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开打车软件的常用同行人列表。
那个叫“小安”的名字就排在第二位。
备注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爱心符号。
上周三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从公司到虹桥机场。
上周五下午三点二十一分,从静安寺到浦东美术馆。
昨天中午十二点零三分,从家里到瑞金医院。
我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雨滴敲打着地铁站的玻璃顶棚,发出细密的声响。
站厅里的灯光惨白,映得手机屏幕格外刺眼。
我把手机锁屏。
放进风衣口袋。
列车进站的风掀起我的裙摆。
我走进去,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车厢里人不多。
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
我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广告牌,那些鲜艳的颜色在雨水冲刷下变得模糊。
像记忆里某些本该清晰的画面。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
我弯腰换鞋,看见鞋柜里他的皮鞋整齐地摆着。
厨房有声音。
他系着围裙在煮面。
“回来了?”他回头看我,手里还拿着漏勺,“马上就好。”
我嗯了一声。
把包挂在衣架上。
走到客厅坐下。
茶几上摊着几份文件。
我拿起来看。
是上海积分落户的申请表。
我的那份已经填好。
他的那份还空着。
半年前。
也是在这个客厅。
我把我的积分名额给了陈安。
那是我们高中同学。
也是我的竹马。
他当时在上海创业遇到瓶颈,急需落户解决孩子上学问题。
“就半年。”我对他解释,“陈安那边情况特殊,孩子明年要上小学。”
他当时没说话。
只是点了根烟。
烟雾在灯光下缓缓上升。
“你决定就好。”
现在半年过去了。
我想给他办积分。
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名额转出去容易。
转回来难。
需要重新排队。
需要重新审核。
需要时间。
而这些时间,我们好像都没有了。
“面好了。”
他把碗端到餐桌上。
番茄鸡蛋面。
热气腾腾的。
我走过去坐下。
拿起筷子。
“今天去医院了?”我问。
他夹面的手顿了一下。
“什么?”
“瑞金医院。”我说,“打车记录显示你中午去了。”
他放下筷子。
看着我。
“你查我手机?”
“没有。”我平静地说,“只是不小心看到了常用同行人。”
餐厅的吊灯投下暖黄色的光。
但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那是同事。”他说,“小安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昨天中午胃疼,我送她去医院。”
“实习生。”我重复这个词。
“对。”
“需要你亲自送去?”
“当时大家都在开会,就我有空。”
我点点头。
继续吃面。
番茄的酸味在舌尖蔓延。
“积分的事。”他说,“我打听过了,可能要等明年。”
“明年几月?”
“说不准。”
“那就是不确定。”
他沉默。
餐厅里只剩下筷子碰碗的声音。
窗外的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
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吃完饭。
他去洗碗。
我坐在沙发上继续看那些文件。
积分落户的条件一条条列在那里。
学历。
社保。
纳税。
每一项我们都不差。
只差一个名额。
而那个名额,半年前被我亲手送出去了。
手机震动。
是陈安发来的消息。
“嫂子,积分的事谢谢你了,小宇的入学手续办下来了。”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
没有回复。
浴室传来水声。
他在洗澡。
我起身走到书房。
打开电脑。
登录他的打车软件账号。
密码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很容易就猜到了。
行程记录一页页翻过去。
过去三个月。
他和“小安”共同出行十七次。
其中八次在晚上九点以后。
三次在周末。
备注里的爱心符号格外刺眼。
我关掉网页。
坐在黑暗里。
书房没有开灯。
只有电脑屏幕的微光映着我的脸。
我想起半年前的那个晚上。
陈安来家里。
提着两盒燕窝。
还有一套儿童绘本。
“嫂子,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他搓着手,有些局促,“小宇明年就要上小学,没有户口只能回老家。”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
怀里抱着孩子。
那孩子很瘦,眼睛很大。
怯生生地看着我。
“没事。”我说,“反正我们暂时用不上。”
他当时就坐在我旁边。
没有说话。
只是不停地抽烟。
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现在想来。
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有了裂痕。
只是我没发现。
浴室的水声停了。
我走出书房。
他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看见我站在走廊里。
愣了一下。
“怎么不开灯?”
“省电。”
他笑了。
“你什么时候在意过电费。”
我没说话。
走回卧室。
他跟着进来。
坐在床边擦头发。
“积分的事。”他又提起,“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找人。”
“找谁?”
“公司HR那边有关系。”
“需要送礼吗?”
“可能要。”
“送多少?”
