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人才服务中心的大厅,白晃晃的灯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每一个人的焦虑和期待。
空气里浮着一股纸张和打印机墨盒混合的、略带陈腐的味道。
我坐在12号窗口前,指尖在微凉的玻璃台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陈先生,您爱人林微女士,半年前已经作为主申请人,为一位叫沈舟的先生办理过投靠类积分了。”
工作人员的声音很平,像电脑合成音,不带任何情绪。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钢珠,砸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指尖停住了。
“什么?”
她推了推眼镜,把屏幕转向我,指着一行小字。
“您看,系统记录,林微,主申请人。沈舟,配偶。申请日期是六个月前,已经通过了。”
配偶。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我的瞳孔。
我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沈舟。
然后,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沈舟,林微的竹马。那个她每次提起,都带着一点点怀念和惋惜的男人。
那个,据说一直在老家小城发展的男人。
我的婚姻,像一个被瞬间抽掉所有空气的玻璃罩,内外压力差让我几近窒息。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我站起身,走出服务中心。
外面下着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网。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
我没有打车,就这么走在雨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微发来的微信:“老公,汤煲好了,早点回家。”
配着一张照片,是家里那只白色的砂锅,里面翻滚着奶白色的鱼汤,撒着翠绿的葱花。
很香,很暖。
也很讽刺。
两天前。
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我回到家,玄关的灯亮着,暖黄色,刚好能照亮脚下的一方天地。
林微穿着棉质的家居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头发用一根鲨鱼夹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被厨房的蒸汽濡湿。
“回来了?快去洗手,汤马上好了。”
她对我笑,眼睛弯成月牙。
我们结婚五年,没有孩子。
不是不想要,是试了三年,依然没有。
医生说是我身体的问题,概率很低,但不是没有希望。
从那之后,林微就开始研究各种食补汤方。
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把你的本钱养足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食物和她身上沐浴露混合的香气。
“辛苦了。”我说。
她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肉麻。快去洗手。”
饭桌上,她给我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
“多吃点,补补。”
我喝着汤,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下周去提交积分申请的材料,都准备好了。”我告诉她。
“嗯,”她点点头,又给我碗里添了些汤,“都检查好了吗?别漏了什么。”
“检查三遍了。有你这个‘优秀人才’配偶加分项,应该问题不大。”
上海的落户积分,像一场漫长的闯关游戏,我是那个资质平平的玩家,而林微,是我手里最重要的道具卡。
她是国内顶尖的设计师,拿过不少奖,早早就靠人才引进落了户。
按照政策,她的配偶,也就是我,可以享受加分。
这是我们规划了很久的路。拿到上海户口,在这里买一套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然后,再努力要一个孩子。
为了这个目标,我在这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勤勤恳恳,不敢跳槽,不敢犯错,把每一分履历都做得清清白白。
林微,是我这场人生游戏里,最坚实的同盟。
至少,两天前的我,是这么以为的。
“肯定没
问题的。”她看着我,眼神笃定又温柔,“我们一步一步来,都会有的。”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她的掌心很暖。
我以为,那份温暖,会一直持续下去。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下来,流过脸颊,和什么湿咸的液体混在一起。
我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
林in Wei不在。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发出的嗡嗡声。
那只煲过汤的白色砂锅,还静静地放在灶台上,洗得很干净。
我换了鞋,没有开灯,径直走进书房。
打开她的电脑。
有密码。
我试了我的生日,不对。
试了她的生日,不对。
试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最后,我输入了“ShenZhou”的全拼,加上他的生日。
我记得那个生日,有一年林微提起过,说她的小竹马和她是同一天生日,很有缘分。
屏幕,亮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个潜入深海的溺水者,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电脑桌面很干净,只有一个回收站和几个常用软件的图标。
我点开文件管理器,搜索“沈舟”。
跳出来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是,“SZ-Project”。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PDF文件。
《关于为沈舟同志办理人才引进家属随迁落户事宜的申请》。
申请人:林微。
随迁家属:沈舟。
关系:配偶。
日期,是六个月前。
下面附着扫描的结婚证。
照片上,林微笑得很甜,依偎在一个清秀男人的身边。
那个男人,不是我。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睛发酸,视线模糊。
原来,我才是那个“Project”。一个需要被精心管理、不能出任何纰漏的项目。
而她真正的生活,藏在另一个文件夹里。
我把文件拷贝到我的手机里,然后,清除了电脑上的所有浏览和操作记录。
我做这些的时候,手指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我甚至还有心思把桌上一个歪掉的笔筒扶正。
冷静得,像一个局外人。
晚上十点,林微回来了。
她带着一身酒气,脸颊微红。
“老公,我回来了……公司庆功宴,多喝了点。”
她走过来,想抱我。
我侧身躲开了。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怎么了?”
