。
说我穿起来像秋天的银杏叶。
温暖又明亮。
我穿上。
对着镜子系好腰带。
镜子里的女人三十岁。
眼角有细纹。
但还不算明显。
头发扎成低马尾。
露出光洁的额头。
嘴唇有点苍白。
我涂了口红。
豆沙色。
很日常。
然后拎起包。
走出卧室。
陈默还坐在餐桌前。
面已经凉了。
他看着我。
“晚上回来吃饭吗?”
“看情况。”
“林溪——”
“走了。”
我推开门。
楼道里有穿堂风。
吹在脸上。
凉飕飕的。
电梯下行。
数字从23跳到1。
门开。
我走出去。
小区里很安静。
周末的早晨。
大部分人还在睡。
保洁阿姨在扫地。
竹扫帚划过地面。
沙沙沙。
像雨声的余韵。
我走到车库。
找到那辆白色轿车。
三年前买的。
首付我出了一半。
贷款我们俩一起还。
他说要写两个人的名字。
我说无所谓。
最后还是写了两个人的。
坐进驾驶座。
系安全带。
启动。
车子缓缓驶出地库。
阳光一下子涌进来。
刺眼。
我戴上墨镜。
世界变成茶色。
高架上堵车。
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
像某种无声的警报。
我打开收音机。
交通广播在报路况。
女主播的声音甜得发腻。
“各位车友早上好,这里是FM102.7……”
我关掉。
安静。
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和心跳。
我握着方向盘。
手指收紧。
骨节泛白。
到妈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
她在阳台浇花。
听见开门声,回头。
“来了?”
“嗯。”
“吃早饭没?”
“吃了。”
她放下喷壶。
走进来。
“陈默呢?”
“加班。”
“周六还加班?”
“嗯。”
她看了我一眼。
“你俩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我放下包,“爸呢?”
“楼下下棋去了。”妈坐到我旁边,“真没事?”
“真没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
“溪溪。”
“嗯?”
“有些话,妈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就别说。”
“但我憋得慌。”她握住我的手,“你落户的事儿,妈一直觉得对不住陈默。”
我手指僵了一下。
“都过去半年了。”
“是过去了。”妈叹气,“但心里过不去啊。”
半年前。
我的上海落户积分够了。
可以办理落户。
按照政策,配偶可以随迁。
但那时候,妈的老邻居李阿姨找上门。
说她儿子——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周航——也在申请落户。
差几分。
急得不行。
李阿姨哭着求妈。
妈又来找我。
“溪溪,周航那孩子你也是知道的,从小没了爸,不容易……”
“他现在在上海工作,要是落不了户,女朋友可能要跟他分手……”
“你就帮帮他,反正你和陈默还年轻,再等半年,你的积分还能再攒……”
我犹豫了三天。
最后答应了。
把落户名额给了周航。
陈默知道后,没说什么。
只是那晚,他一个人坐在客厅。
坐到凌晨。
我起来上厕所看见。
他背对着我。
肩膀的线条在黑暗里显得很硬。
“陈默。”我轻声叫。
他没回头。
“睡吧。”他说,“明天还要上班。”
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可怕。
从那以后。
他再没提过这件事。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有些东西。
确实不一样了。
“妈。”我抽回手,“别提这个了。”
“我怎么能不提?”妈眼圈红了,“陈默是个好孩子,那事儿之后,对你一点怨言都没有,还照样对你好……”
“他应该的。”我说。
“什么应该的?”妈瞪我,“那是人家大度!换别人,早跟你闹了!”
我没说话。
看着窗外的香樟树。
叶子在风里摇晃。
“你们最近……还好吧?”妈小心翼翼地问。
“好。”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对了,周航那孩子,前两天还来看我了,带了水果,说谢谢你。”
“嗯。”
“他说想请你和陈默吃个饭,当面感谢。”
“不用。”
“人家一片心意——”
“妈。”我打断她,“我真的不想见他。”
妈愣住了。
“为什么?你们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
“那是小时候。”
现在不一样了。
有些帮助。
一旦给了。
就变成债。
人情债。
还不清。
也甩不掉。
十一点。
爸回来了。
看见我,笑呵呵的。
“溪溪来啦?陈默呢?”
“加班。”
“哦哦,年轻人,忙点好。”爸洗了手,坐过来,“中午在家吃饭吧?爸给你做红烧鱼。”
“好。”
爸起身去厨房。
妈跟进去帮忙。
我坐在客厅。
电视开着。
在放无聊的综艺。
主持人夸张地大笑。
嘉宾配合地鼓掌。
一切都那么热闹。
又那么假。
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看。
是陈默。
“中午回来吃饭吗?”
我盯着那行字。
手指悬在屏幕上。
不知道该回什么。
“在妈家吃了。”
发送。
他秒回。
“好。晚上呢?”