“还不清楚。”
我拉开被子躺下。
背对着他。
“睡吧。”
他关灯。
房间里陷入黑暗。
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
过了很久。
我听见他轻声说:
“对不起。”
我没回应。
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
我醒得很早。
天还没完全亮。
灰色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
我侧过身。
看着他熟睡的脸。
结婚五年。
这张脸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描摹出轮廓。
可这一刻。
却觉得有些陌生。
他睫毛很长。
睡着的时候像孩子。
可醒着的时候。
眼睛里总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轻轻起身。
去厨房做早餐。
煎蛋。
烤面包。
热牛奶。
这些动作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熟练到不需要思考。
就像我们的婚姻。
重复。
熟练。
不需要思考。
他八点起床。
穿着睡衣走到餐厅。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
他坐下来吃早餐。
手机放在手边。
屏幕时不时亮起。
有新消息。
但他没有看。
“今天有什么安排?”我问。
“加班。”他说,“项目赶进度。”
“周末也加班?”
“嗯。”
我点点头。
继续喝牛奶。
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
一颗颗滑下来。
像眼泪。
“你呢?”他问。
“去图书馆查资料。”
“写论文?”
“对。”
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
起身去换衣服。
我收拾碗筷。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
冲刷着盘子上残留的油渍。
他出门前。
站在玄关穿鞋。
“晚上可能回来晚。”
“好。”
门关上了。
我站在厨房里。
听着电梯下行的声音。
然后走到窗边。
看着他走出楼道。
撑开伞。
走进雨里。
他没有去车库。
而是走到小区门口。
一辆白色的车停在那里。
车窗摇下。
露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发动。
消失在街角。
我放下窗帘。
回到客厅坐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妈妈打来的。
“囡囡,这周末回来吃饭吗?”
“可能回不去,要赶论文。”
“又写论文。”妈妈叹气,“你都博士毕业多久了,还整天写论文。”
“评职称需要。”
“你爸炖了排骨汤,本来想叫你回来喝的。”
“下周吧。”
“好。”妈妈顿了顿,“对了,陈安昨天来家里了,送了一箱石榴,说是老家寄来的,特别甜。”
“他去了家里?”
“是啊,还带着老婆孩子,小家伙可乖了,一直叫我奶奶。”
我握紧手机。
指节发白。
“妈。”
“嗯?”
“以后别收他东西。”
“怎么了?”妈妈听出我语气不对,“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只是觉得,总收人家东西不好。”
“也是。”妈妈说,“那我下次注意。”
挂断电话。
我靠在沙发上。
闭上眼睛。
陈安。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
扎在记忆里。
拔不掉。
也消化不了。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住在同一条巷子。
上同一所小学。
同一所中学。
他成绩不好。
但人很讲义气。
小时候我被男生欺负。
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来。
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
也要护在我前面。
高中毕业。
我考上复旦。
他去广州打工。
我们渐渐少了联系。
直到三年前。
他突然联系我。
说想来上海创业。
问我能不能帮忙。
我帮了。
介绍人脉。
提供建议。
甚至借给他启动资金。
他感激涕零。
说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贵人。
去年。
他公司遇到危机。
差点破产。
我又帮他渡过难关。
那时候我还没结婚。
单身。
一个人在上海打拼。
他常来我家吃饭。
说我做的红烧肉比他妈做的还好吃。
后来我结婚了。
他来得少了。
但每次来。
都会带些土特产。
说嫂子辛苦了。
要照顾好自己。
我一直把他当弟弟。
亲弟弟。
所以半年前。
当他红着眼睛说孩子上学的事时。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把我的积分名额让给他。
我以为这是帮忙。
是情义。
现在想来。
也许是愚蠢。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微信。
他发来的。
“中午要和客户吃饭,不回来了。”
我回了一个字。
“好。”
然后打开电脑。
开始查资料。
论文的题目是《城市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机制研究》。
很应景。
我盯着屏幕上的文献。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跳动。
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光标在空白处闪烁。
像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关掉文档。
打开浏览器。
输入“上海积分落户政策”。
页面跳转。
一条条细则罗列出来。
我看得很仔细。
像在解一道数学题。
但越看心越沉。
政策收紧。
名额减少。
排队时间延长。
所有信息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他的积分。
今年办不下来了。
除非。
有特殊渠道。
或者。
再等一年。
我靠在椅背上。
看着天花板。
吊灯是结婚时买的。
简约的北欧风格。
他说他喜欢这种干净的设计。
我说我也是。
现在灯罩上积了一层灰。
我很久没有擦过了。
就像我们的婚姻。
积了灰。
却没人去擦。
下午三点。
雨停了。
阳光从云层缝隙透出来。
我换了衣服出门。
没有去图书馆。
而是去了瑞金医院。
门诊大厅里人来人往。
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我走到导诊台。
“请问,昨天中午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来看胃病?”
护士抬头看我。
“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姐姐。”我面不改色,“她手机丢了,联系不上,我担心她。”
护士查了记录。
“昨天中午确实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看急诊,急性胃炎。”
“叫什么名字?”
“安晓。”
“一个人来的?”
“有个男的陪着。”
“长什么样?”
护士警惕地看着我。
“您到底是不是她姐姐?”