我坐在沙发上,没有开主灯,只开了一盏落地灯。
昏黄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两个陌生人。
“林微,”我开口,声音很哑,“我们谈谈。”
她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了一半。
她在离我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臂抱在胸前,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谈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机推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上,是那份申请文件的照片。
她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瞳孔猛地一缩。
有那么几秒钟,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变得急促而紊乱。
“这是什么?”她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问我?”我看着她,觉得无比陌生,“林微,这是你的项目,你应该比我清楚。”
“陈言,你什么意思?你翻我电脑?”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是在抢占道德高地。
“回答我的问题。”我打断她,“这个男人,是谁?这个配偶,又是什么?”
她抿着唇,不说话了。
下巴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知道,她在思考,在权衡,在编织一个听上去最合理的谎言。
我等了她足足一分钟。
“他是沈舟,我跟你提过的。”她终于开口,避重就轻,“他……他来上海发展,遇到点困难,落户的事情比较急,我就帮了他一下。”
“帮?”我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用‘配偶’的名义帮?林微,你当我是傻子吗?”
“是假的!结婚证是假的!”她急急地辩解,“只是为了提交材料,事情办完就离了!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清清白白?”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荒谬至极,“你用我们未来孩子的名额,去给你的竹马铺路,你管这叫清清白白?”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我……”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圈慢慢红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阿舟他真的很困难,他父母身体不好,他急着把他们接过来,没有户口,医保什么的都很难办……”
“所以,他的困难,比我们这个家更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当我今天坐在服务中心,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告知,我的名额,早就被你用掉了?”
我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她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我看到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家居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错了,陈言……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本来想等你的事情办完,再找机会跟你说的……”
“找机会?”我冷笑,“如果今天我没有去查,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她不说话了。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雨,还在下。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里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潮湿的梦。
“林微,我需要见他。”我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见他干什么?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她立刻警惕起来。
“我要确认几件事。”我转过身,看着她,“第一,你们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婚’了。第二,这件事,从头到尾,他的角色是什么。第三,我要让他知道,他的‘方便’,建立在对我怎样的伤害之上。”
“陈言,你别这样……”她站起来,想走过来拉我,“你这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他。”
“羞辱?”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在你伪造文件,签下‘配偶’那个名字的时候,你就已经把我的尊严,扔在地上踩了。”
“现在,我只是想把它捡起来,擦一擦,看看还剩下多少。”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
她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温和、稳重,甚至有些沉闷的男人。
一个可以托付,但绝不会让她感到畏惧的男人。
她错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
何况,我不是兔子。
我是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
“明天,下午三点,楼下的咖啡馆。”我下了最后通牒,“你约他,或者,我用我的方式‘请’他。”
说完,我没再看她,转身进了客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我靠在门板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黑暗中,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伪装坚强。
我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我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
桌上放着一杯美式,已经冷了。
三点整,林微和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那个男人很高,很瘦,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看上去干净又有些局促。
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沈舟。
林微的脸色很差,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
他们在我对面坐下。
沈舟不敢看我,眼神飘忽。
“陈言……”林微先开口,声音沙哑。
我抬手,制止了她。
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沈舟身上。
“沈先生,你好,我是陈言,林微的丈夫。”
我的语气很平静,像在做一个最普通的自我介绍。
沈舟的身体僵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陈……陈哥,你好。”
“我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我把我的手机,放在桌子中间,屏幕上依旧是那份申请文件。
“第一个问题,这份文件,以及所谓的‘婚姻关系’,你从头到尾是否知情?”
沈舟的脸,瞬间涨红了。
他看了一眼林微,林微对他摇了摇头。
“我……我知道。”他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
“好。”我点了点头,像个没有感情的记录员,“第二个问题,你们现在,在法律上,是否还是‘夫妻’关系?”
“不是了!”他立刻抬起头,急切地解释,“事情办完,我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真的!我们就是……就是走了个流程。”
“有离婚证明吗?”