“再说。”
“哦。”
对话结束。
我放下手机。
继续看电视。
但什么都看不进去。
午饭很丰盛。
红烧鱼。
糖醋排骨。
清炒时蔬。
番茄蛋汤。
都是我爱吃的。
爸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
“工作别太累。”
“和陈默好好的。”
我低头吃饭。
鱼很鲜。
但有点腥。
“对了。”爸突然说,“周航那孩子,是不是在陈默他们公司?”
我筷子顿住。
“什么?”
“就上次他来,说在什么科技公司上班。”爸想了想,“好像叫……启明科技?陈默不也在那儿吗?”
我慢慢放下筷子。
“爸,你确定?”
“应该没错。”爸点头,“他还说,以后在公司见到陈默,要好好打个招呼。”
妈也愣住了。
“周航和陈默一个公司?”
“是啊。”爸笑,“巧吧?都是缘分。”
我看着碗里的米饭。
一粒一粒。
白得刺眼。
启明科技。
陈默的公司。
安悦也是那个公司的。
周航也是。
巧合?
还是……
“溪溪?”妈碰碰我,“你怎么了?”
“没事。”我重新拿起筷子,“吃饭吧。”
但胃口全没了。
下午两点。
我离开妈家。
爸送到电梯口。
“常回来啊。”
“嗯。”
电梯门关上。
我靠在轿厢壁上。
看着数字跳动。
脑子里一片混乱。
周航。
安悦。
陈默。
这三个名字。
像三根线。
纠缠在一起。
打成一个死结。
开车回去的路上。
我给陈默发了条微信。
“周航在你公司?”
十分钟后。
他回。
“你怎么知道?”
“爸说的。”
“嗯,他在隔壁部门。”
“你们常见面?”
“偶尔。”
“安悦认识他吗?”
这次,他隔了很久才回。
“认识。一个学校的。”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出汗。
一个学校的。
所以。
他们三个。
互相认识。
而我。
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到家的时候下午三点。
陈默还没回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
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我脱掉鞋。
光脚踩在地板上。
凉。
从脚底一直凉到心里。
我走到客厅。
在沙发上坐下。
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
打开电视。
又关掉。
打开。
又关掉。
重复了三次。
最后把遥控器扔到一边。
抱紧膝盖。
把脸埋进去。
呼吸。
深呼吸。
不能哭。
林溪。
你不能哭。
四点。
门锁响了。
陈默回来了。
他看见我坐在沙发上。
愣了一下。
“你回来了?”
“嗯。”
“怎么不开灯?”
“不想开。”
他走过来。
在我旁边坐下。
“妈那边没事吧?”
“没事。”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像某种倒计时。
“林溪。”他终于开口,“我们谈谈。”
“谈什么?”
“谈……”他顿了顿,“谈周航。谈安悦。谈所有的事。”
我抬起头。
看着他。
他的脸色很疲惫。
眼睛里有红血丝。
“你知道多少?”我问。
“什么?”
“你知道周航和安悦认识,对吗?”
他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安悦进公司的时候。”他说,“她简历上写的是江州大学,和周航一个学校。我随口问了一句,她说认识。”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他揉揉眉心,“就是同事,偶尔在茶水间碰到会打个招呼。”
“只是同事?”
“不然呢?”他看我,“你以为是什么?”
我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目光坦荡。
但坦荡得让人心慌。
“陈默。”我轻声说,“上周五晚上,十点二十三,你和安悦一起打车去了哪里?”
他身体僵住了。
“你……看了我手机?”
“看了。”
“林溪——”
“回答我。”
他深吸一口气。
“她租的房子水管爆了,房东不管,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打电话给我。”
“所以你就去了?”
“我是她领导。”他说,“下属有困难,我不能不管。”
“只是领导?”
“不然呢?”他声音提高,“林溪,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我什么都没怀疑。”我说,“我只是在问事实。”
“事实就是我帮她处理了漏水,然后我就走了!”他站起来,“你不信可以去问她!可以去查监控!”
“我会的。”
这三个字。
轻飘飘的。
但像三把刀。
扎进空气里。
陈默愣住了。
他看着我。
像不认识我一样。
“林溪……你认真的?”
“我从来都很认真。”我也站起来,“关于周航落户的事,关于安悦的事,关于我们之间所有的事。”
“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他问,“就因为我把落户名额给了周航?就因为我帮了安悦一次?”
“不是一次。”我说,“是很多次。”
“什么?”
“常用同行人。”我一字一句,“你的打车软件里,安悦是常用同行人。过去三个月,你们一起打车十七次。其中九次是晚上九点以后。”
他脸色白了。
“你……查我?”