“是。”我说,“只是确认一下。”
护士犹豫了一下。
“个子挺高,穿着西装,看上去三十多岁。”
“谢谢。”
我转身离开。
走到医院门口。
阳光很刺眼。
我抬手遮住眼睛。
安晓。
小安。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听起来很温柔。
像偶像剧里的女主角。
而我。
是那个即将被抛弃的原配。
俗套的剧情。
却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
我走到地铁站。
坐上车。
车厢里人很多。
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我抓着扶手。
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
高楼。
桥梁。
广告牌。
一切都在快速移动。
只有我。
静止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
像被困住了。
回到家时已经天黑。
他还没回来。
我打开灯。
空荡荡的房间。
只有我的影子投在墙上。
孤独得像一座岛。
我走进厨房。
打开冰箱。
里面塞满了食材。
都是他买的。
他说要学做饭。
要照顾好我的胃。
可最近三个月。
他做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总是加班。
总是应酬。
总是很累。
我以为是真的。
现在想来。
也许只是借口。
我拿出一盒鸡蛋。
两个番茄。
开始做番茄鸡蛋面。
和昨晚他做的一样。
切番茄的时候。
刀滑了一下。
割破了手指。
血珠渗出来。
滴在砧板上。
鲜红的。
像某种警示。
我打开水龙头冲洗。
冷水刺激着伤口。
有点疼。
但更多的是麻木。
面煮好的时候。
门开了。
他走进来。
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给你带了蛋糕。”他说,“抹茶味的。”
我端出面。
放在餐桌上。
“洗手吃饭。”
他愣了一下。
看着桌上的两碗面。
“你还没吃?”
“等你。”
他放下纸袋。
去洗手。
回来坐下。
拿起筷子。
“今天加班怎么样?”我问。
“还行。”他低头吃面,“就是客户比较难缠。”
“哪个客户?”
“做医疗器械的。”
“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我。
“怎么了?”
“随便问问。”
“姓王。”他说,“你不认识。”
“哦。”
我继续吃面。
番茄还是酸的。
但这次酸得有些发苦。
“蛋糕是在哪家店买的?”我问。
“公司楼下新开的。”
“味道怎么样?”
“还没尝。”
“那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抹茶味?”
他筷子顿住。
“你以前说过。”
“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我放下筷子。
看着他。
“你今天真的在加班吗?”
“当然。”
“和谁一起?”
“同事。”
“哪个同事?”
“好几个。”他皱眉,“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只是想知道,我丈夫每天和谁在一起。”
他放下筷子。
碗里的面还剩一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慢慢地说,“瑞金医院的护士说,昨天中午陪安晓去看病的男人,穿着西装,三十多岁。”
他的脸色变了。
“你调查我?”
“没有。”我说,“只是碰巧知道。”
餐厅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
像倒计时。
“她是实习生。”他终于开口,“胃疼得厉害,我不能不管。”
“所以你就陪她去医院?”
“对。”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看完病之后呢?”
“送她回家。”
“她家在哪?”
“浦东。”
“然后你就回公司了?”
“对。”
“几点到的公司?”
“下午两点。”
“从浦东到医院,再到公司,两点能到?”
他沉默了。
手指在桌面上敲击。
一下。
两下。
三下。
“你到底想听什么?”他问。
“真相。”
“真相就是。”他说,“我送她回家,在她家坐了会儿,喝了杯水,然后回公司。”
“坐了多久?”
“半小时。”
“只是坐着?”
“不然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我曾经深爱过的眼睛。
现在里面满是防御。
和谎言。
“上周三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我说,“你从公司到虹桥机场,接谁?”
他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摩擦地板。
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查我打车记录?”
“没有。”我说,“只是看到了常用同行人。”
“那是公司的客户!”
“客户备注叫小安?后面还带着爱心?”
“那是她自己改的!”
“她为什么能改你的备注?”
“因为……”他卡住了。
因为什么?
因为亲密。
因为特别。
因为不一样。
“因为我们是朋友。”他终于说。
“什么样的朋友?”
“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会半夜去机场接?”
“她飞机晚点,打不到车。”
“公司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找你?”
“因为……”他又卡住了。
因为信任。
因为依赖。
因为某种超越同事的关系。
“因为我人好。”他说。
我笑了。
第一次。
在这场对话里笑了。
“人好。”我重复这个词,“是啊,你人真好。”
他看着我。
眼神复杂。
有愤怒。
有愧疚。
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也许是解脱。
“我们离婚吧。”他说。
很轻。
但很清晰。
像一把刀。
精准地刺进心脏。
我没有惊讶。
甚至没有难过。
只是觉得。
终于来了。
像等待已久的判决。
终于下达了。
“因为她?”我问。
“不全是。”
“那因为什么?”
“累。”他说,“我累了。”
“累什么?”
“这种生活。”他指着餐桌,指着客厅,指着这个房子,“每天重复,每天算计,每天小心翼翼。”
“算计什么?”