沈舟愣住了。
林微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陈言,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们?”
“我不是怀疑,我是要确认。”我看着她,目光冰冷,“婚姻,在我的认知里,是一份具备法律效力的契约。它的开始和结束,都需要凭证。我需要看到那份‘解约’凭证。”
沈舟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我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可以拍照发给我。”我说,“这是我的底线。”
他看了一眼林微,林微闭上眼睛,像是认命了。
“好,我回去就找。”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沈先生,你知道林微为了给你这个‘名额’,牺牲的是什么吗?”
他沉默了。
“她牺牲的,是她丈夫的未来,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未来规划,是一个本该属于我们未来孩子的机会。”
“我……”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打断他,“对不起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词。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心安理得享受的这份‘帮助’,背后是什么。”
“你口中那个善良、仗义的林微,她这份善良,是以背叛她的婚姻为代价的。”
沈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陈哥,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当时……我确实太自私了。”他终于抬起头,正视我,“微微她……她只是心软,她不想看我走投无路。”
微微。
他叫她微微。
多么亲密。
我嘴边泛起一丝冷笑。
“心软?沈先生,成年人的世界里,‘心软’从来不是犯错的借口。每一次心软,都要有相应的代价。”
我说完,站起身。
“我的问题问完了。离婚证的照片,今天下班前,发到林微手机上,让她转发给我。”
“至于你们两位,”我看了看林微,又看了看沈舟,“以后的关系,该如何界定,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有数了。”
我没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推开门的那一刻,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原来,雨已经停了。
回到家,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我没有等林微回来,而是开始起草一份文件。
一份《婚内财产及行为约定协议》。
我不是学法律的,但我在公司法务部的朋友很多。
我一边写,一边咨询。
把每一个条款,都写得清晰、明确、不留任何模糊地带。
共同财产的界定。
重大开支的共同决策权。
忠诚义务的具体行为规范。
以及,最重要的,违约责任。
我把林微这次的行为,定义为“严重违反忠诚义务,并单方面处置家庭重大共同资源”。
相应的,违约责任条款里,我写明:若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或与特定第三人保持超出正常社交距离的不正当关系,林微自愿放弃婚内共同财产中70%的份额,并无条件配合办理离婚手
续。
我写下这些冰冷的条款时,内心平静无波。
我不是在报复,我是在止损。
婚姻如果是一座房子,现在,它的一根承重墙已经裂了。
我能做的,不是用爱和眼泪去糊上那道裂缝。
而是用钢筋和水泥,重新加固它。
如果加固不了,那至少,我要保证它倒塌的时候,我能安全地走出来。
晚上七点,林微回来了。
她看上去很疲惫,也很憔悴。
“他把照片发过来了。”她把手机递给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陈言,我们……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我接过她的手机,看了一眼。
是一张离婚证的内页照片。
日期,是在四个月前。
很好,至少,她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骗我。
我把手机还给她。
“可以,坐吧。”
我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那把椅子,通常是客户来访时坐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像在进行一场商务谈判。
“你想谈什么?”我问。
“我……我想跟你解释。”她的声音很低,“我和阿舟,真的只是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就像……就像我的一个弟弟。”
“你不会和你的弟弟,办一张假的结婚证。”我冷冷地戳破她。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不对,我混蛋!”她终于情绪失控,眼泪涌了出来,“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他哭着求我,说他爸等着做手术,就差这个上海医保……我一心软就答应了。”
“我怕你不同意,怕你多想,所以就没敢告诉你。”
“我发誓,我跟他之间,连手都没牵过!我们之间,比水还清白!”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等她哭声渐歇,我才开口。
“林微,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你和他有没有牵手’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T地看着我。
“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信任。”
“你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你的丈夫,你的同盟,而是选择欺骗和隐瞒。”
“你宁愿和一个外人,去办一张假的结婚证,冒着巨大的风险,也不愿意和我商量一句。”
“在你心里,我,或者说我们这个家,到底排在第几位?”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她心上。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不是的……陈言,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语无伦次地辩解,“我爱你,我爱这个家……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为什么不知道?”我追问,“是因为你潜意识里就知道,这件事是错的,是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丈夫,都不会同意的。”
她再次沉默了。
“林微,我们结婚五年了。”我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但依然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五年,不短了。我以为我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但现在看来,只是我以为。”
“这五年,我们为了这个家,都在努力。我努力工作,攒履历,为了积分。你努力打拼,成了业内顶尖的设计师。”
“我们像两只陀螺,不停地旋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但是你,却在中途,悄悄地,把我们共同积攒的能量,分给了别人。”
“这不公平。”
我说完,把打印好的协议,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看着那几张A4纸,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一份协议。”我说,“一份能让我们,或者说,能让我,继续和你走下去的协议。”
她拿起协议,一页一页地看。
她的手,开始发抖。
当她看到最后那条违约责任时,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陈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确。”我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信任已经被打破了,我需要一些东西,来重新建立安全感。”
“口头的保证,眼泪,忏悔,这些东西太虚了,风一吹就散了。”
“我需要白纸黑字,需要有约束力的条款。”
“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感情问题了,林微。这是一次严重的‘家庭资产’流失事件。我需要建立一个防火墙,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她声音发颤,“一个需要被条款监控的犯人吗?陈言,我们是夫妻啊!”