“我只是看了记录。”我说,“那些记录就在那里,不需要查。”
“那是因为加班——”
“加班到需要一起打车回家?”我打断他,“陈默,她的住处和你完全两个方向。”
“顺路——”
“不顺路。”我说,“我看过地图。从公司到她家,再到我们家,要多绕八公里。”
他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音。
“所以。”我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沉默了。
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角度。
“是。”他终于开口,“我是送过她几次。”
“为什么?”
“因为……”他苦笑,“因为她像年轻时的你。”
我愣住了。
“什么?”
“她刚毕业,一个人在上海,无亲无故。”他说,“工作努力,但总是怯生生的,怕犯错,怕给人添麻烦。”
“就像你刚来上海的时候。”
“那时候你也是这样,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自己扛。”
“我看见她,就想起你。”
“所以……就想多帮帮她。”
他的声音很低。
低到几乎听不见。
“但我发誓,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只是觉得,能帮就帮一下。”
“就像当初,如果有人能多帮帮你,你也许不会那么辛苦。”
我听着。
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
心里有什么东西。
在慢慢裂开。
“陈默。”我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他抬头。
“最讨厌别人拿我和别人比。”
“最讨厌被当成弱者。”
“最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同情。”
“我不是在同情你——”
“你就是在同情她。”我说,“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所以你想拯救她。你想通过拯救她,来弥补当年没能拯救我的遗憾。”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我走向卧室,“今晚我睡客房。”
“林溪!”
“别跟过来。”
我关上门。
反锁。
背靠着门板。
慢慢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掉下来。
无声地。
汹涌地。
晚上七点。
我走出客房。
陈默坐在客厅沙发上。
没开灯。
暮色从窗外涌进来。
把他淹没在灰蓝色的阴影里。
茶几上放着两份文件。
他听见声音,抬起头。
“我们谈谈。”
“谈什么?”
“谈怎么解决。”他说,“你说得对,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送安悦回家,不该和她走得太近。”
“所以呢?”
“所以……”他拿起一份文件,“我写了这个。”
我走过去。
接过。
是一份承诺书。
手写的。
字迹工整。
“我,陈默,承诺如下:
一、今后与异性同事保持工作距离,非必要不单独相处。
二、加班如需晚归,提前报备,并告知同行人员。
三、手机密码对妻子公开,随时可查。
四、……”
我翻到最后一页。
有他的签名。
日期。
还有红手印。
“这是什么?”我问。
“保证。”他说,“如果你还不放心,我们可以签正式的协议,法律效力那种。”
我看着那份承诺书。
纸张很白。
字很黑。
红手印像血。
“陈默。”我说,“你觉得婚姻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
“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
“不。”我把承诺书放回茶几,“婚姻是合同。”
他怔住。
“合同?”
“对。”我坐下,“两个人自愿签订,约定权利义务,共同经营一个叫‘家’的项目。”
“项目有目标——比如生孩子,比如买房,比如养老。”
“项目有资源——时间,金钱,情感,精力。”
“项目也有风险——比如背叛,比如厌倦,比如……像我们这样,出现信任危机。”
他看着我。
像第一次认识我。
“所以呢?”
“所以,如果婚姻是合同。”我说,“那我们就该按合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口头承诺没用。”我说,“我们需要一份补充协议。”
“补充……协议?”
“对。”我看着他,“把刚才你写的那些条款,细化,量化,加上违约责任。”
“比如,如果违反第一条,怎么办?罚款?还是别的?”
“比如,如果再次出现隐瞒,怎么办?”
“这些都要写清楚。”
他沉默了。
很久。
“林溪。”他轻声说,“我们之间……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早就到了。”我说,“从你把落户名额给周航开始,我们就该谈了。”
“但你没说。”
“因为我在等。”我说,“等你自己意识到问题。”
“但我没意识到。”
“对。”我点头,“所以现在,我来说。”
窗外彻底黑了。
路灯亮起来。
昏黄的光透过窗户。
在地板上投出模糊的光晕。
“好。”他终于说,“我们签协议。”
“但协议要双方自愿。”我说,“你可以不同意。”
“我同意。”他苦笑,“只要……只要还能继续。”
还能继续吗?
我不知道。
但至少。
要试试。
周日下午。
我们坐在书房里。
对着电脑。
起草协议。
我打字。
他坐在旁边看。
“第一条:双方承诺对婚姻保持忠诚。忠诚的定义包括但不限于:不与异性发展超出正常社交范围的关系;不与异性单独进行可能引起误解的活动;不与异性分享婚姻内的隐私和矛盾。”
“第二条:双方承诺保持透明度。透明度的定义包括:手机、社交账号等个人设备对配偶开放;重大行程提前报备;与异性同事的交往情况定期沟通。”
“第三条:如一方违反上述条款,另一方有权提出以下要求之一或多项:1.经济赔偿,金额为……你觉得多少合适?”