“积分,落户,买房,生孩子。”他一口气说完,“每件事都要计划,每件事都要权衡,我受够了。”
“所以你就找了别人?”
“不是找。”他说,“是遇到。”
“有区别吗?”
“有。”他说,“和她在一起,我不需要想这些。”
“那你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他说,“只是活着。”
我点点头。
明白了。
我不是输给了一个人。
是输给了一种状态。
一种轻松。
一种不用负责的轻松。
“她多大了?”我问。
“二十四。”
“年轻真好。”
“不是年龄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他抓了抓头发,“是感觉。”
“什么感觉?”
“被需要的感觉。”他说,“在她面前,我是强大的,是被依赖的。在你面前,我永远不够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眼睛。
现在只剩下疲惫和怨怼。
“所以是我的错?”我问。
“不是。”他说,“是我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怎样?”
“假装。”他说,“假装我们还相爱,假装这个家还能维持,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
“难道不会吗?”
“不会。”他摇头,“从你把积分名额给陈安开始,我就知道不会了。”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苦笑,“在你心里,陈安永远比我重要。”
“那是帮忙。”
“帮到把自己家的名额都让出去?”他提高声音,“你知道我为了落户努力了多久吗?你知道我每天加班到深夜是为了什么吗?就是为了早点攒够积分,早点在上海有个真正的家!”
“可陈安的孩子要上学……”
“他的孩子要上学,我的孩子呢?”他打断我,“我们结婚五年了,你说要等落户再要孩子,我等了。你说要等评上副教授再要孩子,我也等了。现在呢?名额没了,孩子呢?还要等多久?”
我张了张嘴。
说不出话。
原来积怨已深。
深到我毫无察觉。
“对不起。”我说。
“不用。”他说,“已经晚了。”
“我们可以重新排队。”
“排队要多久?一年?两年?我等不起了。”
“那你想怎样?”
“离婚。”他说,“放过彼此。”
餐厅的灯突然闪烁了一下。
像在呼应这个荒谬的夜晚。
我站起来。
走到窗边。
窗外是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家。
或完整。
或破碎。
“好。”我说。
他愣住了。
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你……同意了?”
“不然呢?”我回头看他,“哭着求你留下来?”
他沉默。
“财产怎么分?”我问。
“你定。”
“房子归我,存款平分。”
“好。”
“车呢?”
“你要就给你。”
“我不要。”
“那就卖掉,钱平分。”
“好。”
对话变得像商业谈判。
冷静。
理智。
没有感情。
“什么时候办手续?”我问。
“下周。”
“需要通知父母吗?”
“我来通知。”
“好。”
我走回餐桌。
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面。
倒进垃圾桶。
面条和番茄混在一起。
像一团乱麻。
“今晚你睡书房。”我说。
他点点头。
走进书房。
关上门。
我站在餐厅里。
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突然觉得。
这个家。
真大。
大得能装下两个人的沉默。
却装不下一个秘密。
第二天是周日。
我醒得很晚。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
我躺在床上。
听着外面的声音。
很安静。
他应该已经出门了。
我起身。
走到客厅。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
“我去公司了,晚上不回来吃饭。”
字迹潦草。
像在逃离。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
扔进垃圾桶。
然后去洗漱。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
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像一夜没睡。
其实我睡了。
还做了梦。
梦见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租住在浦东的老房子里。
房间很小。
但很温馨。
他每天早起给我做早餐。
煎蛋总是煎得太老。
但我每次都吃完。
说好吃。
那时候我们没钱。
但有很多爱。
现在有钱了。
爱却没了。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我洗完脸。
敷了张面膜。
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手机震动。
是陈安。
“嫂子,积分的事真的谢谢你了,小宇今天去学校报到,特别开心。”
后面附了一张照片。
小男孩背着新书包。
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打字。
“不用谢。”
“对了,嫂子,我听说积分政策收紧了,哥的落户是不是受影响?”
“有点。”
“那怎么办?要不我把名额还回来?”
“不用。”
“可是……”
“真的不用。”我打字很快,“你们好好过日子。”
“嫂子你真好。”
我没再回复。
放下手机。
看着天花板。
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
没有声音。
只是静静地流。
流过脸颊。
流进头发里。
冰凉。
像昨晚的雨。
哭完之后。
我洗了把脸。
换了衣服出门。
没有目的地。
只是走走。
周日的街道很热闹。
情侣手牵手。
一家人推着婴儿车。
老人牵着狗。
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真实。
只有我。
像个旁观者。
看着别人的生活。
却过不好自己的。
我走到一家咖啡馆。
推门进去。
点了杯美式。
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人来人往。
窗内音乐轻柔。
我拿出手机。
打开通讯录。
翻到“妈妈”。
犹豫了很久。
还是没有拨出去。
说什么呢?
说我要离婚了?
因为我把积分名额给了陈安,丈夫出轨了?