“夫妻,首先是合作人。”我说,“任何合作,都需要有规则。以前,我们的规则是默认的,是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现在,信任没了,我们就需要把规则,写下来。”
“如果你觉得,被监控,被约束,那就证明,你心里,还想着要突破这些规则。”
“如果你问心无愧,那这份协议,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张废纸。”
我们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挣扎,屈辱,和痛苦。
良久,她惨然一笑。
“如果我不签呢?”
“那我们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我说,“我会立刻去咨询律师,准备离婚。你婚内欺诈,转移共同资源,我相信,法庭会给我一个公道。”
我的话,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好。”她拿起笔,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签。”
她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微。
那两个字,她写得很慢,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签完,她把协议推给我,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书房。
我拿起那份签了字的协议,看着上面还带着湿润笔迹的名字。
我没有感到胜利的快感。
只觉得,满心荒芜。
那晚,我们依然分房睡。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们说话,但都小心翼翼,客气得像刚认识的邻居。
“早。”
“早,桌上有早饭。”
“我今晚加班,不回来吃饭了。”
“好,知道了。”
没有争吵,也没有温情。
家,变成了一个只是用来睡觉的旅馆。
林微开始严格地遵守那份协议。
她的手机,取消了密码。
她会主动把她和客户的聊天记录,尤其是异性客户的,给我看。
有一次,沈舟在一个他们共同的同学群里@了她,问了一个关于设计软件的问题。
她把聊天截图发给了我。
然后问:“我可以在群里回复他吗?只说工作。”
我看着那条微信,心里五味杂陈。
我说:“可以。”
她回了一个“好”,然后就再没下文了。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向我展示她的“诚意”。
她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但这种透明,让我感到窒息。
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提线木偶,不是一个被规则束缚的囚徒。
我想要的,是那个会在我下班回家时,从厨房探出头来,对我笑的妻子。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
看见林微正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地板。
夕阳从窗户里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单薄,那么孤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抹布。
“我来吧。”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去休息一下。”我说。
她没有动,就那么跪坐在地上,看着我。
“陈言,”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这样,还有意思吗?”
我擦地的动作停住了。
“什么意思?”