我转头看他。
他盯着屏幕。
“你定吧。”
“十万。”我说。
他点头。
“好。”
“2.分居冷静期,期限不少于三个月。”
“3.如情节严重,另一方有权提出离婚,并有权要求多分共同财产。”
我继续打字。
一条一条。
把能想到的都写进去。
像真的在起草一份商业合同。
冷静。
客观。
不带感情。
只有这样。
才能继续。
写到第十条的时候。
陈默突然开口。
“林溪。”
“嗯?”
“你还爱我吗?”
我手指停在键盘上。
光标在闪烁。
一下。
又一下。
像心跳。
“爱。”我说,“但爱不够。”
“那什么够?”
“尊重。”我转头看他,“信任。边界感。”
“这些我都没做好。”
“对。”
“那如果我做好了,”他问,“爱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说,“但至少,婚姻能继续。”
他点点头。
不再说话。
协议最终写了十五条。
打印出来。
四页纸。
我们各自签了字。
按了手印。
一式两份。
他一份。
我一份。
“生效日期,从今天开始。”我说,“有效期……先定一年吧。一年后如果双方都满意,可以续签。”
“好。”
他把协议收进抽屉。
锁上。
钥匙放在桌上。
“你保管吧。”
我拿起钥匙。
金属的。
冰凉。
“陈默。”
“嗯?”
“如果……”我顿了顿,“如果半年前,落户名额的事,我提前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
他沉默了很久。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的机会。”他说,“是我们一起在上海扎根的机会。我不愿意让给别人。”
“即使那个人是我发小?”
“即使是你爸,也不行。”
他说得很坚定。
我看着他。
突然明白了。
这半年。
他所有的沉默。
所有的“没事”。
所有的“都过去了”。
都是假的。
他在意。
非常在意。
只是没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因为告诉你也没用。”他苦笑,“你已经答应了。我说不同意,只会让你为难。”
“所以你选择自己消化?”
“嗯。”
“然后消化不了,就去找像‘年轻时的我’的人寻求慰藉?”
他身体僵了一下。
“不是慰藉——”
“就是慰藉。”我说,“陈默,承认吧。你对我有怨气,但你不能冲我发火,所以你把这种情绪转移了。转移到了帮助‘弱者’上。”
他低下头。
“也许……你说得对。”
“不是也许。”我说,“是一定。”
空气又沉默了。
但这次的沉默。
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是剑拔弩张。
现在是……疲惫。
两个人都累了的疲惫。
“那现在怎么办?”他问。
“按协议来。”我说,“该透明透明,该报备报备。”
“然后呢?”
“然后……”我站起来,“看我们能不能重新学会信任。”
周一。
照常上班。
同事打招呼。
“早啊林姐。”
“早。”
“周末过得怎么样?”
“还行。”
客套的对话。
客套的微笑。
一切如常。
但我知道。
不一样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
我收到陈默的微信。
“中午和安悦、周航一起吃饭,谈工作。提前报备。”
附带一张照片。
公司食堂。
四个人。
陈默,安悦,周航,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同事。
我回。
“好。”
然后继续吃我的沙拉。
生菜很脆。
番茄很酸。
鸡胸肉很柴。
但健康。
下午三点。
周航发来微信。
“溪溪姐,听陈默哥说你知道我在他们公司了?”
“嗯。”
“真巧啊。”他发了个笑脸,“改天一起吃饭吧?我请客,谢谢你上次帮忙。”
“不用。”
“要的要的,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看着那行字。
过意不去。
是啊。
欠了人情。
总要还的。
“那就这周末吧。”我回,“我和陈默一起。”
“好嘞!”
对话结束。
我放下手机。
看着电脑屏幕。
文档里的字又开始模糊。
晚上加班。
八点。
陈默发消息。
“要加班到九点半,和安悦对数据。结束后打车回家,会绕路送她。提前报备。”
我回。
“知道了。”
然后继续工作。
九点四十。
他又发。
“打上车了。车牌号沪A XXXXX,预计十点半到家。”
附带打车截图。
我回。
“好。”
十点二十五。
门锁响。
他回来了。
拎着公文包。
脸色疲惫。
“我回来了。”
“嗯。”
“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外卖。”
对话干巴巴的。
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他换鞋。
放包。
去浴室洗澡。
水声哗哗。
我坐在沙发上。
看着协议。
白纸黑字。
红手印。
一切都很清晰。
但心里还是空。
周二。
照旧。
他报备。
我回复。
周三。
周四。
周五。
一周过去了。
我们像两个严格遵守合同的乙方。
准时。
准确。
但没有人情味。
周六晚上。
和周航的饭局。
约在一家本帮菜馆。
包厢。
我们到的时候,周航已经在了。
还有安悦。
“溪溪姐!”周航站起来,笑容灿烂,“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打量他。
比上次见时成熟了些。
西装革履。
头发梳得整齐。
但眼神还是小时候那样。
亮晶晶的。
“陈默哥。”他转向陈默,“谢谢你赏光。”
“客气了。”陈默笑笑。
然后看向安悦。
“安悦也来了?”