太荒唐了。
荒唐到我自己都不信。
咖啡端上来。
很苦。
但我一饮而尽。
像在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的愚蠢。
惩罚自己的自以为是。
惩罚自己以为可以掌控一切。
却连自己的婚姻都掌控不了。
离开咖啡馆。
我去了律师事务所。
咨询离婚事宜。
律师是个中年女人。
戴着金丝眼镜。
很干练。
“财产分割有争议吗?”
“没有。”
“孩子呢?”
“没有孩子。”
“那很简单。”她说,“协议离婚,一个月冷静期,然后办手续
。”
“需要准备什么材料?”
“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协议书。”
“协议书怎么写?”
“我可以帮你起草。”
“多少钱?”
“两千。”
“好。”
我付了定金。
约好下周来签协议。
走出律师事务所。
阳光刺眼。
我抬手遮住眼睛。
突然想起五年前。
我们领证的那天。
也是这样的阳光。
他牵着我的手。
说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信了。
现在想来。
一辈子太长了。
长到足以改变一切。
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
我打开电脑。
开始写离婚协议书。
一条条列得很清楚。
财产。
债务。
房产。
车子。
像在清算一笔生意。
写到“感情破裂原因”时。
我停住了。
怎么写?
“因女方将积分落户名额赠与第三人,导致夫妻感情产生裂痕,男方出轨?”
太可笑了。
我删掉。
重新写。
“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
标准答案。
但也是谎言。
写完协议。
我打印出来。
放在茶几上。
等他回来签字。
然后我走进卧室。
开始收拾东西。
衣服。
鞋子。
化妆品。
书。
五年积攒下来的物品。
装满了三个大箱子。
还有一半装不下。
我坐在地板上。
看着那些东西。
突然觉得。
婚姻就像这个房间。
装满了回忆。
却装不下未来。
晚上八点。
他回来了。
看见客厅里的箱子。
愣了一下。
“你要搬走?”
“暂时。”我说,“协议在茶几上,你看看。”
他走过去。
拿起协议。
一页页翻看。
看得很仔细。
像在审阅合同。
“财产分割我没意见。”他说。
“那就签字。”
“等等。”他放下协议,“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他顿了顿,“谈我们。”
“还有必要吗?”
“有。”他说,“至少,让我把话说完。”
我看着他。
点点头。
“好。”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
中间隔着一个抱枕。
像隔着一条河。
“我和安晓。”他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们……没有发生关系。”
我笑了。
“精神出轨?”
“也不是。”他抓了抓头发,“就是……很复杂。”
“你说,我听着。”
“她是我带的实习生。”他说,“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总是犯错。我教她,帮她,就像当年你教我一样。”
“所以你在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不。”他摇头,“她和你完全不一样。你坚强,独立,什么都自己扛。她脆弱,依赖,需要人保护。”
“所以你保护她?”
“一开始是同情。”他说,“后来……就变了。”
“变成什么?”
“变成一种习惯。”他说,“习惯她每天给我带早餐,习惯她问我问题,习惯她看着我笑。”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在她面前很轻松。”他说,“不需要装强大,不需要装完美,可以脆弱,可以犯错。”
“在我面前就不行?”
“你太优秀了。”他说,“优秀到让我自卑。”
我愣住了。
从来没想过。
我的优秀。
会成为婚姻的毒药。
“所以我应该平庸一点?”我问。
“不是。”他说,“是我的问题。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重复这个词,“所以你就找了个配得上的?”
“不是找。”他说,“是恰好遇到。”
“然后呢?打算娶她?”
“没有。”他说,“我没想过离婚,直到昨晚。”
“为什么昨晚决定离婚?”
“因为……”他苦笑,“因为你说‘好’。”
“什么意思?”
“如果你哭,如果你闹,如果你挽留,我可能还会犹豫。”他说,“但你说‘好’,那么冷静,那么干脆,我就知道,你也不爱我了。”
我沉默。
他说得对。
我也不爱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从他第一次撒谎。
也许是从他第一次晚归。
也许是从我把积分名额给陈安,他沉默抽烟的那个晚上。
爱是慢慢死去的。
像温水煮青蛙。
等发现时。
已经来不及了。
“协议书你签了吧。”我说。
“再等等。”
“等什么?”
“等我想清楚。”
“还需要想什么?”
“想……”他看着我的眼睛,“想我们这五年,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
算爱情。
算婚姻。
算一段失败的关系。
“算经历。”我说。
“只是经历?”
“不然呢?”
他低下头。
肩膀垮下来。
像突然被抽走了力气。
“我以为我们会一辈子。”
“我也以为。”
“可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啊。”
“对不起。”他说。
“我也对不起。”我说。
我们同时道歉。
然后同时沉默。
像在默哀。
为死去的爱情。
“积分的事。”他突然说,“我会自己想办法。”
“怎么想?”