“这样互相折磨,互相防备……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敌人。”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我罪有应得。但是……我快撑不下去了。”
“我每天都像在走钢丝,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哪一件事做错,又会让你不高兴。”
“这份协议,就像一把刀,悬在我头上。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心里那座用理性和规则筑起的高墙,开始出现裂缝。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眼神迷茫,“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是这样的。”
我放下抹布,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并排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沉默了很久,我开口了。
“林微,那天在咖啡馆,沈舟叫你‘微微’。”
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在想,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你。”
“我总是叫你林微,或者老婆。很正式,很正确。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一切都按部就班,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进。”
“买房,落户,生孩子……我们像在完成一份人生的KPI。每完成一项,就打一个勾。”
“我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但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谈过恋爱了。”
林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我签那份协议,不是为了折磨你。”我说,“我是害怕。我害怕失去你,害怕我们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用那些冰冷的条款,把自己武装起来,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我还能怎么做。”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哪怕知道它可能会把我们两个都划伤,我也不敢放手。”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些天来,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林微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
“对不起。”她说,“陈言,对不起。”
这一次,她的道歉,不再是为了辩解,不再是为了平息我的怒火。
而是带着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歉疚。
“是我,把我们的生活,过成了一张时间表。”她说,“我觉得累,觉得压抑。特别是……要不上孩子之后,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缺了点什么。”
“阿舟的出现,像是我过去生活的一个影子。那个无忧无虑,可以任性的我。我帮他,可能……也有一部分私心,是想证明,我还是那个可以‘不计后果’的林微。”
“我伤害了你,也差点毁了我们这个家。我真的很后悔。”
我们握着手,坐在夕阳里。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开始慢慢融化了。
“协议,先收起来吧。”我说。
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我说,“但是,我们需要新的规则。”
“不是写在纸上的,是放在心里的。”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好的,坏的,我们第一个分享和求助的对象,必须是对方。”
“我们不能再有秘密。”
“我们,要重新学着,做夫妻。”
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眼泪,再一次滑落。
但这一次,是释然的泪。
那天晚上,我搬回了主卧。
我们没有做爱,只是静静地抱着。
像是要把这些天失去的温度,都补回来。
生活,开始慢慢回到正轨。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我们开始有意识地,为我们的婚姻,注入一些“仪式感”。
周末,我们会把工作都抛开,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一个没去过的公园。
我们会给对方准备一些小礼物,一张卡片,一枝花。
我们开始聊天,聊工作上的烦心事,聊小时候的糗事,聊对未来的幻想。
我发现,林`微喜欢吃辣,但因为我肠胃不好,她陪着我吃了五年的清淡。
我发现,她害怕打雷,每个雷雨天,她都会在客房开一夜的灯。
而她也发现,我并不是真的喜欢看财经新闻,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要懂这些。
我们像两个重新认识的陌生人,对彼此充满了好奇。
有一天,我妈打来电话。
“阿言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动静?隔壁王阿姨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又是催生。
以前,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我都会很烦躁,然后把压力转移给林微。
但这一次,我没有。
“妈,这事儿不急。我跟微微商量好了,顺其自然。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
“再说,我现在觉得,两个人的生活也挺好。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自由。”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你这孩子,怎么想法变了?”
“不是想法变了,是想通了。”我说,“妈,孩子不是婚姻的必需品,爱才是。”
挂了电话,我看到林微站在我身后,眼眶红红的。
“你……你都听到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走过来,抱住我。
“陈言,谢谢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
“傻瓜,我们是夫妻。”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又带着点甜意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我的积分申请,因为没有了配偶加分项,被驳回了。
我需要重新排队,等待下一次机会。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微。
她很内疚。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
“不怪你。”我打断她,“是我自己能力还不够。大不了,我们再多等两年。”
“或者,”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们可以换个活法。不一定非要在上海。我们可以去一个生活节奏慢一点的城市,杭州,或者成都,也挺好。”
她愣住了。
“你……你愿意离开上海?”
“我愿意去任何一个,有你的地方。”我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
那是我很久没见过的,像星星一样的光。
秋天的时候,林微买回来两个大石榴。
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戴着手套,一颗一颗地把石榴籽剥下来,放在一个玻璃碗里。
阳光很好,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小时候,我妈就这么给我剥石榴。”她说,“她说,石榴多籽,寓意好。”
我走过去,从背后圈住她。
“那我们也沾沾喜气。”
她笑着,捏起一颗红宝石般的石榴籽,喂到我嘴里。
很甜。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朝着一个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像所有经历过风雨的夫妻一样,最终,归于平淡和温暖。
直到,那天晚上。
我们刚看完一部电影,正准备睡觉。
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拿起来,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你真的以为,她为你做的,只是放弃了一个户口名额那么简单吗?”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已经熟睡的林微。
她的呼吸均匀,睡颜安详。
我拿着手机,悄悄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我回拨了那个号码。
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然后,对方又发来一条短信。
“去查查她用她母亲名字开的那个银行账户吧。看看去年三月,那笔五百万的理财,最终流向了哪里。”
五百万。
我母亲名字。
理财。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我的神经。
去年三月,是沈舟的公司,最困难的时候。
也是林微,接了一个设计费高达五百万的私活,她说,那笔钱,她用来给我们未来的房子,做了一个长期理财。
我当时,没有怀疑。
因为,我信任她。
我站在黑暗的书房里,浑身冰冷。
窗外,月光如水。
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冰冷的服务中心大厅。
我以为我们走出了迷宫。
却原来,只是从一个房间,走进了另一条更深,更黑的走廊。