“周航说一起。”安悦有些拘谨,“林姐好。”
“你好。”
我们坐下。
点菜。
上菜。
吃饭。
周航很会活跃气氛。
讲公司趣事。
讲小时候的糗事。
“溪溪姐,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我把你文具盒藏起来,你追着我打了三条街。”
“记得。”我说,“后来你妈拎着你来我家道歉。”
“对对对,还被我妈揍了一顿。”他笑,“那时候真皮。”
陈默也笑。
“看不出来,你现在挺稳重的。”
“装的。”周航眨眨眼,“在领导面前得装像样点。”
安悦小声笑。
气氛似乎很融洽。
但我知道。
都是表面。
吃到一半。
周航突然举起酒杯。
“溪溪姐,陈默哥,这杯我敬你们。”
“谢谢你半年前帮我落户。”
“真的……特别感谢。”
他仰头干了。
眼圈有点红。
“没有那个名额,我可能就留不下来了。女朋友可能也……总之,大恩不言谢。”
陈默看了我一眼。
也举杯。
“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他喝了。
我也喝了。
酒很辣。
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对了。”周航放下酒杯,“溪溪姐,你的落户办了吗?”
“还没。”我说,“积分还差一点。”
“还差多少?”
“五分。”
“那快了。”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嗯。”
“陈默哥的落户呢?”周航问,“办了吗?”
空气突然安静了。
陈默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还没。”
“啊?为什么?”周航愣住,“溪溪姐不是可以随迁——”
“我把名额给你了。”我说,“所以陈默要等我的积分重新攒够,或者他自己攒够。”
周航的脸色变了。
“等等……溪溪姐,你的意思是……你把你的落户名额给了我,然后陈默哥就不能随迁了?”
“对。”
“那……那你们要再等半年?”
“嗯。”
周航呆住了。
他看看我。
又看看陈默。
“我……我不知道是这样。”他声音发颤,“李阿姨只说……只说你需要帮忙,说你积分够了可以帮一个人……我以为……我以为陈默哥已经落好了……”
“没事。”陈默说,“都过去了。”
“怎么会没事!”周航站起来,“这是我欠你们的!我——”
“坐下。”我说,“吃饭。”
“可是——”
“坐下。”
他慢慢坐下。
脸色苍白。
“对不起……”他喃喃,“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我说,“所以,好好工作,别辜负这个名额。”
他用力点头。
“我会的。”
安悦全程低着头。
没说话。
但肩膀在微微发抖。
饭后。
周航坚持买单。
送我们到门口。
“溪溪姐,陈默哥,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嗯。”
“安悦,我送你?”他问。
“不用,我坐地铁。”安悦说,“陈总,林姐,再见。”
她匆匆走了。
背影有些仓皇。
我和陈默走向停车场。
夜风很凉。
吹在脸上。
清醒了些。
“你故意的?”陈默突然问。
“什么?”
“告诉周航真相。”
“嗯。”我说,“他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人情债,要明明白白。”我说,“他欠我们的,他知道。以后他帮我们,或者不帮,都清楚。”
陈默沉默了一会儿。
“林溪。”
“嗯?”
“你总是想得这么清楚。”
“不清醒点,怎么活?”我拉开车门,“上车吧。”
回家的路上。
我们都没说话。
电台在放老歌。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
陈默突然开口。
“安悦今天没怎么说话。”
“嗯。”
“她可能……被吓到了。”
“被什么吓到?”
“被我们。”他说,“被这种……赤裸裸的现实。”
我转头看他。
“你觉得现实很可怕?”
“有时候是。”他握着方向盘,“就像今天,周航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像被人打了一拳。”
“那是他该受的。”我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接受了帮助,就要承担知道真相的代价。”
“你太狠了。”
“我不狠。”我说,“我只是不假装善良。”
他不再说话。
继续开车。
霓虹灯的光透过车窗。
在他脸上流淌。
红。
绿。
黄。
像某种无声的电影。
到家。
洗澡。
睡觉。
还是分房。
但今晚。
我失眠了。
凌晨两点。
我走出客房。
想去厨房倒水。
经过客厅时。
看见陈默坐在阳台上。
抽烟。
他很少抽烟。
除非特别烦的时候。
我走过去。
“还没睡?”
他回头。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灭。
“睡不着。”
“想什么?”
“想……”他吸了一口烟,“想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他旁边坐下。
夜风很凉。
吹得我起鸡皮疙瘩。
“变成哪样?”
“像两个合伙人。”他说,“签了协议,按章办事,客气又疏远。”
“那你想变成哪样?”
“不知道。”他苦笑,“但至少……不该是这样。”
烟味飘过来。
有点呛。
但我没躲。
“陈默。”
“嗯?”