“公司有特殊人才通道,我申请试试。”
“能通过吗?”
“不确定。”
“如果通不过呢?”
“那就等。”
“等多久?”
“等到能等为止。”
我点点头。
“那安晓呢?”
“我会和她说清楚。”
“怎么说?”
“实话实说。”
“她会接受吗?”
“不知道。”他说,“但这是我要面对的事。”
“就像我要面对离婚?”
“对。”
我们相视一笑。
苦笑。
但至少。
不再有怨恨。
“今晚我睡沙发。”他说。
“不用。”我说,“我睡书房。”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
我起身。
走进书房。
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
缓缓滑坐在地上。
眼泪又流下来了。
但这次。
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因为释然。
原来放手。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只是需要一点勇气。
和一点时间。
第二天一早。
我拖着箱子离开。
他站在门口送我。
“需要我送吗?”
“不用。”
“去哪?”
“酒店。”
“住多久?”
“找到房子就搬。”
“钱够吗?”
“够。”
“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我走进电梯。
门缓缓关上。
他的脸消失在缝隙里。
像一场电影的落幕。
我住进了公司附近的酒店。
标准间。
一天四百八。
贵。
但值得。
至少安静。
至少不用面对回忆。
上班第一天。
同事问我为什么眼睛肿了。
我说熬夜写论文。
他们信了。
因为我一向勤奋。
一向自律。
一向是个好员工。
好妻子。
好女儿。
现在。
我要学习做个“好前妻”。
不纠缠。
不诋毁。
不后悔。
中午吃饭时。
陈安打来电话。
“嫂子,我听说你们……”
消息传得真快。
“听谁说的?”
“我妈。”他说,“你妈和我妈打电话,说你搬出来了。”
“嗯。”
“为什么?”
“感情破裂。”
“因为积分的事?”
“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
“陈安。”我说,“这是我的私事。”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
“对不起。”
“不用道歉。”
“如果不是我……”
“没有如果。”我打断他,“是我自己的选择。”
“嫂子……”
“以后别叫我嫂子了。”我说,“叫我名字就好。”
“好。”他声音很低,“那你保重。”
“你也是。”
挂断电话。
我看着餐盘里的饭菜。
突然没了胃口。
原来离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是两家人的事。
是朋友圈的事。
是整个社会关系网的事。
每个人都会问为什么。
每个人都会猜测。
每个人都会评价。
而我要做的。
是屏蔽所有声音。
只听从自己的内心。
下午开会。
我提交了新的研究计划。
《离婚女性的社会支持系统研究》。
导师看了我一眼。
“个人兴趣?”
“学术兴趣。”
“好。”他说,“需要访谈对象的话,我可以介绍。”
“谢谢。”
会议结束后。
导师叫住我。
“你最近状态不好。”
“有点累。”
“不只是累。”他说,“你眼睛里没光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么明显?”
“对我而言明显。”他说,“我带你五年了,了解你。”
“那我该怎么办?”
“做你想做的事。”他说,“不用考虑别人。”
“包括离婚?”
“包括一切。”
我点点头。
“谢谢老师。”
“不用谢。”他拍拍我的肩,“记住,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其他角色。”
我走出教学楼。
夕阳西下。
天空被染成橙红色。
很美。
像某种预示。
预示结束。
也预示开始。
回到酒店。
我打开电脑。
开始写论文。
访谈提纲。
研究方法。
文献综述。
一个个字打出来。
像在重建自己的世界。
晚上十点。
手机响了。
是他。
“睡了吗?”
“还没。”
“在干嘛?”
“写论文。”
“还是那么拼。”
“习惯了。”
“酒店住得惯吗?”
“还行。”
“我找到房子了。”
“这么快?”
“公司附近,一室一厅。”
“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找房子?”
“这周末。”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好。”
沉默。
“还有事吗?”我问。
“没有。”
“那我挂了。”
“等等。”
“嗯?”
“协议书我签了。”
我握紧手机。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然后呢?”
“交给律师了。”
“好。”
“冷静期一个月。”
“我知道。”
“这一个月……”他顿了顿,“我们还能见面吗?”
“有必要吗?”
“我想……至少吃顿饭。”
“以什么身份?”
“朋友。”
我笑了。
“我们做不了朋友。”
“为什么?”
“因为爱过。”
他沉默了。
“你说得对。”
“所以,就这样吧。”我说,“一个月后,民政局见。”
“好。”
挂断电话。
我盯着手机屏幕。
直到它自动熄灭。
像某种象征。
象征结束。
象征黑暗。
象征一切归零。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没有梦。
像死过一次。
又活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
我过得规律而平静。
上班。
写论文。
找房子。
看房子。
签合同。
搬家。
一切按部就班。
像执行一个项目。
只是这个项目。
叫做“重建生活”。
新房子在徐汇。
老小区。
但很安静。
一室一厅。
朝南。
阳光很好。
我买了几盆绿植。
一盆龟背竹。
一盆绿萝。
一盆多肉。
放在阳台。
看着它们。
就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搬家那天。
陈安来帮忙。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我问。
“你妈说的。”他擦着汗,“她说你一个人,让我来看看。”
“我很好。”
“看得出来。”他环顾房间,“布置得不错。”
“谢谢。”
“需要帮忙就说。”
“好。”
他帮我组装书架。
我整理书。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你们真的没可能了?”他突然问。
“嗯。”
“可惜。”
“不可惜。”我说,“至少试过了。”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把积分名额给我。”
我放下手里的书。
看着他。
“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那是当时的我,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我说,“现在的我,可能会做不同的决定。但我不怪当时的自己。”
他点点头。
“你总是这么理智。”
“不然呢?”我笑了,“哭天抢地?”
“那不像你。”
“是啊。”
书架装好了。
我把书一本本放上去。
文学。
历史。
社会学。
心理学。
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
现在。
我要在自己的世界里。
重新开始。
陈安离开后。
我坐在新家的地板上。
看着满屋子的箱子。
突然觉得。
离婚就像搬家。
把旧的东西打包。
搬到新的地方。
然后一件件拆开。
决定哪些留下。
哪些扔掉。
哪些珍藏。
哪些遗忘。
这个过程很累。
但也很治愈。
因为每一次选择。
都是在重新定义自己。
晚上。
我点了外卖。
坐在阳台上吃。
看着楼下的万家灯火。
突然想起那个问题:
“我们这五年,到底算什么?”
现在我有答案了。
算成长。
算经历。
算人生的一段路。
走过了。
就够了。
不必遗憾。
不必回头。
一个月很快过去。
冷静期结束的前一天。
他发来消息。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
“好。”
“需要我接你吗?”
“不用。”
“那明天见。”
“明天见。”
那一夜我失眠了。
不是难过。
不是后悔。
只是……感慨。
感慨时间的力量。
感慨人心的易变。
感慨命运的无常。
但更多的是。
对未来的期待。
期待新的生活。
期待新的自己。
第二天一早。
我化了淡妆。
穿上得体的裙子。
像去参加一个仪式。
一个结束的仪式。
也是一个开始的仪式。
民政局门口。
他已经在等了。
穿着西装。
打着领带。
像我们领证那天。
“来了。”他说。
“嗯。”
“吃早餐了吗?”
“吃了。”
“我买了咖啡。”他递给我一杯,“美式,不加糖。”
“谢谢。”
我们走进大厅。
取号。
等待。
周围都是情侣。
有来结婚的。
笑容甜蜜。
有来离婚的。
表情冷漠。
我们属于后者。
但又不太一样。
我们很平静。
像来完成一件工作。
“到我们了。”他说。
我们走进房间。
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
“考虑清楚了吗?”
“清楚了。”
“财产分割有争议吗?”
“没有。”
“孩子呢?”
“没有。”
“好,签字吧。”
我们接过笔。
在文件上签下名字。
他的字迹依旧潦草。
我的字迹依旧工整。
像两个世界的人。
终于分道扬镳。
“这是离婚证。”工作人员递过来两个红本本。
和结婚证一样的颜色。
但意义完全相反。
我们接过。
走出房间。
走出大厅。
站在阳光下。
“结束了。”他说。
“嗯。”
“以后……”
“以后各自安好。”
“好。”
我们相视一笑。
这次不是苦笑。
是释然的笑。
“我送你?”他问。
“不用。”
“那……再见。”
“再见。”
他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突然想起一首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是的。
作别。
作别过去。
作别他。
作别那个为爱痴狂的自己。
我拿出手机。
拍了一张离婚证的照片。
发到朋友圈。
配文:
“新生活,开始。”
然后收起手机。
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司机问。
“复旦大学。”
“好嘞。”
车子发动。
驶向我的未来。
那个没有他。
但充满可能的未来。
回到学校。
我直接去了图书馆。
借了几本新书。
然后去咖啡馆。
点了一杯抹茶拿铁。
坐在老位置。
打开电脑。
开始写新的论文。
《离婚后的自我重塑:基于上海高知女性的个案研究》。
这一次。
研究对象。
是我自己。
写着写着。
手机震动。
是妈妈。
“囡囡,你朋友圈……”
“妈,我离婚了。”
“为什么?”
“感情破裂。”
“是不是因为陈安?”
“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
“妈。”我轻声说,“让我自己处理,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好。”妈妈说,“只要你开心。”
“我会的。”
“周末回家吃饭?”
“好。”
挂断电话。
我继续写论文。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照在键盘上。
照在手指上。
温暖。
明亮。
像新生。
晚上。
我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
“我是安晓,可以见一面吗?”
我看着那条短信。
想了想。
回复:
“时间?地点?”