“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
“记得。”
“那时候我们没钱,租的房子漏水,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
“嗯。”
“但我们很快乐。”我说,“你会把唯一的热水袋让给我,我会把最后一块肉夹给你。”
“我们会躺在硬板床上,聊未来,聊要买什么样的房子,生几个孩子。”
“你说要生两个,一男一女,哥哥保护妹妹。”
“我说好。”
他的烟燃尽了。
他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们有了房子。”我说,“有了车,有了存款,有了别人羡慕的一切。”
“但热水袋没了,肉也没人让了。”
“我们睡在两米宽的大床上,中间像隔了一条河。”
他沉默了很久。
“是我的错。”
“不全是。”我说,“我也有错。”
“你错在哪里?”
“错在……太要强。”我说,“错在以为只要努力,什么都能搞定。错在……忽略了你。”
他转头看我。
黑暗中。
他的眼睛很亮。
像星星。
“林溪。”
“嗯?”
“我们……还能回去吗?”
“回不去了。”我说,“但可以往前走。”
“怎么走?”
“像现在这样。”我说,“把问题摊开,一个一个解决。”
“哪怕过程很痛?”
“痛比麻木好。”
他笑了。
很轻的一声。
“你还是这样。”
“怎样?”
“清醒得可怕。”
“可怕吗?”
“有时候是。”他说,“但有时候……又让人安心。”
安心。
这个词。
很久没听到了。
“睡吧。”我站起来,“明天还要上班。”
“林溪。”
“嗯?”
“晚安。”
“晚安。”
我走回客房。
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
这次。
没有哭。
第二周。
继续按协议生活。
他报备。
我回复。
但有些东西在慢慢改变。
比如。
他开始主动分享工作的事。
“今天被老板骂了,因为数据出错。”
“安悦帮我查出来了,是她那边的源头问题。”
“但她主动担了责任,说是她没核对清楚。”
“这姑娘……挺实诚的。”
我回。
“嗯。”
比如。
他会问我工作的事。
“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还在推进。”
“需要帮忙吗?”
“不用。”
“哦。”
对话依然简短。
但至少。
是双向的了。
周三晚上。
我加班到九点。
走出公司时,下雨了。
没带伞。
我站在屋檐下。
看着雨幕。
犹豫是等雨停还是冲去地铁站。
手机震了。
是陈默。
“在哪?”
“公司楼下。”
“下雨了,你没带伞吧?”
“你怎么知道?”
“天气预报说了。”他发了个定位,“我在附近,马上到。”
十分钟后。
他的车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
“上车。”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
头发湿了。
肩膀也湿了。
他递过来一条毛巾。
“擦擦。”
“谢谢。”
我擦头发。
他开车。
雨刷左右摆动。
刮开一片又一片水幕。
“你怎么在这附近?”我问。
“见客户。”他说,“刚结束。”
“哦。”
沉默。
但这次不尴尬。
只是安静。
“吃了吗?”他问。
“没。”
“我也没。”他说,“回家煮面?”
“好。”
到家。
他煮面。
我洗澡。
出来时,面已经好了。
两碗。
荷包蛋。
青菜。
火腿。
热气腾腾。
“吃吧。”
我们面对面坐下。
吃面。
谁也没说话。
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和窗外的雨声。
“陈默。”
“嗯?”
“协议签了快两周了。”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他想了想。
“累。”
“累?”
“嗯。”他点头,“要时刻记得报备,要解释,要透明……像被监视。”
“那你后悔签吗?”
“不后悔。”他说,“虽然累,但……踏实。”
“踏实?”
“对。”他看着我,“至少我知道你在乎。至少我们在努力解决问题。”
我低头吃面。
汤很热。
熏得眼睛有点湿。
“林溪。”
“嗯?”
“你的落户积分,还差多少?”
“四分。”
“我查了。”他说,“如果你明年三月前能拿到一个市级奖项,可以加五分。”
我愣住。
“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政策。”他说,“也问了人事部的朋友。”
“……”
“你们行业不是每年都有评选吗?”他继续说,“下个月初截止申报,你可以试试。”
我看着他。
“你……在帮我?”
“不然呢?”他笑,“你是我老婆,我不帮你帮谁?”
这句话。
很平常。
但在我听来。
像一颗糖。
在苦了太久之后。
突然尝到的甜。
“谢谢。”我说。
“不用谢。”他端起碗喝汤,“协议里写了,要互相支持。”
“那条款里没写这么细。”
“那就补充。”他说,“下次修订时加上。”
我笑了。
很久以来。
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好。”
那晚。
我们还是分房睡。
但睡前。
他敲了敲我的门。
“林溪。”
“嗯?”