“明天下午三点,瑞金医院旁边的咖啡馆。”
“好。”
第二天下午。
我准时赴约。
安晓已经在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
穿着白色的连衣裙。
长发披肩。
很清纯。
像校园里的女生。
“你好。”她站起来,有些紧张。
“你好。”
我坐下。
点了杯美式。
“找我什么事?”
“我……”她咬着嘴唇,“我想道歉。”
“道什么歉?”
“为……为我和他的事。”
“不用。”我说,“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看着她,“你们都是成年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感情。”
她愣住了。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
“我以为你会恨我。”
“恨?”我笑了,“恨太累了,我不想浪费精力。”
“你……真坚强。”
“不是坚强。”我说,“是清醒。”
“清醒?”
“对。”我说,“清醒地知道,什么该抓住,什么该放手。”
她低头。
搅动着咖啡。
“我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
我挑眉。
“他这么说?”
“嗯。”她点头,“他说,他需要时间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可以等。”她苦笑,“但他说,不要等,不值得。”
“所以你来找我?”
“我想知道。”她抬起头,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这么……矛盾。”
我喝了口咖啡。
很苦。
但回味甘甜。
“我就是我。”我说,“一个普通的女人,会犯错,会后悔,会跌倒,但也会爬起来。”
“他爱你。”
“曾经。”
“现在呢?”
“现在……”我想了想,“现在他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为什么?”
“因为爱自己,最简单。”
她沉默。
过了很久。
“我懂了。”
“懂什么?”
“懂为什么他忘不了你。”她说,“因为你太清楚了,清楚到让他无处可藏。”
“也许吧。”
“我会离开上海。”她说,“回老家。”
“为什么?”
“这里不属于我。”她看着窗外,“就像他不属于我一样。”
“祝你顺利。”
“谢谢。”她站起来,“再见。”
“再见。”
她离开后。
我坐在咖啡馆里。
看着窗外的人流。
突然觉得。
每个人都在寻找。
寻找爱。
寻找归属。
寻找自己。
但往往。
在寻找的过程中。
迷失了自己。
就像他。
就像我。
就像安晓。
但没关系。
迷失了。
就停下来。
找找方向。
然后继续走。
总会走到该去的地方。
晚上回家。
我收到他的消息。
“安晓找你了?”
“嗯。”
“她说什么?”
“说你们分手了。”
“嗯。”
“然后呢?”
“然后她说要离开上海。”
“我知道。”
“你什么感觉?”
“没感觉。”
“真没感觉?”
“真没。”
我放下手机。
去洗澡。
热水冲在身上的时候。
突然想起我们刚结婚时。
一起洗澡。
互相擦背。
他说我的背很美。
像蝴蝶的翅膀。
现在。
蝴蝶飞走了。
翅膀也折断了。
但没关系。
蝴蝶还会重生。
洗完澡。
我裹着浴巾站在镜子前。
看着自己的身体。
三十岁的身体。
不再年轻。
但依旧紧致。
依旧有活力。
我抚摸着自己的脸。
对自己说:
“你会好的。”
“你会幸福的。”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如果没有。”
“那就一个人。”
“也很好。”
然后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
离婚一个月后。
生活彻底步入正轨。
我升了副教授。
论文发表了。
新书出版了。
一切都在变好。
除了偶尔的孤独。
但孤独不可怕。
可怕的是。
在人群中孤独。
而现在。
我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看书。
喝茶。
听音乐。
旅行。
做一切想做的事。
不用考虑别人。
不用迁就别人。
自由。
真好啊。
一个周末。
我去参加学术会议。
在会场。
遇到了一个男人。
同行。
也是教授。
四十岁。
离异。
没有孩子。
我们聊得很投机。
从学术到生活。
从理想到现实。
会议结束后。
他约我吃饭。
我答应了。
餐厅很安静。
灯光柔和。
“听说你刚离婚?”他问。
“嗯。”
“感觉怎么样?”
“像重生。”
“我懂。”他笑,“我也是。”
我们相视一笑。
有种默契。
“以后常联系?”他问。
“好。”
分开时。
他送我回家。
在楼下。
他说:
“下次一起看电影?”
“好。”
他离开后。
我站在楼下。
看着夜空。
星星很亮。
像在眨眼。
像在祝福。
我拿出手机。
给他发消息。
“我遇到一个人。”
很快回复。
“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
“那就好。”
“你呢?”
“我还在找。”
“慢慢找。”
“嗯。”
“保重。”
“你也是。”
我收起手机。
上楼。
开门。
开灯。
温暖的光洒满房间。
我走到阳台。
看着楼下的街道。
车辆川流不息。
行人来来往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有起承转合。
我的故事。
第一章结束了。
第二章。
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
我会写得更好。
因为我知道。
生活不是童话。
但也不是悲剧。
它只是一段旅程。
有风雨。
也有阳光。
有离别。
也有相逢。
重要的是。
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走到属于自己的终点。
那里。
一定有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