“晚安。”
“晚安。”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我躺在床上。
看着天花板。
突然觉得。
也许。
真的能好起来。
周四。
我开始准备奖项申报材料。
陈默帮我查资料,改文案。
“这里措辞可以再强烈一点。”
“这个案例不够典型,换一个。”
“证明材料要齐全,少一样都可能被刷。”
他很认真。
像在忙自己的事。
周五晚上。
我们熬到凌晨一点。
终于把材料弄完。
“明天我去打印,周一交。”我说。
“我陪你去。”
“不用,你加班。”
“调休。”他说,“这事比较重要。”
我看着他的黑眼圈。
“你最近都没睡好。”
“你不也是。”
我们相视一笑。
有点无奈。
又有点……温暖。
周六。
打印材料。
装订。
厚厚一沓。
像我们的婚姻。
千疮百孔。
但还在努力修补。
周日。
放松。
我们去看了场电影。
爱情片。
很俗套的情节。
但看到男女主和好的时候。
陈默握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挣开。
他的手很暖。
掌心有薄茧。
摩擦着皮肤。
有点痒。
但很真实。
电影散场。
我们去吃火锅。
红油翻滚。
热气氤氲。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火锅吗?”他问。
“记得。”我说,“大学旁边那家,便宜,但好吃。”
“你被辣得直哭。”
“你还笑我。”
“然后给你买酸奶解辣。”
“嗯。”
回忆涌上来。
像火锅的热气。
熏得人眼眶发热。
“时间真快。”他说,“一眨眼,七年了。”
“嗯。”
“林溪。”
“嗯?”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这次你能落户,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筷子停在半空。
“你……想好了?”
“想好了。”他说,“之前是我不对,总是逃避。但现在我想明白了,婚姻要往前走,总要有人先迈一步。”
“那你迈了?”
“嗯。”他看着我,“你愿意跟上吗?”
火锅还在咕嘟咕嘟。
周围的人声嘈杂。
但这一刻。
世界很安静。
只有他的眼睛。
和我的心跳。
“好。”我说。
一个字。
重如千斤。
周一。
交材料。
等待。
日子一天天过。
协议还在执行。
但不再像任务。
更像……习惯。
他会自然地说“今天和谁吃饭”“几点回家”。
我会自然地问“工作顺利吗”“累不累”。
我们开始一起做饭。
一起洗碗。
一起散步。
像很多普通夫妻一样。
平凡。
但真实。
两周后。
奖项结果公布。
我拿到了。
市级
优秀项目奖。
加五分。
落户积分够了。
陈默比我还高兴。
“恭喜!”
“谢谢。”
“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下周。”
“我陪你去。”
“好。”
那天晚上。
我们开了瓶红酒。
庆祝。
微醺时。
他抱住我。
“林溪。”
“嗯?”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为所有的事。”他说,“为我的逃避,为我的隐瞒,为我的……不成熟。”
我靠在他怀里。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我也对不起。”
“为什么?”
“为我的固执,为我的自作主张,为我的……不信任。”
他抱得更紧。
“我们以后……好好的。”
“嗯。”
那晚。
我们没有分房。
躺在一张床上。
中间没有河。
只有彼此的体温。
周三。
我们去办落户手续。
材料齐全。
流程顺利。
工作人员盖章的时候。
“啪”的一声。
很清脆。
像某种尘埃落定。
走出办事大厅。
阳光很好。
“接下来办你的。”我说。
“不急。”他牵起我的手,“慢慢来。”
我们走在街上。
梧桐叶开始黄了。
秋天来了。
“陈默。”
“嗯?”
“如果……”我犹豫了一下,“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
事,你会告诉我吗?”
“会。”他说,“一定。”
“哪怕我会生气?”
“哪怕你会生气。”他握紧我的手,“但总比瞒着好。”
我笑了。
“那协议呢?还要续签吗?”
“签。”他说,“但可以改改条款。”
“改什么?”
“改得……温情一点。”他笑,“别像商业合同。”
“比如?”
“比如加一条:每周至少约会一次。”
“还有呢?”
“每天至少说一次‘我爱你’。”
我脸红了。
“肉麻。”
“那你说不说?”
“……说。”
他停下脚步。
看着我。
“林溪。”
“嗯?”
“我爱你。”
阳光落在他眼睛里。
很亮。
很暖。
“我也爱你。”我说。
三年了。
第一次。
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
晚上回家。
我们做了饭。
三菜一汤。
像刚结婚时那样。
吃饭时。
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
是安悦。
“陈总,抱歉打扰,项目数据有点问题,您方便看看吗?”
他按了免提。
“现在?”
“嗯……比较急。”
我看他。
他看我。
“公放吧。”我说。
他点头。
打开电脑。
远程连接。
和安悦核对数据。
我在旁边听着。
很专业。
很正经。
二十分钟后。
问题解决。
“谢谢陈总!”安悦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周末还打扰您。”
“没事。”陈默说,“下次有问题白天问,晚上好好休息。”
“好的好的,陈总再见,林姐再见。”
电话挂断。
陈默合上电脑。
“汇报完毕。”他说,“领导还有什么指示?”
我笑。
“批准。”
他也笑。
然后凑过来。
亲了我一下。
很轻。
但很认真。
“协议补充条款。”他说,“每天至少亲一次。”
“这条没写。”
“现在写。”
他拿出协议。
真的在后面加了一条。
“第十六条:双方承诺每天至少有一次亲密接触,包括但不限于拥抱、亲吻、牵手等。”
然后签上名字。
递给我笔。
“签吗?”
我看着那条幼稚的条款。
笑了。
签上名字。
“签。”
他收起协议。
抱住我。
“林溪。”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努力。”
我没说话。
只是回抱他。
用力地。
深夜。
我醒来。
陈默睡得很沉。
手臂搭在我腰上。
我轻轻挪开。
下床。
走到客厅。
打开抽屉。
拿出那份协议。
四页纸。
密密麻麻的条款。
最后一条。
是他今天加的。
幼稚。
但真诚。
我看了很久。
然后拿起笔。
在最后加了一行字。
“补充条款: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双方承诺永远坦诚相待。若有一方违约,另一方有权要求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不是结束。
而是另一个开始。
我签上名字。
日期。
然后把协议放回抽屉。
锁好。
钥匙放在床头柜上。
回到床上。
陈默迷迷糊糊地抱住我。
“去哪了?”
“厕所。”
“哦……”
他很快又睡着了。
呼吸均匀。
温暖。
我闭上眼睛。
这次。
很快入睡。
一个月后。
我的落户办好了。
户口本上。
有了我的名字。
下一个。
是他的。
我们开始准备他的材料。
积分还差一点。
但没关系。
可以慢慢攒。
我们有时间。
周末。
我们去妈家吃饭。
爸做了一桌菜。
妈一直笑。
“真好,真好。”
饭后。
妈把我拉到阳台。
“溪溪,你们……和好了?”
“嗯。”
“那就好。”妈眼眶红了,“妈这半年,没睡过一个好觉。”
“妈,对不起。”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妈擦擦眼睛,“是妈对不起你,不该逼你帮周航。”
“都过去了。”
“周航那孩子,前几天又来了。”妈说,“带了礼物,说是补偿。我没要。”
“嗯。”
“他说……他交女朋友了,准备结婚。”
“好事。”
“他还说……”妈犹豫了一下,“安悦那姑娘,好像辞职了。”
我愣住。
“辞职?”
“嗯,周航说的,说她要回老家了。”
“为什么?”
“不知道。”妈摇头,“可能是……想家了吧。”
我沉默。
看着窗外的香樟树。
叶子黄了。
开始掉了。
回家路上。
我问陈默。
“安悦辞职了?”
他点头。
“上周交的申请。”
“为什么?”
“她说……想家了。”陈默说,“也想明白了,上海不适合她。”
“是吗。”
“她还说……”他顿了顿,“谢谢我,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她看清了一些事。”他说,“她说,她以前以为,依赖别人是弱者的表现。但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强大,是敢于独立,也敢于依赖该依赖的人。”
我没说话。
“她走之前,请我吃了顿饭。”陈默说,“周航也在。她说,祝我们幸福。”
“你去了?”
“去了。”他看我,“报备过的,微信有记录。”
我笑了。
“我没查岗。”
“我知道。”他牵住我的手,“但我想让你知道。”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夜色温柔。
“陈默。”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看着前方,“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你会怎么办?”
“不会有。”他说。
“万一呢?”
“那就按协议来。”他说,“坦白,沟通,解决。”
“不逃避?”
“不逃避。”
绿灯亮了。
车子继续前行。
“林溪。”
“嗯?”
“我们会好的。”
“嗯。”
安悦走的那天。
周航去送她。
发了个朋友圈。
照片里,安悦笑着挥手。
配文:“一路顺风,愿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光。”
我点了个赞。
陈默也点了。
然后放下手机。
“今天想吃什么?”他问。
“你做的都行。”
“那煮面?”
“好。”
厨房里。
他煮面。
我洗菜。
水声哗哗。
蒸汽腾腾。
“陈默。”
“嗯?”
“我爱你。”
他回头。
笑了。
“我也爱你。”
面好了。
两碗。
荷包蛋。
青菜。
火腿。
和以前一样。
又不一样。
因为这次。
我们知道。
有些东西碎了。
但可以修补。
有些东西丢了。
但可以找回。
婚姻这条路。
还很长。
但至少。
我们愿意。
一起走。
晚上。
我们靠在沙发上。
看电视。
无聊的综艺。
但一起看。
就不无聊。
他的手机响了。
是短信。
他看了一眼。
脸色微变。
“怎么了?”我问。
他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
一行字。
“陈默,我是安悦。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